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熟悉的恐慌，似乎他也曾因无能为力而极度惶恐过。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呢？如果他所在乎的人遇到意外呢？
即便他相信友人的武艺，可是万一他遇到了偷袭呢？万一出现他被人围攻呢？即便他并不能完全弄清楚荧的来历，也隐约能够感受到她极有能力，但是她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
万叶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它们自发地向着让人痛苦的方向跑去了。他忍不住脊背发冷，手中的刀法也急切了起来。快一点，再快一点，解决眼前的困境，速度越快，他们就越安全。
……
“撤退！撤退！”
山贼们纷纷溃逃。
万叶下意识想追，却被秀吉拦住：“别追了。咱们……也需要休整一下。”
他回头看去，满目疮痍。
虽然伤亡并不是非常惨重，但是这班也有两个农民失去了性命，受伤者也不少，好在山贼损失的人更多。
万叶步履沉重地跟着秀吉去找田下。
树林中，田下和友人正在借着篝火的光亮看地图。
代表山贼的圆圈已经划掉了不少，万叶数了数，大概就剩十三人了。
他环顾四周，农民们个个疲惫不堪，脸上挂着硕大的黑眼圈，三三两两靠在树干下休息
就连田下和友人看起来也似乎到了极限，仿佛一闭眼就能睡着。
弗兰克和古琅站在一边，二人一人抱着一把火铳，背靠背互相支撑，强打着精神睁着眼睛。
万叶不禁有些担忧，这样下去，拼的只是两边的意志力，看那边先累倒罢了。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满身疲惫，只是因为之前抢回□□后比别人多休憩了一会，所以还余着一些精力。
哲平也走了过来，直接走到溪边，认认真真地用冰冷的溪水洗着脸，恐怕是想借此让自己清醒一些。
“下次再来，就是最后一仗了。”
过了一会儿，田下缓缓开了口。
“我们挺幸运的，到现在为止，最精锐的部队都没什么损失。”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宽慰的表情，万叶敏锐地用余光看见，弗兰克和古琅互相撞了撞肩膀。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秀吉说，“他们也会趁着自己没有累躺下的时候来决一雌雄，我们也是这样。”
“大家再努力坚持一下。”田下摇了摇头，“我倒是希望他们已经被打怕了……放弃这里了……但是恐怕难……”
友人开了口：“但是至少今夜，他们应该不回来了。他们那边损失比我们惨重多了，可能还有些内讧，所以今晚还是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田下点点头：“万叶，麻烦去通知一下，留两名放哨的就好，其余全部睡觉去。”
万叶点点头，动身前往。
**
“派两名放哨的……其他人全部去睡觉……一会带班的武士也会回来放哨……”万叶低声跟代班的农民说着，他对这个农民还有些许印象，似乎叫做松岛，之前战斗时，他还从山贼刀下救了他的命。
松岛点点头。
“还有……如果有想要见家属的……让他们回家看看吧。”
万叶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吩咐。
毕竟刀剑无眼，他也无法保证这会不会是这些人见家人的最后一面……
松岛点点头，转身去安排了。
万叶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了武士刀的阴影落在松岛头顶的情景。
又通知完了其他三个班，万叶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其实并不漫无目的，万叶心头渐渐浮起一个念头……他在找人……他在找……
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从他面前横穿过道路。
是荧。
万叶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松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荧。
荧回头望他，眼睛像带了钩子，却并没有停住脚步。她穿过一个农家的院子，走进了一个仓库里。
万叶下意识地跟着她。到了仓库门口，他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她刚刚关上了门，是不欢迎我吗？
这时，荧又把仓库门打开了一条缝，她的眼睛里有火光跳动着，燃烧着激烈的情绪，而后，她向他伸出一只手。
万叶想也没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
而后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拉进了仓库门里。
——什么情况？
万叶背靠在门上，荧的胳膊撑在他身体两侧，脸庞微仰，距离极近地盯着他。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太近了……胳膊建构起狭□□仄的空间，他的心脏擂鼓一般跳动着。
火光在他们俩身上跃动着。
“我很担心你。”万叶低声打破了这摄人心魄的氛围，他口干舌燥，担心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担心我？”荧松开了手，“担心我什么？”
万叶沉默。
“是担心我会死吗？”荧轻轻说。
“别说这个词。”万叶警告她。
“你就是在担心这个，”荧笑了，“我也担心你。”
……而且你比我更值得担心。
万叶似乎听到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是又不真切，又似乎是他在臆想。
“明天一切就结束了。”万叶看着她的眼睛，他有些读不懂其中蕴含着的情绪，是期待？是悲哀？抑或是恐惧？
“我知道。”荧轻轻说，“可是总归有人要死的。”
万叶瞪大眼睛：“什么？你知道什么？谁要死——唔！”
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她吻了上来。
万叶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似乎就连时间都停滞了。
他只能感受到她温暖而柔软的唇。
后面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如梦境一般。
他只记得跃动的火光，刺挠的稻草，和她的轻笑声。
如果死亡就在明天，他也完全将其遗忘在脑后，唯一想要说的，可能是……
稻草有些太扎人了。
**
“荧——”
万叶失了魂一般从仓库里走出来，迎面撞上那位古板的村长，也就是荧名义上的父亲。
他似乎正在寻找自己的女儿。
荧跟在万叶身后从仓库中走出，甚至还在大剌剌地整理着衣服。
村长愣愣地看着她，万叶清楚地看到了他面部表情的变化：正常的五官逐渐扭曲，到了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弧度——
“你这个小——你——跟武士——“
他冲上去就像打荧，万叶赶紧拦在二人中间，想要制住这个愤怒的父亲。
似乎村长的动静有些大，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上来了一圈人，田下和友人走过来拉住村长，友人看了看万叶，又看了看荧，脸上露出为难却了然的神色，田下安抚着村长，却是一派困惑。
荧却慢条斯理地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万叶，走到了村长面前：“我替你说完，不知廉耻。但是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说完，她勾过万叶的下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而后翩然离去，留下那个气得几乎要撅过去的父亲。
万叶听到田下小声跟村长说：“年轻人嘛，而且人要是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会如何，不做点疯狂的事情，也遭不住嘛……”
愣了片刻，他才想到要去追上荧。
可是当他推开人群追上去的时候，道路尽头已经没有荧的身影了。
他依旧没有消化在刚才漫长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但是他的耳边回响着田下的那句话：人要是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会如何……
如果知道了明天必死的命运，人只会更疯狂。
万叶似乎明白了，但是他并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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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这个副本就结束啦！
顺便祝迪卢克老爷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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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武士拯救计划（完）
次日，雨。
农民们紧紧握住手中的竹枪，摆开架势。
田下放开声音，声若洪钟，铿锵有力，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还有最后十三骑了！我们全都放他们进村！等他们全部过去以后，立刻缩小包围圈，然后四面夹击！胜败在此一举了！”
雨变得有些大了。
后山的山路上，十三骑山贼一起冲下山来，黑色的铠甲使他们仿佛滴入雨中的浓墨，迅速地晕染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马蹄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带来更加紧张的气息。
所有的班都做好了准备，迎接这最后时刻的到来。
山贼们看到他们这样的架势，稍稍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
“杀！”随着田下的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冲了上去，山贼被迫继续往村子里走。但是等在村子里的，是另一班人马。
万叶拼命厮杀着，用刀砍山贼的马腿，趁着马翻之际，赤手空拳将山贼贯下马来。
掉下马的山贼就会有数把农民的竹枪扎进他们的胸膛，农民们携带着多年来被压迫、被占领、被掠夺的怒火，裹挟着愈演愈烈的雨势扑面而来。
山贼们已经完全溃散了。雨和火焰的攻击让他们再也无法夺回主动权，自然界两种完全不相容的物质在此刻却出现了短暂的和平，一同投入到这场复仇与保卫的战斗中。
自然，往返自然。
万叶轻声嘀咕。
被逼进村庄的山贼被一群挥着锄头的妇女迎头痛击，再无还手之力；利吉和他的妻子一同将刀刺入了面前山贼的胸膛；哲平的刀卷了刃，他又从腰间摸出一把刀继续砍杀；友人对这种战场显得驾轻就熟，没有任何山贼能够近他的身。
倒在地上的山贼尸首渐渐多了起来。
……七……八……九……十……
万叶在心里计算着，余光又看到一个山贼倒在了友人刀下。
只剩两个了……
忽然，他的瞳孔凝固了。
是火铳。
是那最后一把火铳。
黑洞洞的枪口如同张着口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对着友人的方向。
友人正把刀从倒下山贼的身体中抽出来，似乎对接下来的危险毫无所觉。
万叶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都在雨幕中怪异的扭曲着，时间被拉长了，他的身体中迸发出一种决绝而庞大的力量，促使他扑了过去。
“砰！”
是火铳的声音。
万叶感觉有什么东西穿过了自己的身体，鲜血和生命力从自己的腹部开始流泻出来。
他倒在了地上。
但是他想起来了。
眼狩令，天守阁，无想的一刀，雷电将军，还有伸出去的手，空洞的抓住了熄灭的神之眼。
“总有地上的生灵，敢于直面雷霆的威光。”
这次，他终于赶上了。
“万叶……万叶——”
什么声音在呼唤着他的名字。万叶费力地睁开眼睛，荧和友人的面孔仿佛泡泡一般在眼前漂浮着，几乎有些好笑。
他费劲地露出一个笑容。
“你为什么……”友人看起来似乎痛极了。几乎是在责怪他为什么要替自己挡枪，而荧……
荧的眸子里混杂着奇怪的情绪，是一种悲悯，又是一种宽慰，万叶几乎可以断定，她知道，她理解，她明白自己刚刚挺身而出是为了什么。
与此同时，荧跪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脸。
“至少在这个世界，你做到了。”
是啊。万叶缓缓闭上眼睛。
他其实从未与自己和解，即便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
那日在天守阁上，友人的神之眼在他为荧挡下雷电将军的一刀时骤然亮起，友人的声音也再次在他耳边浮现。决战之后，他在鸣神大社附近为友人立了剑冢，将那枚神之眼的空壳也留在了那里。
他以为他已经走出来了，因为他的愿望和友人的愿望汇聚在一起，并且在旅行者的帮助下得到了实现，似乎已经很圆满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忘却。
那日天守阁上雷光万顷，天地为之色变，他踏上台阶抬头，却只看到那具毫无生机的坠落的躯体，和那枚暗淡的神之眼。
违抗神明法理的路途注定艰险，他与友人目的相同，自然对结果有所预料，但是他总是忍不住去想……
为什么他死了呢？
他本该有更豁达，更随性，甚至更壮美的人生。他可以持一把刀，走遍稻妻的山川风月，偶尔在路上惩恶扬善，消灭魔物，教训一下海乱鬼，稻妻的许多村落都应该会流传着他的名字，许多地方都会有着关于那个青年和那只小白猫的传说。等到他老了，他可以去一个僻静安宁的小村子居住，可以养一大群猫，在夕阳下簇拥着他的身影。最开始的那只小白猫也已经很老了，但是依旧很黏他，凶恶地赶走其他的小家伙，须发皆白的他会笑呵呵地安抚急躁的小猫，再看看日落的霞光。
可是都没有了。
那只小猫也如同寝子一样，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去的人。
万叶仔细想去，似乎这就是他希望友人能够过上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