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虽赏心悦目,说出的话却令人眉头一皱。
“许是天气热了,皇后娘娘也不甚清醒,莫不成是内务府的人怠慢了皇后娘娘不成,臣妾瞧着这冰釜里的冰似乎都是碎的。”华妃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兀自坐在左手第一位的位子上,“臣妾可听说皇上今儿一早便赏了莞贵人一座冰雕的海棠盆栽呢,这大热天儿的,路上遇着的宫人都在传那冰海棠还带着香气,可真是稀罕得不得了。臣妾听着,可真是好奇极了。”
她凤眸一转,紧紧地盯着甄嬛:“这莞贵人是如何撒娇卖痴地求了皇上,让皇上不顾龙体,冒着大雨也要前去,又赏赐了这冰海棠……莞贵人这等手段,可真是叫人佩服。”
甄嬛仍跪在地上,昨夜皇帝突至,她不是不惊讶,皇帝明明允诺了要陪华妃用晚膳,用膳过后留下来就寝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可皇帝偏偏就来了碧桐书院。
思及此,甄嬛微微垂眸:“嫔妾蒲柳之姿,见识短浅。只皇上所赐皆是天恩,嫔妾自是不敢推拒。”
光醋她一个人算怎么回事儿,若是她主动邀宠献魅的倒也罢了,该是她理亏心虚,这不是皇帝自个儿抽冷子地就来了,难不成她还能将这园子、乃至这天下的主人赶出碧桐书院吗?
“好啊。”华妃冷笑一声,“皇后娘娘,莞贵人如此恃宠生娇,您竟也不管吗?”
这如何能与恃宠生娇扯上关系?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过是华妃眼红莞贵人从她手里抢了皇帝的恩宠罢了。
夏日穿的衣衫薄,甄嬛已经跪了好一会儿了,眼看着身子都有些不稳,膝盖怕是受不了了。安陵容蹙了蹙眉,离座与她并肩而跪:“回禀皇后娘娘,莞贵人向来是体上仁下的知礼之人,伺候皇上、太后与皇后娘娘无不尽心尽力,又何来恃宠生娇一说呢?”
甄嬛悄悄看她一眼,安陵容对着她眨了眨眼,两人重又低下头去,只嘴角微微上扬。
“怡嫔此话,是在指责本宫所言非实吗?”华妃长眉一挑,“如今可是莞贵人最得恩宠,待到哪一日凤鸾春恩车临到长春仙馆时拐了个弯,去了碧桐书院。本宫倒是要瞧瞧,怡嫔是否还能如此心平气和,替你的好姐妹求情。”
这样的事上一世不是没有发生过,可这一世……安陵容还真的不太在意这些,她在乎的从始至终都不是皇帝。
皇帝的一时兴起会让她颜面受辱,可皇帝的愧疚可比春风一度来得实在。
哪怕只是那么浅浅的一丁点愧疚,她也会好好利用的,这可比一时的宠爱更加有用。
安陵容微微一笑,毫不避讳地迎上华妃阴郁的眼神:“嫔妾等伺候皇上是本分,皇上选了谁、宠爱谁,本就不是嫔妾能够置噱的。华妃娘娘是众妃之首,当为女子表率,此等浅显之理,相信娘娘领会得定是比嫔妾更深、更透。”
“本宫倒是没想到,你一个松阳县丞出身的小门户,倒是很会说几句假大空的话。”华妃冷冷睨了一眼她们,“那就劳烦怡嫔和莞贵人手抄三十遍《内训》、《女诫》,好好学学其中的道理。”
安陵容与甄嬛垂首应是。
自觉看足戏的皇后这才笑着开口:“好了,都是自家姐妹,华妃性子是急了些,不过叫你们学习女论语这些书也是为你们好,叫你们日后能更谨言慎行,勤令妇容,才能更好地伺候皇上。”
华妃轻哼一声。
安陵容与甄嬛不气不怒,只轻声应承下来。
许是皇帝知晓华妃的脾气,加之自个儿也有些心虚,今夜便陪华妃去了。
见着鎏金八宝烛台上的烛泪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甄嬛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见安陵容仍垂眸认真写着,发髻上垂下来的红梅金丝流苏一动不动,不禁有些愧疚:“今日之事,倒是我连累了你。”
“姐姐若觉得愧疚,明日便做碟子玫瑰酥来给我吃便是了。”安陵容放下手里的笔,她这遭重生之后开始有意识地多练练字,虽说不比甄嬛与眉庄那般腹有诗书气自华,但好歹能让她静静心。
安陵容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色如水,“今夜若无事,便留下来歇吧?”
甄嬛今日也乏了:“好啊,你若不嫌我要抢你一半儿床铺,那我便留下来。”
知道她是说笑,安陵容轻轻嗔她一眼:“好在我那儿还有新做的寝衣,姐姐与我身量相仿,当是穿得的。你且等等,我让宝桑给你寻来。”
甄嬛笑着点了点头。
安陵容呼了一口气,姐妹同宿夜话什么的,她两世都是头一遭呢。
这样的氛围,正好说些什么。
第29章
长春仙馆这儿的床榻布置得颇为精妙,床帐旁的小柜上摆着一颗硕大光润的夜明珠,幽幽的冷光洒在安陵容秀丽的脸上,倒是无端多了几分朦胧婉约的美。
甄嬛伸手去捞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丝帐内垂着的香囊,青绿色绣合欢花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一截柔白如玉的手臂。
“你这手果真是巧,瞧这香包缝得多好,晚上睡觉的时候,浑身都像是被香气笼着呢。”
看着甄嬛对那几个香包爱不释手的模样,安陵容嗔了她一眼:“平时里给你做香包绣手帕的,送少了不成?这几个香包里放的是前几日我才调制出的青赤莲香,闻着味道格外清幽些,夏日晚上总多燥热,闻着它总是要睡得舒服些。”
甄嬛水润清亮的杏眼一挑,笑道:“你这人,总是闲不下来。照顾弘珩和淑质就够你忙的了,倒还有时间去调香绣花,不像我,一天天儿地就知道在榻上懒着。”
“我这人,大抵就是天生劳碌命吧。”安陵容自嘲一句,想到待会儿要说的事,心中又有些不确定,甄嬛她……会作何反应呢?
她会怀疑自己故意离间她与皇帝吗?
安陵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
“姐姐,你可曾想过,皇上为何会喜欢你?”
见甄嬛有些惊讶地望过来,安陵容微微一笑,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柔顺乌黑的头发散在攒金枝软枕上,显出几分柔婉的妩媚:“正如皇上喜欢华妃的直爽性子,看重她的家世……我偶尔也会想一想,皇上是喜欢我什么呢?”
她这番抛砖引玉果然引起了甄嬛的注意,她有些好奇地问下去:“你觉着是什么?”
“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安陵容目光望向床帐垂下的流苏穗子,“我这人没什么长处,不过是略看得过去便罢了。所以我对着皇上时总是不敢放松,没来由的喜欢,不知道哪一日便消磨殆尽了。我常与你和眉姐姐说,不求皇上真心,只求一点怜惜,便能过得很好。”
没来由的喜欢……
是啊,皇帝对自己好,甄嬛不是没有触动,但是这样的好来得太轻松,她对着皇上时总是紧绷着,想着怎么说话、怎么反应皇上才会高兴,从来没有和陵容、眉姐姐她们相处那般轻松自在的时候。
见甄嬛美丽的眉眼间笼上轻愁,安陵容接着问:“姐姐呢?姐姐可想过皇上是喜欢你什么?”
是美貌,才情,还是别的什么?
甄嬛有些怔怔地望着床边的夜明珠:“我不知道。”
“姐姐可知道,当今的皇后并非是皇上的原配正妻。”安陵容陡然转了话题,甄嬛跟着点了点头:“我进宫前,嬷嬷曾同我说了几句,那位在皇上登基后被追封为纯元皇后,听闻是一个心善美貌之人。”
“是啊,凡是提起纯元皇后的人,没有一个不夸的。”安陵容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显出几分幽幽的冷意,“也难怪皇上会对她念念不忘了。”
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见甄嬛陡然睁大的眼睛,安陵容寻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圆明园是先帝爷赐给皇上的园子,这儿也不乏经年伺候过纯元皇后的旧人。那日我带着淑质她们去散步,无意间听见有人议论近日最得皇上宠爱的莞贵人……与那位纯元皇后很是相似,想来,是个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甄嬛轻轻呢喃一句,那些困扰她的事情突然就有了解释,为何皇帝总是望着她出神、为何皇帝会那般宠爱她……
“因和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而得宠,这一场镜花水月……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
看着她恍然失神的模样,安陵容轻声问她:“姐姐,你会怪我吗?”
甄嬛想要摇头,却又感觉浑身无力,支撑不了再做下一个动作。
夜明珠的幽幽光泽之下,安陵容看清她眼角滑落一滴泪。
“陵容,我该多谢你。”
甄嬛伸手想要擦去眼角的泪,但却像是擦不完一般,源源不断的泪珠顺着白皙柔滑的脸颊而下,她像是擦得累了,索性以手覆面,只挤出几声呜咽。
“陵容……原来我的那些沾沾自喜,觉着皇上待我好,待我有那么些许的不同。他这样做,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我竟然是一个笑话,一个消遣,一个……替代品。”
安陵容沉默着拥紧她,感受到她的眼泪很快浸透了月牙白梨花纹的寝衣。
那样滚烫又不断绝的眼泪,叫她似乎也被灼伤了一般,心底泛起深深浅浅的涩意。
槿汐从殿外进来,见甄嬛一人坐在榻上,垂着头似是有些恹恹的模样,还有些不解,笑着出声道:“小主昨个儿不是在怡嫔那儿歇的吗?怎么这么早就回碧桐书院了?”
“槿汐。”
甄嬛抬起脸,那双总是含笑的杏眼此刻却浮肿难看,不难看出它的主人昨晚哭得该有多伤心。
她憔悴的脸色叫槿汐吓了一跳,急急跑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我能得宠,是不是因为我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容貌?”
槿汐神色一顿:“小主……怎得突然说这话?”
同槿汐相处了这么久,甄嬛何尝不知道她的性子,见她这副神态,便知道陵容所言非虚。
连心中最后一点点侥幸也没了。
“罢了……罢了。”
甄嬛扶住额头:“你下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槿汐有些犹豫,但是见甄嬛的脸色实在难看,便放柔了声音:“小主何苦折磨自己呢?纯元皇后已经去世多年,皇上这般宠爱您,便是知道该惜取眼前人。小主……切不可意气用事,坏了大好前程啊。”
“一时意气?”甄嬛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她仍是少女年华,笑声像是淙淙流水般清脆动听,但那副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小主……”
槿汐还想再劝,流朱便笑着进来报喜了,被喜事儿冲昏头脑的她没注意到两人的异常,只欢声道:“小主!宫里边儿来人报喜了,说眉庄小主平安诞下公主,母女平安!”
皇帝还未进长春仙馆,便听得幼儿清脆无邪的甜笑声,其间还伴随着女子轻柔婉转的歌声。
苏培盛偷偷睨皇帝的脸色,原本还沉着的脸色此刻已经缓和了许多。
皇帝迈步进了殿,见两个孩子穿着细绫裁成的小衣,正躺在榻上由他们的额娘逗着玩儿。
这样天伦合乐的福气,他不得享,却要让他每一个来到世间的孩子都能听到额娘的童谣声。
“皇上。”
安陵容见皇帝进来,有些惊讶,正要起身行礼,皇帝已经走了过来:“不必多礼,坐吧。”说着,他见一旁的紫檀刻蝠小几上放着绣绷,“这是给弘珩和怀宁做的衣裳?”
“这两个孩子成日里不仅有内务府的嬷嬷们总爱来替他们量体裁衣,眉姐姐、莞姐姐那儿更是送了不少来。现在眉姐姐平安产下小公主,臣妾自然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给弘珩和怀宁的妹妹做些了。”
皇帝一听便笑了,揶揄道:“到底是你有孕时爱给孩子们读书听,在文学一道上倒也算有了些长进。”
安陵容瓷白玉面上浮上些许薄红,她轻轻扭过头去,嗔怪道:“臣妾驽钝,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就开始在皇上面前卖弄了,皇上怪罪臣妾也是该的。”
弘珩见阿玛额娘只顾着说话不理他们,有些不高兴地拍了拍手,这一拍就将皇帝腰间玉蟒带上的玉佩流苏给抓了个正着,一旁的淑质见哥哥玩得高兴,自己手里却空空,不由得委屈得哭出了声。
皇帝见安陵容动作娴熟地抱起淑质哄了哄,原本还眼圈红红的小公主登时不哭了,笑得露出几粒小米牙,心中也有些痒痒:“你替朕养了这么一对可心的孩子,便是再大的罪,也功过相抵了。”
安陵容微微一笑:“眉姐姐与小公主都养在宫里,臣妾还无缘得见……皇上可想好公主的封号了?”
皇帝将笑得正欢的怀宁小公主抱在怀里,先是掂了掂她,笑着说了一句:“重了一些。”之后才道,“惠贵人是个有主意的,朕想着封号由朕来定,名字让她来取。”
思及上辈子的静和公主,安陵容点头笑道:“眉姐姐是个风雅之人,她给公主取的名字一定不俗。”
皇帝睨她一眼:“不过是朕取笑你一两句,你便耍起小脾气来。以朕看,怀宁的名字便很好听。是不是?”
这对兄妹自落地后便常得皇帝探望,淑质对他自是不陌生,看着皇帝的脸色因小女儿的笑脸越来越柔和,安陵容心中愈发安定,看着还只会扒拉玉佩穗子玩儿的傻儿子,笑着摸了摸他幼嫩的脸。
结果摸到一手口水。
“本宫瞧着,莞贵人的脸色似是不大好,可请太医看过了?”
皇后端坐在凤座之上,许是又来了个小公主的喜讯,她今日气色不错,耳边的东珠耳环一如既往的华贵。
华妃懒懒地以手掩唇,神色间似是有些疲乏:“惠贵人与莞贵人情同姐妹,如今惠贵人平安诞下了小公主,莞贵人却这副做派……这姐妹情深,还真是禁不得细究啊。”
不过短短一两日,甄嬛便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下去,原本姝色无双的脸上神情恹恹,瞧着的确不太安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