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杀他,已是看在最后的父子之情。
东宫原先的道士也被捉了个干净,杀的杀逮的逮, 但有个年轻小道机智, 着女装假扮宫人才混过一关。
废太子失势被囚,终日惶惶不安, 便对这唯一留下的小道更加信任。
小道困于府中, 也只能倚仗旧主,为他尽心卜卦问前程。
江犁雨没当两天太子妃,就成了废妃, 对着一屋子的失宠姬妾, 再提不起争宠的兴致。
她百般讨好太子,图的便是太子妃的位子。
为了延续江家的荣贵,也为了当人上人,她机关算尽,最后落的一场空, 还不如去讨好秦恕。
那位如今已是半个太子,怎么便宜了岳金銮。
日上三竿, 江犁雨和秦湛坐在正厅里无言对望,一个呆一个怔。
府里的姬妾但凡娘家有背景有心的,都被接走了,余下的成日哭。
二人坐在正厅,还能听见后院传来寻死觅活的哭声。
江犁雨漠然道:“在哭的是孟良娣,从前殿下最疼她,不去看看?”
废太子焦灼的抠着手指头,“看什么看,晦气玩意儿,让她哭,哭死算数!”
江犁雨看向他。
褪下太子的光环,秦湛也不过这样。
高高在上,视人为草芥,仿佛后院的女人不过都是他饲养的玩宠。
今日爱这个,锦衣玉食呵护,明日厌了,断了生路自生自灭。
何等薄情寡义。
她以往都知道,还是骗自己,千方百计嫁了。
她要嫁的是太子,不是秦湛。
而今却要和这个秦湛白头偕老,在这座一眼看得到头的废王府邸里。
江犁雨索然无味的收回目光,将袖子里的□□推的更深。
太子厌她,她本想用药怀上皇长孙稳固地位,而今看来,再也用不上了。
她不会生下一个废太子的孩子。
“秦恕这个疯子,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废太子突然暴怒,打碎了薄胎瓷杯。
打从萧文玉过世,废太子的精神便不大好。
道士说萧文玉阴魂不散,需要镇压,令她永世不得超生。
太子因此总是连夜做噩梦,变得疑神疑鬼,喜怒无常。
江犁雨被他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嫌弃不已,面上还得敷衍他,“是是是,都怪秦恕,若不是他用巫蛊术设计陷害殿下,我们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废太子直勾勾盯着她。
江犁雨被他盯的发怵,赔笑道:“殿下,怎么了?”
废太子扯出笑容,白花花的牙齿整齐的像码好的白骨,“不是他。”
他挤着红血丝的眼球像血豆腐,“桐木人偶,是我让人做的,我的确要咒父皇。他不死,我怎么当皇帝?他看重秦恕,若再不死,太子之位便要易主了。”
“只差最后几日了,可惜他没死成。”废太子齿关咯吱,像在唾嚼人骨,恨意将他面容分裂的分外狰狞,“我下了蛊,花了多年才养出的一条蛊王,如今全没了!”
江犁雨毛骨悚然。
原来皇帝头疼不止是因为这个。
这人怕是疯了,连巫术毒蛊也敢养,就不怕……反噬自身?
她再也不想与废太子共处一室,找了个由头匆匆离开。
江家如今自身难保,又怎么还会救她一个废太子妃,她不想跟着秦湛一起死,还得自寻生路。
太子阴森森瞧着她离开的背影,薄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与温度,如同望着一个死人。
那个侥幸留下的小道士从屏风后走出,手持一方卦盘,上面卦象,已有定数。
太子不阴不阳道:“小师父,卦上可有预示?”
小道士面白无须,一张笑颜似是标准的画,唯有狭长的眸骨碌一转,“殿下,卦上已给了指示,此卦卜出不祥,直指那为祸殿下的源头——”
太子来了精神,“是什么!”
小道士但笑不语,太子再三恳请,他才低低地道:“是女祸,殿下府中有位女煞神,命格极凶,此女活着一日,便压殿下气运一日,长此以往,只怕殿下不□□运受损,只怕还会折损殿下寿数,危害性命,断不能留!”
道士没有说下去,太子眼里已流出杀机,“小师父,此女何人,可是那名异域美姬?”
那异姬容貌颇美,自从纳了她,秦湛便再没宠幸过其他姬妾,若真杀了委实可惜。
可若是真煞,拿她一命祭换他的前程,再方便不过。
“不不。”小道士点点卦盘,“另有其人。”
“同样是殿下的枕边人。殿下就没发现吗,自从招惹了她,殿下的气运便坏了,倒楣之事连连不绝,先前都是殿下的身边人遭了难,可此女乃妖邪化身,下一个,便要轮到殿下了……”
·
明日便是定王大婚。
皇帝终于有了笑容,乐陶陶和贵妃等着后日见儿媳。
岳金銮虽是宫里养大的,但王妃们婚前都要被宫里姑姑们教导,宫里也象征性给岳家送了两个。
姑姑们都是宋尚宫手底下的人,同岳金銮见过几回,也只晓她何等娇蛮,名义上教导,私下里谁也不敢吱声,宫里的规矩,只怕岳金銮比她们还懂些。
温采采拉着岳金銮的手哭了一天,岳老夫人也跟着哭,温采采带岳金銮去见了温家老夫人,三个人哭成了一团,留下几个男人很是为难,心里酸溜溜的,却不知道要不要跟着哭。
待哭过了,岳昭凝重的拉来眼儿红红的岳金銮。
从前那么小的小豆丁,出生不久在襁褓里软软一小团,如今都长成大闺女,要嫁给人家当妻子了。
岳昭这个厮杀战场都没轻易弹过泪的铁血将军,忽然吸着鼻子哭出声来。
“阿柿,若是定王欺负你,回来找爹!”
岳金銮安慰完娘亲安慰父亲,忙成小陀螺,“他不会的!”
岳昭哭着握紧拳头,“他最好不会!他要是敢,你就回来,我找他爹说理去!他爹不听,咱们就和他家和离,爹养得起你!”
岳金銮:“爹,我们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第73章
夜里岳金銮挨着娘亲睡。
明日大婚, 夫婿是意中人,这是好事。
她与秦恕抱也抱过、亲也亲过,知根知底, 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了解对方的人。
岳金銮还是睡不着。
她枕着温采采的颈窝,看床幔外的烛油柔柔溢出蜡柱, 凝出羊脂白的蜡泪, 火苗一闪,她的心也跟着一晃。
漆黑的眸忽明忽暗, 茫然的道了声:“娘亲。”
温采采也没睡,“哎。都这会了还不睡,明日怎么起得来。”
她把岳金銮搂入怀中,“囡囡, 快睡。”
温采采是南方人, 早年随家里人进京,住了多年, 说话还杂着几个侬侬的南地方言。
囡囡便是南人唤闺中小女的称呼, 今日是岳金銮最后一次被称作囡囡。
岳金銮闷闷的,“睡不着,娘亲。”
她今日格外多叫了几声娘亲, 仿佛怕出阁后再也不能叫了。
温采采听出她的心思, 温柔的笑,“不要紧的,你出嫁了也是娘亲的囡囡,娘亲的宝贝。”
岳金銮像小鹌鹑,钻进被子里, “我害怕。”
也真奇怪。
上一世以为要嫁太子,心里无所谓极了, 笑闹依旧。这世要嫁秦恕,怎么心里慌成这样,是心上人,又不是盲婚哑嫁。
温采采像小时候那样为她掖被角,“你喜欢定王吗,愿意嫁给他吗?”
岳金銮一下子把头探出来,“喜欢的,愿意的!”
温采采点她鼻尖,“等你嫁了便不怕了。囡囡,在乎才会害怕,越期待越怕落空,定王人好,不会让你落空的,他是我家囡囡挑的夫郎,娘亲信他。”
岳金銮咕哝,“其实我也信他……”
温采采笑,“你最应该信他。”
她轻拍岳金銮的背,“先前我与你爹成亲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怕哩。那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我一眼就相中他了,每回他来吃馄饨,我都多放九个。长长久久,取个好彩头。日子一长,他便知道了,红着脸来问我,肯不肯嫁给他。”
“我心里怕的很,喜欢是一时的,嫁了人便是一世的了。我回去慎重想了三日,便让他上门来提亲。”
岳金銮问:“然后?”
“然后便嫁了。”温采采柔声道:“家里穷,你爹已拿了最好的给我下聘,至今还内疚当初没法给我更好的,他做了大官儿以后,千倍万倍的补偿我,再后来有了小吾,有了你,我什么都有了,却还在想,年轻时相中他的那一眼。”
“千万般的喜欢并非是我愿意嫁他的原因,我之所以嫁,是因为我信他。信他会待我好。娘亲读的书不多,不明白那些大道理,却知道世人对女子大多苛薄,再好的女子,也大多被折断羽翼锁在笼里,终生为困。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女子,侥幸遇到你爹爹能护着我,我的见识注定我不会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但阿柿,你不同。你应该知道天有多宽海有多深,我和你爹爹不想用世俗来困住你。来日你想嫁人也好,想当个侠女行走江湖、或是游历四海也好,你可以去追求任何你想要的,娘亲和爹爹只望你平安快乐,所以,不要怕。”
温采采的声音像淅沥的春雨,柔绵的打湿了窗棂,“嫁给你深信和喜欢的男子,去过你想要过的日子,不开心了便回家来,爹爹和娘亲永远都会保护你。”
“呼——”
一声绵长均匀的气息。
温采采低头看,岳金銮已然窝在她怀里睡着了。
她哭笑不得地拨开岳金銮搭在面前的长发,仔细端详这个不知何时从他们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
温采采亲了亲岳金銮的眉心,想到明日她要出嫁,心尖疼的厉害,眼泪无声淌进枕巾里,“阿柿,一定要记得娘亲的话。”
·
晚上睡得晚,早上起不来。
岳金銮打着哈欠被请起床,撒娇还想再多睡一刻钟。
扯着五色棉线的姑姑专门为王妃们开脸,应付过不少娇滴滴的千金,人狠话不多,直接上手。
岳金銮肌肤细白,仅有丝丝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被棉线一滚,也疼得生生掉眼泪,困意硬是被疼没了。
“疼疼疼——”
姑姑道:“王妃不许哭,不吉利!”
岳金銮还没见过比她凶的姑姑,含着一泡眼泪可怜兮兮坐好。
不吉利可不行,她嫁给秦恕,那肯定要大吉大利。
好命婆为她梳头发,岳金銮想起那日灯草说过的话,便老老实实纹丝不动,看着发髻一点点挽上来。
从前是郡主,衣冠向来奢侈,但未出阁的女儿不梳发髻,发饰大多轻薄灵巧,如今额发被梳上去,绾好的髻上金玉为底,还要堆一套凤冠,奢华琐细之极。
岳金銮一层层披上婚服,眉眼里最后的少女稚气懵懂被压入繁复的衣冠里,只等着大婚之夜独给夫郎一人看。
她生的明艳不俗,仪态眼波却又清明又端正,姑姑们还没见过这么容貌风姿具出挑的新嫁娘,多看了好几眼。
心里都觉得这位日后的荣华可不仅于此。
这面相,母仪天下都不嫌多。
涂口脂前,岳金銮终于从被折腾的木偶人变成了活人,“等等,我饿了,能不能先吃口早膳再涂?”
她昨晚没吃什么东西,一大早众人在喝她的开面汤果,只有她饿着肚子。
姑姑们上了碗桂圆红枣茶给她。
岳金銮看着清汤寡水的,眉挑薄怒,“我好歹也是定王妃了,还不能吃个肉包子了?”
谁规定王妃们早上只能喝茶?
姑姑们对视一眼,“王妃且忍一忍,这早上吃多了,上了花轿若是有个三急,可丢人丢大发了。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出错,先喝一点垫垫饥润润唇,等进了洞房等殿下那会,自有人会准备您用膳的。”
岳金銮忍。
她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等人给她描了妆,一应准备妥当。
头上身上的凤冠霞帔分量不轻,她第一次试图起身居然没能起得来,还是灯草偷摸喂了她一口柿饼,她才有了力气。
门外有人道了声定王来迎亲了,所有人都簇拥着她离开闺阁,上正厅拜别父母。
去往正厅的路上,岳金銮似乎觉得年少时的一幕幕都正从袖子里穿过,在风声中猎猎轻震,像童年母亲唱的一首不知名的歌谣,字句不清,吐字柔软,她的哭、笑、开心、生气,都在那首歌谣里珍存。
昨日该说的都说过,岳家二祖、岳昭、温采采坐在堂上,忍着泪意笑得和煦,交代岳金銮与秦恕日后要夫妻同心。
温柔的祝颂是娘家最后的仪式,岳金銮听得想哭,想起不吉利,又憋了回去。
秦恕立在她身侧,她仅能看见他的靴袍暗纹,听他温声答应岳父岳母的交代。
转身要上花轿时,趁着众人不注意,衣袍交错间,岳金銮勾了一下秦恕的手心。
她披着红盖头,看不清神情,秦恕扫过众人,轻轻回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然后便被人分开了。
岳金銮趴在岳金吾背上,被他送上花轿。
哥哥本在外地带兵驻扎,是皇帝开恩才许他回京,岳金吾原也是白白净净的官宦子弟,这些年在外面风吹雨打的,肩背比往日更厚实,岳金銮知道这少不得是用身上的伤疤换来的。
她长大了,哥哥也长大了。
“日后你不在家,我也不在家,爹爹娘亲没人陪了,你快娶嫂嫂,好让他们含饴弄孙,我这个做妹妹的都嫁人了,你怎么还没开窍?”
岳金吾低低的笑,“啰嗦,都嫁人了还像个小雀一样叽叽喳喳,得亏定王不嫌你。”
岳金銮轻掐了一下他的耳尖,“听我的,在外面要多保重,爹爹娘亲年纪大了,不要让他们担心,我也会多请老天爷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