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息,那是我最好的一匹布。姨娘不受宠,我也跟着不讨阿玛和主母的喜欢,这一匹布,都是姨娘攒了好久的体己银子求管事给我买来的。”太后的声音像是飘在半空中的丝絮,轻柔又带着一点无根的悲凉,“我是族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女,他却出身于天子外家佟佳氏。他能许我一个名分,我便很高兴。那匹布料已经是我能用到的最好的东西,我便用这布给他缝了一个荷包,饶是知道这桃红一色并不是男子该用的,却也只求他能在独处时见着它,便如见着我一般……”
“原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本就不配的人,怎么会走到一处去。”
后边的话太后未曾继续说下去,只仿佛倦极了般扶住额头:“去将它拿出来,烧了吧。”
“小主,奴婢怎么瞧着太后不是不舒服,而是在不高兴啊?”
回到了钟粹宫,宝桑一边儿给她倒茶,一边儿轻声嘀咕。
“不高兴?被人算计了,自然会不高兴。”安陵容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新染的蔻丹,这样淡淡的粉色,想来不会惹人讨厌。
“算计?”宝桑紧张起来了,“太后该不会怪罪于您吧?小主,您的胆子可真大啊,居然敢算计到太后娘娘头上……”
这小丫头说着说着竟还十分崇拜地望着她。
安陵容颇有几分哭笑不得:“这原也不是我敢不敢的事儿。”
皇帝既然将由头递到她面前,若是她不敢做,皇帝虽不会明说什么,但难免会对她存了几分不满。
她的命运从来不曾完整地掌握在她自己手中,她,乃至后宫中的许多女子,都不是皇帝的妻子,不过是各有用途的棋子罢了。
此番做了皇帝用来警告太后的棋子又如何?她自己认得清,也未曾纠结于这男女情爱,便是要做棋子,也有反客为主,操纵棋局的时候。
安陵容面无表情地捏碎了一朵用来染色的花团蔷薇,她等着那一天。
弘珩与淑质的周岁宴办得很是盛大。
安陵容笑意盈盈地接受着众人的恭贺,四阿哥穿着一身簇新的深松绿鹤纹缎袍,小脸紧绷,瞧着十分严肃,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行了礼,说了一长串祝弟弟妹妹康健长大的吉祥话。
“四阿哥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安陵容瞧着神色稚嫩的四阿哥,虽说瞧着他可怜,但一想到他那多得吓人的心眼子,她便只得硬起心肠来了。
安陵容揉了揉四阿哥的瓜皮小帽,递给他一个福包:“这是我做的福包,里头放了些凝神静气的香料,阿哥读书辛苦,若是喜欢便戴在身边,也好松快几分。”
四阿哥有些意外:“儿臣……儿臣也能有吗?”
“这是自然,你是弘珩和怀宁的哥哥呀。”安陵容笑着望向他,“大好的日子,和我们待在一处做什么?和你哥哥姐姐们玩儿去吧。”
四阿哥低下头:“……他们不爱带我玩儿。”
甄嬛在一旁拿着玉佩穗子逗弄着弘珩,见四阿哥隐隐有些低落,便劝道:“四阿哥刚回来不久,平日里又忙着读书,想来三阿哥他们还不曾和你熟悉起来呢,阿哥多去说说话,彼此之间便也熟络了。”
正巧此时淑和公主前来问好,她是欣常在的女儿,欣常在位份低,不得亲自抚养公主,公主只得养在阿哥所里,这亦是安陵容她们头一次见着这位素日里不爱出门的公主。
淑和公主长得很像她的母亲欣常在,穿着一袭萱草黄如意云纹宫装,小两把头上坠着一对儿精巧的玲珑镶珠簪,瞧着很是秀丽。虽说年纪尚小,但依稀能看见日后大气美丽的模样。
“怡娘娘好,莞娘娘好。四弟。”淑和公主十分矜持地打了招呼,之后便开始流畅地背诵她特意为弟弟妹妹周岁生辰所写的贺文,一口气背完之后还皱了皱眉头,“儿臣才学浅薄,叫两位娘娘和四弟见笑了。”
“怎么会。淑和的文采很好,待弘珩和怀宁长大了些,还要托着你教她们功课呢。”安陵容笑着塞了一个绣着月季花的香包给她,“这便当作是我的回礼,可好?”
淑和公主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四阿哥,思考了一下:“我们去玩儿吧。”
四阿哥的眼睛亮了亮。
“玩儿对对子。”
淑和公主自认为自己十分体贴,这个刚从宫外回来的弟弟呆头呆脑的,若她不带着他多多学习,想必今后他脑子会比三哥还笨。
“今儿忙了一天,倒忘了问你太后可赏了弘珩他们什么好东西?”
安陵容轻轻嗔他一眼,虽说心知皇帝是在试探自己,但面上仍是盈着浅浅笑意,只道:“太后娘娘慈爱,赏了弘珩一块儿羊脂暖玉蟠龙佩,又给了怀宁一支凤穿步摇,臣妾瞧着都不是凡物。只是……”
“只是什么?”
第40章
“太后娘娘的身子还是不太好,乳母刚抱了两个孩子过去只瞧了一眼,太后娘娘身子便撑不住了,臣妾瞧着真是惊心极了。”安陵容走过去轻轻地给皇帝揉着肩膀,语气中带着些轻愁,“怎么养了这么些时日,太后娘娘的身子总是不见好呢?臣妾库房里还有去年皇上您赏下的一只百年老参,不若臣妾拿去献给太后吧?”
她这番话说得天真又好笑,皇帝原本因知道太后见着那布料便发病而不悦的心情也恢复了些许,打趣道:“你倒是个惯会借花献佛的,太后那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哪里瞧得上这些。”
顿了顿,皇帝再开口时语气便冷了不少:“太后这是心病,又怎是人参这等凡物能够治得好的。”
身后人给他揉肩的力道未曾变化,皇帝似乎自知失言,拍了拍她的手:“朕瞧着,今儿淑和和四阿哥都过去和你们问安了?”
“是,淑和公主很有长姐的风范呢,小小年纪便十分聪慧大方,若是怀宁今后能像她姐姐这般,臣妾就知足了。四阿哥起初还有些内向,后来有淑和公主带着一起玩儿,瞧着也开朗了不少。”安陵容不疾不徐地继续给他揉捏着肩膀,玉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皇帝的肩颈,那本是人最脆弱也最重要的所在,但皇帝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却慢慢地跟着她的动作放松了下来,甚至还因为那手指不经意的拂过而心生涟漪。
“淑和……平日里不爱出门,朕也少见她,好在她自己是个知道上进的,这一点上倒是比弘时强。”
安陵容捏肩的力度稍稍大了一些,嗔怪道:“皇上平日里总是这般严格,待到弘珩他们去上书房进学了,怕是要被皇上您给日日抓住打手心儿呢。”
皇帝一听便笑了:“朕哪里舍得。”
“惠娘娘好,怡娘娘好,莞娘娘好。”淑和公主一板一眼地行了礼,仰着那张玉白无瑕的小脸问道,“我想去和弟弟妹妹们玩儿,可以吗?”
“当然,采月,领着公主去吧。”沈眉庄笑吟吟地摸了摸她的头,还不忘吩咐,“记得给公主送些点心茶水,乳母们在边上小心伺候着便是了。”
“是。”
欣常在笑着看着女儿沉稳中却又带着些高兴的背影,眼睛酸得有点忍不住想落泪,拿着绢帕擦了擦之后才发现眉庄三人都在望着自己,她往日是再爽朗不过的性子,今儿却红了眼睛:“淑和这孩子,自小便是个懂事的,嫔妾有时候都怨自己太不争气,才叫这孩子处处自持,不肯同嫔妾说说心里话,嫔妾心中着急,就怕她哪里受了委屈却只能自个儿扛着。今日难得看见这孩子有些外露的高兴样子,嫔妾看了,这才有些忍不住……”
说来欣常在也是个苦命人。
安陵容在心中叹了口气,笑道:“欣姐姐何必伤心?公主如今肯多出来走动走动,这是好事儿。如今阿哥所只得她一位公主住着,日后叫她多来咱们这儿玩儿,怀宁和成乐有这么一位风采出众的姐姐陪着,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是了,咱们以姐妹相称,生下来的孩子更是亲亲的姊妹,哪里有不常来常往的道理呢?”沈眉庄笑吟吟地接话,甄嬛也笑着道:“姐姐何苦妄自菲薄,我瞧着淑和公主便被姐姐教导得很好,如今年纪尚小便能看出天家威仪了,长大之后定是个大美人儿。”
欣常在被她们逗得直笑,乐道:“我这人向来是个爱蹬鼻子上脸的,妹妹们都这般说了,我日后定常带着淑和来上门叨扰。”
欣常在心中不免也松了口气,她往日常因着自己位份不够尊贵不敢常去看望女儿,生怕阿哥所那些个爱拜高踩低的小人因为她又说些冷言冷语给淑和听。但现在好了,她能同宫中如今正得宠的几位打好关系,淑和常来看望她的弟弟妹妹,便是十次里有一两回见着皇帝,那也是好的。
想起自己唯一的女儿,欣常在面上的笑意越发柔软了。
她一定会替淑和挣一个好前程。
今儿安陵容正在喂淑质吃三鲜豆腐泥,弘珩向来是个爱玩爱闹的,吃了几口便央着乳母抱他出去扑蝴蝶,这孩子虽生得白白胖胖,刚学会走路便走得很稳当,有那么多人跟着,安陵容也不担心他,只专心喂小女儿吃饭。
向来稳重的宝霜却白了脸,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低声道:“小主,皇后娘娘……不好了。”
“是怎么个不好法?”
安陵容原本还没当回事,皇后的身子本就不太好,如今幽禁宫中,失了君主的敬重与皇后的实权,对于心气儿高的皇后来说能将沉得住心把身子养好就怪了。但听到宝霜低声说有咳血之状,恐怕是有人蓄意下毒,剪秋磕破了头才叫景仁宫外守着的侍卫去告诉太后求赐太医。
安陵容扬了扬眉,如今太后正为了皇帝疑心她与隆科多仍在私下往来之事卧病在床,这回可是真的病了,又如何腾得出手去照拂皇后呢?
许是她出神的时间久了些,一直张着嘴巴想要再吃一口的淑质生气地拍了拍小胖手:“额…额!吃!”
“小主,不若让奴婢来喂吧?”
宝霜在一边儿看得眼馋,谁不想被香香软软的小公主紧紧盯着呢?
安陵容摇了摇头,一面喂淑质又吃了一小勺,见她又高高兴兴地低头玩起了莲花纹金镯子上的小铃铛,一面叮嘱她道:“你去盯着景仁宫那边儿的消息,若是有什么不对的,早些回来告诉我。”
深觉身负重担的宝霜点了点头。
“额额!吃!”
安陵容有些哭笑不得地拿起一旁的软帕擦了擦她的嘴:“总是额额、额额的叫,什么时候才能叫一声额娘?”
淑质听不懂,淑质只想吃三鲜豆腐泥。
皇后这是中了毒。
甄嬛有些惊讶,同眉庄陵容二人悄悄道:“没得是遭报应了吧?”
沈眉庄笑着嗔她一眼,而后又叹气道:“她如今落得这么个形同被废的下场,已然对咱们没什么威胁了。可这一遭事儿……嬛儿、陵容,这宫中的争斗,从来不因你是得意还是失意便放过你,真是叫我揪心啊。”
“皇后的今日,焉知不是咱们的明日。”安陵容轻轻地叹了口气,近日来的日子太过安逸,虽说华贵妃仍是个跋扈爱闹的,但不与她计较也就罢了,皇后却始终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根刺,“皇后中毒,虽说咱们都知道如今她失意又失势,但她的皇后名分仍在。这一遭,只怕又要牵扯些腌臜东西出来。”
“皇后中毒、乃至薨逝,最得意的人是谁?”甄嬛懒懒地靠在引枕上,一双明媚的杏眼有些狡黠地眨了眨,“无论是景仁宫靠着这一遭击倒华贵妃,抑或是景仁宫贼喊捉贼,咱们只管看戏便是了。”
“你这人,向来是个聪明灵性的。”沈眉庄拿刚刚缝的小香包丢她,甄嬛捏起小巧玲珑的香包,无辜道:“左右咱们资历尚浅,家世又比不过那一位,闲得没事儿去害皇后娘娘做什么?”
“且看看那位贵妃娘娘,如何反应吧。”
安陵容笑吟吟地扯断了柔韧的丝线,颇为满意地看着新制好的小香包:“这个香包绣得好看,待会儿我放些芳草进去,眉姐姐拿回去挂在静和的床头,弘珩和淑质小时候也喜欢这个味道呢,保准儿她睡得和小猪一样,叫她夜夜好梦。”
“好好好,你呀,倒是比我这个额娘还要心疼静和。”沈眉庄嗔她一眼,见好姐妹对自己的女儿好,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安陵容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笑:“这是我该做的。”
尘封了多日的景仁宫终于重又开启了。
年世兰身着一袭朱槿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一身的珠光辉煌与这明显破败了许多的景仁宫显得很是格格不入。她神情颇有些不耐烦,只曼声问道:“皇后娘娘如何了?”
何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回贵妃娘娘的话,皇后娘娘这是中毒之状,好在娘娘先前已将所用的膳食吐了些出来,待微臣再开些清毒培元的药方,待皇后娘娘服下,想来是没什么大碍的。”
谁闲得没事给皇后这不中用的老妇下毒?
年世兰心中嘀咕几句,面上却道:“既然太医这么说了,那想来不是什么大事。你在这儿好好伺候皇后娘娘吧,若是有什么要取用的,拿着本宫的令牌去便是了。”
见她作势要走,颂芝连忙扶住她的手臂,还不忘道:“奴婢回去了定要用些茱萸往娘娘身上掸一掸,没得叫这景仁宫的晦气冲撞了咱们贵妃娘娘浑身的福气。”
年世兰娇娇地笑了一声,抚着发髻上海棠滴露步摇垂下的珠玉流苏,正要夸颂芝说话真是越来越看得清了,头上草草包扎了一圈白布的剪秋却猛地从内室窜了出来,倒是吓了她一跳。
第41章
形容狼狈的剪秋见着年世兰这副雍容华贵的模样,眼里狠厉的光一闪而过:“贵妃娘娘便是这般替皇上治理后宫的吗?皇后娘娘遭奸人所害,娘娘也不闻不问吗?”
“奸人所害?剪秋,你也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说话怎得还这般没有分寸?”年世兰凌厉妩媚的凤眼一挑,她先前遣了周宁海去请皇帝,皇帝只说了一句让她看着办便不再多说了,这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年世兰心中自然也清楚,皇后这是彻底被皇帝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