一日下来,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是看话本子和练字,心血来潮托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菜种子,只能安生坐着看他们挥洒在地面,无法亲自体会。
这样的日子几日倒还好,隔了半月,酿在心底里的思念渐渐萌芽,沈融冬按捺不住,同他们其中一位打听:“你们家王爷,最近在忙什么?”
莫非待到她生产那日,晏迟也不会来看她一眼?
“沈姑娘若是想见王爷…”
“谁想见他?”沈融冬连连否认,“莫要胡说,若是你不知,那当我未曾问。”
侍从抓抓自己的后脑勺,憨厚笑笑,当真不再说话。
沈融冬心底的疑云愈发浓重,挥之不去,晏迟有许多面是她未曾知晓的,犹如一张弥天大网,将她网罗其中,寻不到丝毫解脱之法。
又隔几日,沈融冬坐在院落里看书,忽而觉着身边不大对劲,四下张望,平日里抬头便能瞧见的那几人,此刻都隐匿了身形,不知道躲藏在哪里。
她心有所感,朝篱笆外望过去,一道身着霜白色长衫的颀长身影现在那里。
晏迟的身形固然极好看,眼前似有清风拂过,又恍若明月皎洁,教人不敢轻易直视。
沈融冬慌慌张张用书遮住脸面,装作未曾看见他。
晏迟站在篱笆外,前几日他终是从侍从嘴里听说沈融冬问起他,只能匆匆将堆积如山的事务处理完,抽空赶来,推开篱笆门走过去,沈融冬避他避得更厉害,隔了一阵又耐不住越过书面瞧他。他的脸庞愈发清瘦,此刻强行支撑,也掩盖不了席卷全身的倦累。
想必连日来都在操劳,确是没闲心顾虑到她这里。
沈融冬手里的书再捧不住,方放下,晏迟已到跟前,递过来一封信:“汴京来了家书。”
“家书?”沈融冬脸色微变,随后安下心,若有什么事,晏迟不可能这般镇定。
接过来,发现是沈温送来的信,信中所聊都是军务,明明是寄给晏迟的,被他拿来借花献佛。
沈融冬的指尖划过一枚枚字,都是些再枯燥不过的文字,却处处能感知得到沈温张狂而肆意的气息,没看多久,她将信纸捧到胸前,眼眶里渐有温热滑下。
晏迟默不作声看她,直到她落完泪,才出声道:“近日沈温会赶赴边疆,你说不定能在暗中见他一面。”
沈温在信上说她的丧葬期已过,他不能再以此为借口逗留在京城内,否则定会惹得晏君怀起疑。
沈融冬知道晏迟和沈温素有交集,可是这样的密信往来,她不由得抬眼问:“陛下同先皇的事,我阿兄他知晓吗?”
“你到底将我想成了什么人?”晏迟只剩下无奈。
沈融冬心虚:“抱歉。”
“陛下方登基,沈温若是留在京城,能防住有人居心叵测,引起朝野动荡。”
“这样就好。”她安心下来,再次抚过信纸上的字迹。
晏迟的声音透出难以自控的沙哑,徐徐道:“若是孩子出世,你打算如何?”
沈融冬想过千万遍,也没想到合适的方法,是阿,她若是不依靠人,处处都无可奈何。
“不用逞强,”晏迟依旧同她保持距离,像是怕过近会引来她的抵触,“你们呆在我的身侧,这样也能让我睡个好觉。”
沈融冬不语,晏迟强硬道:“他不可能一世不为人知,只识得周身几张面孔,连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无,学堂上不了,又如何做人?”
沈融冬想狡辩,话到唇边咽回去:“我没你会说。”
晏迟眼尾上扬:“近几日有黄道吉日,宜嫁娶。”
她猝不及防照进他那双粲然的桃花眼眸,喉咙一滚,有人好像,是算计好了才登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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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婆上门时,沈融冬因身子重,只坐往铜镜前用胭脂花片将唇浅浅抿了一口。
喜婆眉开眼笑夸道:“当真是好看,便是只涂唇脂,也比老身见过的所有新娘子都俊。”
待到盖头徐徐将遮过眼,沈融冬按捺不住再次朝铜镜里确认,晏迟会喜欢她这副模样吗?会不会太清汤寡水?
上了花轿,由于没有高堂,也不宜被多余的人瞧见,进了王府,沈融冬直接被搀扶到洞房里,绞着手指在心底盘算时辰,听见推门声,忙端正身形。
隔着一层大红盖头,她能朦朦胧胧看见来人的身影,登时大气不出,待他的靴子到眼下,喜服在烛光映衬下更显艳丽,胸膛不听使唤跳动得厉害。
晏迟握着秤杆挑开她的盖头,漆黑幽深的瞳仁现在眼前。
沈融冬听他出声,有如朗朗清风:“你有身子,不宜喝交杯酒,何况我知道你心里存有芥蒂,我们之间只是权宜之计,我会等到你真心的那一日。”
沈融冬将绣花鞋头往地面一点,藏在里面的脚趾蜷缩,同时在心里叹道,不解风情的木头。
屋子里的烛光熄去,沈融冬宿在床榻里边,晏迟宽衣完在她身侧躺下,问道:“还硌吗?”
沈融冬闷声:“不硌。”
喜床上原本洒满了红枣桂圆莲子这些果干,寓意早生贵子,晏迟清理过一回,心中应有分寸,可是现下没话找话,伴着她应答的声落下,屋子里更沉闷了。
哪有人大婚之夜,是这般相处?
晏迟忽而又问:“你是想生个男儿,还是女儿?”
沈融冬反问:“你呢?”
“都好,”晏迟声音带笑,“若是像你,由我来护你们周全。”
沈融冬虽脸热,也心念一动问:“倘若像你呢?”
旋即在心中啐自己,盼着晏迟不要应答。
晏迟的声音如同云雾舒展,更添上不自知的笑意:“那我同他一道来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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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霜宫里,从太医院回来向陛下复命的公公心惊胆寒,陛下正在案后书写新的圣旨,面上不透阴晴。
“陛下,这道旨意…”公公斗胆问,“是要送去孟妃宫中吗?”
晏君怀此刻正好搁笔,慵懒掀眸道:“若是孟妃不接旨,那么就让盼儿接。”
话音落下,圣旨的墨迹尚未干透,被陛下草草丢掷在案上。
公公小心捧起,吞咽了口唾沫:“是。”
前些日,陛下命人将打翻在地面的药渣送去太医院检验,事关重大,太医们不敢掉以轻心,直到完全确定,他才来陛下眼前复命。
这么看来,孟妃当真是蓄意谋害陛下?
捧好圣旨,公公一路来到孟妃宫殿外,清了把嗓子通传:“圣旨到,孟妃速速出来接旨。”
孟欢先前受到匈奴公主的惊吓,正蜷缩在寝殿内假模假样念佛,始终惴惴不安,此刻听见喊声,佛经都握不稳掉落在地,起身后全靠两位贴身侍婢一左一右搀扶,才不至于栽倒。
出了寝殿,公公将圣旨不慌不忙摊开,孟欢的脸色看去早已经一片惨白。
她连日来都在做噩梦,唯恐匈奴公主将那件事告知陛下,可是此刻噩梦到头,一切都成了眼前的真实。
“孟氏德行有失,即刻起废除位份,贬为庶人,姑念其抚育大皇子有功,罚入冷宫闭门思过,终生不得踏出半步,钦此。”
孟欢尚伏跪在地面,听完凄厉嘶吼道:“臣妾没错!陛下为何要将臣妾打入冷宫?臣妾…臣妾是大皇子的生母,大皇子也是唯一一位皇子,陛下不能这般无情,臣妾什么都没做错!”
公公的耳朵像是要被吼破,他心里琢磨,原来陛下早有预料,按照孟妃这般性子,要让她接下眼前旨意,确是比登天还难。
他倒是不落井下石,按照陛下吩咐,朝抱着大皇子的刘裁道:“过来,接旨。”
刘裁抱着大皇子同样伏跪在后方,大皇子嘴里嘬着自个儿嫩生生的手指头,身上穿的是先太子妃预估身量给他做的衣裳,只是这衣裳的事刘裁无论如何不敢教孟妃知道,若是她知道,定要将衣裳烧毁得片布不剩。
“陛下可说过了,若是孟妃不愿接旨,”公公慢条斯理道,“那么这道旨意,便送往大皇子手里。”
孟欢想也不想,嘶吼得更厉害:“谁允许你在大皇子面前放肆?刘裁,快将盼儿抱走!”
刘裁一动不敢动,他若是动,这不摆明了抗旨?
“圣旨…”大皇子的嘴里还嘬着指头,含糊不清喊,“接旨。”
孟欢面如土色,公公眼里含上些许赞赏:“大皇子当真聪慧过人,也识趣得很。”
刘裁壮着胆子劝道:“孟妃,您就接旨吧,陛下的旨意比天要大,您是要让大皇子替您担罪吗?他才这般小,什么事都不懂……”
“闭嘴!”孟欢朝他吼道,“果真是个养不熟的奴才,心里面只有那个死掉的女人!”
一片噤若寒蝉,孟妃话里指的死人,无论谁人都清楚。
她不顾自身仪态尽失,面上鼻涕眼泪根本分不清,手脚并用爬到公公身前,哀求着道:“公公,您行行好,帮本宫去好生劝劝陛下,本宫一心为了陛下,再说陛下好歹得念在这几年本宫陪伴他的份上,千不能万不能对本宫如此!”
公公叹息道:“看来孟妃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陛下原本想着为你留上几分颜面,可现下看来不用,孟妃,你可知谋害当今圣上,是多大的罪?”
孟欢猛地一僵,接着又哭又笑般癫狂道:“原来陛下都知道了,可臣妾还不是为了盼儿,为了陛下的亲生儿子,陛下好狠的心……”
听旨的宫人们俱惊出一身冷汗,个个如筛糠般发抖。
宫中谁都清楚,陛下能清醒着的时辰极少,大多数时候如痴傻的孩童一般,除了处理政务,便是惦记先太子妃。
眼下看来,陛下连孟妃谋害未遂的事都心知肚明,其实他未像传闻中那般失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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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孟欢手里捧着那卷接下的圣旨,哭喊得累了,索性瘫坐在冷宫的地面,一动不动如死人般。
当宫殿外尖细的通传声响起:“陛下驾到!”
她瞬时从地面爬起,双手将蓬乱的头发尽量抹得齐整,朝方开启一丝的殿门飞快奔去:“陛下!您终于来看臣妾了。”
晏君怀换上常服,神清骨秀,凤眸里神色难辨,端的是如鹤如松,哪见半分疯癫模样?
他身前侍卫拔出刀来护身,孟欢奔到一半,只能停下自嘲:“陛下是怕臣妾再度谋害陛下吗?陛下放心,这是冷宫,什么都找不到,臣妾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看来你已认罪,朕今日没当着盼儿的面直接赐你三尺白绫,已经是念在往昔的情分上。”
“陛下…”孟欢痴傻道,“那陛下现在来,是要赐臣妾一死?”
“赐死?”晏君怀的声调冷冽,如淬了毒,亦像裹上一层寒霜,“这样岂非是轻饶了你?朕要你看着,盼儿无忧无愁长大,但是他心中所想所念,只有逝世的冬儿,你不会在他心里留有半点影子,便是知道宫里有这么一座冷宫,关着个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疯子,他也不会知道,这是他的生母。”
“不!”孟欢决绝嘶吼,“晏君怀,你一直将我当她的替代,你就没有半点对不起我的地方吗?可笑,我始终相信着你,陪着你在她的面前演戏,以为你的那颗真心,迟早有一日会回到我身上,现在究其因果,是我错得厉害。”
“你确是错了,”晏君怀连唇角弯起来的弧度都显得凉薄,“朕的真心从未在你身上停留,又何谈回?”
孟欢放肆大笑起来,全然不似那个往日里风光无限的人。
晏君怀字字染上讥讽:“若是你还知趣,日后就安生呆在这座冷宫里,莫要让送膳食来的宫人们觉得,大皇子的生母,竟然是这样一位疯子,也算是你给盼儿留下的最后体面。”
眼前的男人冰冷无情,眼里哪还容得下她存在,孟欢翕动嘴唇,仿佛从未认识他。
莫说是她,便是他的至亲,以及死去的沈融冬,可能都从未见识过他的真正面目。
“陛下…”她喃喃念叨,还想再哀求晏君怀一次。
晏君怀却连再多看她一眼都厌烦,转身离去,孟欢跌坐在地面,疯了一般放声大喊。
他的脚步从始至终未曾停留,当沉重的宫门渐渐闭合,外面的最后一丝亮光隔绝,孟欢躺倒在地,嘶声竭力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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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玉丹避开宫中的所有耳目,偷偷从侧门进了关押孟欢的冷宫。
她来到正殿,看见一人瘫倒在地面,无知无觉般,哪怕听见脚步声,也不曾移动分毫,如同一株垂垂老矣的树,不见一丝生机。
“孟妃,”玉丹走过去,喊她一声,“你醒着吗?”
孟欢缓缓掀开眼眸,对上一双她恨不得将其剜掉的眼睛。
若是没有这双眼睛无意中看见她的贴身侍婢出宫买药材,而后又没有多此一举在那日去到栖霜宫提点陛下,他哪里会知道那碗药中含有古怪?
“呵,你还有脸来见我?”孟欢跌跌撞撞站起,看向来人凄凉笑道,“你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吗?别忘了,若不是你,陛下绝无可能知道那件事,我有什么错?我只是不想在这个皇宫中就那么老去而已,埋入地底,后来的人也不会记住我半分,明明,明明陛下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只有我一人真心实意待他好,他为何就是看不见我呢?别说皇后,连盼儿都不能成为太子,我只是一个妃子,只是一个妃子啊,接下来秀女们要进宫甄选,我连她们都比不过,枉费我在他身边陪伴了那么久……”
玉丹冷言道:“我没那么闲,不是来特意看你的笑话,也没空听你的哀怨。”
孟欢原本还在啜泣,缓缓抬首道:“那你究竟是何意?”
“你若是想逃离这座冷宫,我会帮你,”玉丹脸色冷淡,“老死在这座冷宫里,至少还能衣食无忧,当真是便宜你了。”
孟欢听闻,怔怔思虑,若是她能够逃离这座冷宫,出了皇宫,只要待到盼儿长大,她想尽办法见上他一面,是不是会有峰回路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