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懂事地将腰躬得更低了。
许久,他才听得皇帝开口:“赐,华贵妃,沐浴碧凤汤。”
说完了,皇帝似乎疲乏极了,沉声让他们出去。
小厦子正乐意卖那位贵妃娘娘一个面子,替他师傅跑腿,见苏培盛臭着一张脸,还有些不明所以,小声道:“师傅,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苏培盛一甩拂尘,还未开口,内殿传来瓷器清脆的碎裂声让两人惊了一惊。
小厦子缩了缩脖子:“那这旨意……是传还是不传啊?”
“蠢货!自然要传!”苏培盛拍了拍他的大脑门,低声斥骂道,“不仅要传,还得高高兴兴地传,好叫贵妃娘娘知道,这是多难得的荣宠。”
小厦子吃痛地摸了摸脑门儿,不敢再耽搁,应了几声便溜出去了。
宝桑正在用细棉布给安陵容擦拭那头乌润柔顺的长发,听得这个消息,倒看不出什么惊讶来。
安陵容见她手上力道未改,可见是未被这事儿给惊着,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宝桑,你不觉得惊讶吗?”
“不觉得呀。”宝桑现在一心一意地就只想把小主这头漂亮的头发给伺候好,听着小主问她话也没多思考,“华贵妃得宠,娘家大哥又有出息,皇上宠她多正常呀。”
就是不知这宠里,是对年世兰的真心多一些呢,还是对年家的捧杀之心更多一些。
“赐浴碧凤汤,她还是第一个得此殊荣的嫔妃。”安陵容垂下眼,看着膝上盖着的蝶戏水仙锦被,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想必欢喜得很。”
年世兰的确很高兴,颂芝与周宁海围着她不住地说好话,直哄得她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来过。
“行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有的是你们道喜恭贺的时候。”年世兰从梳妆台前起身,颂芝连忙上前扶着她往外走,甜声道:“步辇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娘娘起架去碧凤汤呢。”
“那便去看看吧,总归是皇上待本宫的一片心意,不好浪费了。”年世兰抚了抚髻边的赤金镶红宝石挂珠簪,总是骄傲美艳的面孔中难得闪过几分郁色,“只盼着这汤泉真的有用,能治一治本宫身体里的寒症,好叫本宫能早日为皇上诞下一位阿哥。”
太后原本没打算来这汤泉行宫的,只不过竹息劝她为着改善与皇帝的关系,她便还是来了。
只不过太后仍未出席那怡嫔的生辰宴,她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勉强自己迎合皇帝倒也罢了,那怡嫔是个什么东西?
太后有些心气不顺,放下茶盏的声音重了些,竹息望她一眼,笑道:“可是这屋子里的银丝碳不够热?太后手都冻得发凉了,不若奴婢下去安排,让太后也去那汤泉中泡一泡,汤泉祛湿解乏,对您的身子再好不过了。”
“只怕哀家此刻去,便要冲撞到华贵妃了。”
太后此话一出,竹息便知道她为何不悦了,但此事不是她一介奴婢能置噱的,她只得温声劝慰道:“皇上是圣明君主,行事定然有自己的考量,太后又何必为着眼前这些事儿烦心呢?皇上带您来这行宫,就是想您好好松快松快呢。贵妃再得宠,得赐碧凤汤也已经是最大的荣宠了。那松鹤汤可是仅太后您一人独享的,便是贵妃,也是没有这等好福气的。”
如今威暄赫赫的贵妃年氏,早已被欢宜香败坏了身子,又如何会有机会得享象征着太后尊位的松鹤汤?
太后也想到了这一点,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了些:“也罢,你着人去安排吧,哀家也好些年没来这汤泉行宫了,总不好浪费了皇帝的一片心意。”
竹息笑着应下了。
太后沐浴汤泉,其规格自然是寻常妃妾所不能比的。
淑和公主遥遥地看见太后銮驾,拉住想要带她上前请安的欣常在,只对着銮驾方向福身行礼,待到已看不见影儿了,淑和公主这才直起身子来。
欣常在人微言轻,平时受多了磋磨,倒不觉得腰疼腿酸,只心疼地替女儿揉着腰:“云霏,为何不上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欣常在想得很实在,皇帝始终操心着前朝大事,如今皇后失势,华贵妃向来与她不对付,她固然要与惠嫔、怡嫔等宠妃打好关系,可太后的怜爱也是很重要的。
因此方才见着太后銮驾,她才这般高兴,想要拉着女儿上前请安。
“女儿瞧着皇祖母,似是要朝松鹤汤的方向去的。皇祖母这段时日以来身子常有病痛,如今难得心情好些了,想去沐浴汤泉,女儿与额娘又何必前去打扰呢?”淑和公主轻轻叹了口气,她年岁虽还小,却也知道此次若不是托了怡娘娘的福,她与额娘都是来不得这汤泉行宫的,只得如往年一般,在深深宫闱中看偶然飞过的鸟雀。
欣常在看出女儿的低落,向来嘴快的她此时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小心翼翼道:“额娘带你去找怀宁她们玩儿吧?”
淑和公主轻轻点了点头。
“皇上自从回宫后便一直歇在翊坤宫,年羹尧在前朝更是炙手可热,那新宅富贵堂堂,只怕比之亲王府邸,也是毫不逊色的。”沈眉庄手里慢慢地缠着丝线,还空出心思来同两人说话,“我竟不知皇上是这样的好性子,这般种种都不计较。”
还好此时殿里都是自个儿的心腹,安陵容轻轻嗔她一眼:“眉姐姐说话倒是愈发没些忌讳了。”
不过她说得的确不错,昨个儿隆科多去了养心殿告年羹尧的小状,皇帝虽面上没说什么,来了钟粹宫之后却黑着一张脸,还是淑质靠着卖乖将他逗乐了。
安陵容轻轻舒了一口气,上一世年羹尧为了他的妻子将宫中太医如数请走,叫皇后受了一宿头风折磨,这一世,倒霉的又会是谁呢?
太后……皇帝虽对太后心存芥蒂,却不会用太后的安康去做助长年氏气焰的一把柴,便是走个过场,恐怕也忧心会损了太后的寿数福气。
年世兰自然是不可能的,端妃、敬妃虽说位份也高,可圣宠不浓、家世亦不是十分突出……
安陵容撑着额头思考了半晌,在外边儿野了半天的雪团轻巧地越过门槛跳了进来,雪白蓬松的大尾巴盈着簇簇春日气息,正娇娇地冲着她叫呢。
“雪团真乖。”安陵容摸了摸它的下巴,浑身雪白的猫儿半眯着一双玲珑瞳,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呼呼声,看起来是被主人逗弄得十分舒服。
被乳母们小心翼翼扶着跨过门槛的两个孩子见了雪团便很高兴,见小主子们跌跌撞撞地就想向前跑,乳母们连忙跟在一旁护着她们,就怕她们不小心跌着哪儿了。
雪团对这两个小糯米丸子的态度很是冷淡,除了对着安陵容,其他时候它都是一只很冷傲的大猫猫。
“只能轻轻地摸,不可以揪雪团的毛,知不知道?”安陵容同孩子们说了一通,见她们虽然双眼亮晶晶地盯着猫儿看,却还是乖乖地停在那儿听额娘说话,心中便也软了软,又摸了摸雪团的毛,“乖雪团,陪她们玩一会儿吧。”
雪团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在应答她的话。
淑质向来是个活泼性子,得了额娘的允准之后便想扑过去和雪团玩儿,反倒把雪团给吓得跳到了别的地方。倒是弘珩,瞧着不声不响,却有耐心等到雪团的大尾巴柔柔地拂过他伸过来的手,这才轻轻抚摸它蓬松柔软的皮毛。
安陵容看着这幅场景,被许多事烦扰的心在此时也不禁因着这副和乐之景而愉悦起来。
皇帝不废弃皇后,其中除了太后、年氏之外,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安陵容听着皇后病重,宫中却无太医值守的事儿时,心中对皇帝的凉薄又有了新的认知。
虽说皇帝也没算计错,皇后的确是病得起不来身了,可先前他也没派遣太医去守着皇后,反倒是有意纵容般,在年羹尧明目张胆地将宫中值守的太医请去自个儿府上之后,宫里便传开了皇后病重的消息。
若是皇后因此薨逝,年羹尧的罪名,会不会更严重呢?
安陵容猜得没错,年羹尧此举,一是因着皇帝对他实在太过优容而愈发不知收敛,二来也是为着自家小妹的前程来试探皇帝。
而默许了这一切发生的皇帝,恐怕是杀心已起,却还是在等一个好时机。
皇帝目前一举灭掉年氏一族的胜算并不高,皇后薨逝,除了解皇帝心头之恨,所带来的利益并不多。
今儿皇帝因着议政事忙歇在了养心殿,但她们这群妃妾听闻皇后病重的消息,按照规矩是该前去侍疾的。
今晚的夜空格外阴沉,连星星也寻不着几颗,衬得本就冷寂的景仁宫更显出几分破败之态。
“陵容。”甄嬛微蹙着一双远山眉,握住她细腻微凉的手,低声道,“静和有些发烧,眉姐姐留下来照顾她了,只得咱们两人进去便是。”
“今儿太医院无人值守,若是静和过会儿烧得厉害了……”安陵容有些担心,对着身后的宝桑道,“你回去请禾玉姑姑去一趟存菊堂,记着带上素日温太医给弘珩他们开的退烧方子。”
宝桑点了点头,飞快地跑走了。
待进了殿,两人便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给冲撞得不禁蹙眉。
甄嬛接过安陵容递过来的丝绢,掩了掩鼻子。她们来得尚算早的,殿中只有敬妃在那儿立着,几人互相见了礼,甄嬛轻声道:“敬妃娘娘来得早,皇后娘娘如今的情况如何了?”
敬妃端庄美丽的脸上总是拢着一分轻愁,如今两弯淡眉蹙得更紧了些:“我瞧着……似乎不太好的模样,如今宫中又没个太医值守,看着皇后如今的样子,我这心中也觉着闷得慌。”
安陵容走去黄花梨镂雕凤纹月洞门罩式架子床前,上边儿还挂着明黄色绣百子千孙福字石榴花的床帐。明黄色,是皇帝与皇后才能用的颜色,只是如今这象征着中宫尊容的明黄色床帐,也和皇后一般,破败得明显。
床榻上的皇后面色蜡黄,只静静躺着,呼吸微弱得都叫人几乎觉察不出她还有生气。
剪秋与江福海都被处置了,如今伺候在皇后身边儿的,只有几个刚进宫不久的宫女,模样青涩,规矩学得也不成样子,见着她们来了更是慌慌张张的,被敬妃呵斥了几句,如今正抹着泪跪在一边儿。
“宫中如今只得太后所居的寿康宫中还留有两位太医,可那是随侍太后的,断不能惊动。”敬妃看了一眼皇后,轻轻将安陵容拉了过来,“妹妹要照顾两个孩子,小心些,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知道敬妃是好心,安陵容对她笑了笑。
随后景仁宫中陆续来了些嫔妃,除了尚在禁足的李贵人,不太爱出门的费常在、久病的端妃和要照顾静和的眉庄之外,也只得那位向来目中无人的贵妃娘娘没来了。
淳常在年纪尚小,对着皇后为何突然就被皇帝厌弃之事尚不明白,只觉得皇后瘦削成这副模样,瞧着瘆人得紧,不仅靠着甄嬛靠得更紧了些,小声道:“莞姐姐,我日后一定会听姑姑的话,再也不随便乱脱衣裳了。若是我也病了,和皇后娘娘一样瘦,之后该吃多少才能补回来?”
甄嬛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被她这番话逗得松快不少,正想笑她是个只计较吃的,便听见了廊下宫女们请安的声音。
是年世兰来了。
第49章
年世兰一来便被殿中这难以言说的臭气给冲撞得紧蹙起一双精心描画的长眉,颂芝连忙抽出手绢递给她,年世兰虽嫌弃那手绢用的不是最细腻柔滑的天香绢,却也忍着不适接过了。
“皇后如何了?”
颂芝擦了擦凳面,年世兰这才坐下,环视众人,长眉微挑:“怎么?你们来得这般早,竟未知晓皇后病情?”
甄嬛与安陵容对视一眼,轻轻蹙眉,这宫中值守的太医如数被年羹尧请去,便是她们想问,难不成能一盆冷水泼醒皇后问个清楚?
敬妃敛眉回答道:“皇后娘娘如今病势沉疴,仍昏睡着,又无太医可用,故而嫔妾等只得侍立在旁,等候皇后娘娘醒来吩咐”
年世兰眼带厌恶地睨她一眼:“敬妃,你还真是个会躲懒的,皇后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的,如何能指示你们做事?可见你侍候中宫之心,并不诚啊。”不过她也知道此事是因着哥哥有些过分了,皇后虽说形同被废,但始终还占着正位中宫的名号,若是明日此事一传出去,那些个大臣少不了又要去御前参哥哥一笔。
年世兰心中不免埋怨年羹尧几句,此事做得委实不对,怎可一下子就将宫中值守的所有太医都请走呢?若是皇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好?
想到这里,年世兰面色缓和了一些,只扬了扬手,身后的周宁海呈上托盘,里边儿搁着上好的人参灵芝等物。
“这些是本宫的哥哥自西北带回来的人参、灵芝伴一些东阿阿胶,皇后如今身子虚,用些补物养养身子再好不过了。周宁海,叫人在小厨房将这些东西炖了,你亲自盯着。”周宁海应是下去了,年世兰努力压下因殿中臭气而生出的不适,见安陵容几人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儿,又笑道,“怡嫔与莞贵人,向来是最懂规矩的人,侍候皇后之心再赤诚不过。如今皇后病重,不若你们去小厨房盯着火候,拾拾柴火,别叫那些个笨手笨脚的奴才浪费了好东西。”
顿了顿,她又道:“怎得惠嫔没来?”
年世兰竟然将她们当作奴仆一般使唤!
甄嬛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只道:“成乐公主身体不适,惠嫔留下来照看公主了。”
年世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左右这儿有本宫和敬妃她们看着,怡嫔与莞贵人,便去小厨房替皇后盯着补药吧。”
流朱面色涨红,这贵妃娘娘实在可恨,她家小主何时做过烧火丫头这样的活儿!
颂芝见着甄嬛身后的小宫女神色不对,阴阳怪气道:“贵妃娘娘亲得皇上赐了协理六宫的权利,如今不过是吩咐怡嫔与莞贵人为皇后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儿表表心意,怎么,两位小主可是有难处?”
安陵容掩在袖中的手轻轻动了动,见年世兰神色仍倨傲,面色瞧着却有些不对,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嘴上仍道:“嫔妾等身为妃妾,自然该侍奉中宫。贵妃娘娘作为众妃之首,娘娘您对皇后的心意自然是嫔妾等人比不过的,若是皇上和太后知道娘娘您为了照顾皇后娘娘不仅亲自送来了药材,又要盯着熬药,还愿意亲自服侍皇后娘娘喝药,想来一定会大受感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