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成日里忙着前朝的事儿,本无须常常过来的。”太后一笑起来,眼梢的皱纹都堆在一起,皇帝见着,却突然想起太后年轻时候的样子。他就躲在树的后面,看着当时还是德妃的太后牵着老十四的手在御花园慢慢走着,夕阳的光就那般拢在她们身上,太后头上的宝石簪子和老十四蹀躞带上的宝石小刀一同散发着璀璨华光,一瞧便是一对亲昵母子。
“皇帝?皇帝?”
太后面带忧色地望着他,轻声道:“哀家这身子不中用了,皇帝的肩上却还担负着天下万民,是万万不可懈怠的。如今皇后、皇贵妃都走了,虽有敬妃与惠嫔替你料理宫务,可她们二人膝下都没有皇子,处事上虽公允,但为着今后计,皇帝是否该复齐嫔的妃位?”
皇帝一听便知道太后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只皱眉道:“齐嫔此人心性驽钝,就算身处妃位也不可将宫务交由她打理。且弘时好容易稳重了些,若是复了齐嫔的位份,难保她又要同弘时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既如此……”太后涂着鲜红蔻丹的手轻轻摸了摸被面上绣着的五蝠捧寿图样,竹息走上前来下跪道:“请恕奴婢多言,皇上,太后如今病势沉疴,多少苦药喝下去了都不见好。奴婢斗胆,不如试试冲喜的法子……”
“冲喜?”
皇帝一双绿豆小眼睛疑惑地望着太后,莫不是又要从乌拉那拉氏迎一位格格进宫?
太后对上他疑惑中又带了些冷淡的眼神,心中一气,皇帝还是那般敏感多疑的性子!但如今始终是她在谋划着什么,因此也只得平心静气道:“宫中也有不少嫔妃许久未曾晋封过了。哀家想着,若是能借这冲喜一事给后宫添添实在的喜气,倒也不枉费她们尽心伺候哀家看。。”
“那皇额娘觉着,谁最合适?”
太后微微一笑:“怡嫔这孩子入宫这么几年,既为皇帝你添了一双儿女,自个儿性情亦十分和顺,阖宫上下无不是夸她的。一个妃位,赏了她,倒也当得起。”
第81章
皇帝缓缓捻动着手里那串愈见柔蕴光滑的翡翠念珠,淡声道:“儿子原以为,皇额娘会更属意惠嫔。”
惠嫔出身好,家里打小便是按照当家主母那套来培养的,敬妃与她协同处理宫务这么几个月倒也做得很不错,太后常有夸赞之语。
怎得如今,愿意抬举怡嫔,而不是惠嫔?
皇额娘心中,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帝心中越是疑惑,捻动着翡翠念珠的手劲儿却越来越缓,听得太后笑道:“惠嫔这孩子自然是个懂事的,可她如今膝下只有成乐这么一个女儿,不比怡嫔,儿女双全,在这福气一道儿上,便欠了些。总归惠嫔还年轻,待来日生下阿哥,自然有她的好时候。”
说完,见皇帝脸色淡淡,也不抬眼瞧自己了,太后稳了稳心绪,又道:“哀家知道皇帝你偏爱莞嫔,可也得知道祖宗家法,不好违背,莞嫔与惠嫔一般,都只得一个女儿。此次既是为着冲一冲哀家的病气……还是该选一些有福之人才好。”
皇帝‘嗯’了一声:“皇额娘说得是。”
见他态度似乎软和了下去,太后心中高兴,便道:“依着哀家看,便可复齐嫔为齐妃,晋怡嫔为怡妃。如此一来,宫中妃位按制该有四位,便都满了,正好也趁着年节还未过完,再给宫中再添添喜气儿。”
“那便按着皇额娘的意思办罢。”皇帝一甩珠串,‘啪’的一声倒是叫太后脸上的笑意又微微僵住,“只齐妃心性驽直,六阿哥与怀宁又还小,正是需要额娘看顾的时候。宫务这块儿,还是交由敬妃与惠嫔打整。”
反正已经达到目的了,加之太后的确对眉庄存了几分怜爱之意,对此自是应允。
钟粹宫
“额娘!”
过了年,淑质与弘珩这两个孩子就跟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不仅人长得愈发高了,说话吐字也越来越清楚了。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费劲儿地自己脱下了厚厚的八团喜相逢厚锦镶毛披风,弘珩见状想要帮她,却被妹妹给瞪回去了。
淑质好容易自己脱下了那件厚厚的披风,双眼亮晶晶地跑到安陵容怀里要抱抱。
安陵容笑了笑,伸手将她刚刚不小心甩歪了的珍珠圆簪给扶正了,柔声问她:“淑和姐姐那儿好玩儿吗?”
说到这个淑质可就激动了,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嘟嘟的脸颊肉跟着她的动作一晃一荡,实在是可爱极了。
听着小女儿叽叽喳喳地说着淑和今天带她们玩儿什么吃了什么,安陵容不时点点头,一边儿又唤了弘珩坐过来,接了宝桑递过来的热毛巾给两个孩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手,宝霜这才将小厨房新做的玉露团、蜜汁蜂巢糕等糕饼摆在小几上。
两个孩子吃得正高兴,却听得廊下通传,是皇帝来了。
淑质见着阿玛便很高兴,乖乖请安之后便将自己手里吃得只剩半个的蜜汁蜂巢糕往他嘴里塞。
安陵容分明见着皇帝身后的苏培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但要他出来阻止罢,他又不干,可连她也知道,皇帝是决计不会吃旁人吃剩下的东西的。
哪怕这旁人是他疼爱的女儿也不例外。
最后那坨蜜汁蜂巢糕还是进了淑质自个儿的肚子。
安陵容抱着献爱心被拒还有些不高兴的小女儿,见皇帝尝了一口玉露团,笑道:“皇上觉着滋味如何?”
“不错。”皇帝将手中那块儿冒着甜蜜香气的奶酥给吃完了,一旁的苏培盛便会意地递上了绢帕,皇帝慢条斯理地将手给擦干净了,抬眼才见着淑质还盯着那盘玉露团,嘴角微微带出些笑意,“公主许是饿了,带他们下去用晚膳罢。”
乳母们连忙应声答是,皇帝又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这才叫人将她们抱下去。
皇帝这样,必定是有事要说了。
可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儿吗?
安陵容心中飞快盘算着,面上仍是盈着浅浅笑意:“皇上许久未曾陪臣妾用晚膳了,今个儿可要留下?”
皇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待安陵容说要去小厨房瞧瞧宫人们今晚的晚膳单子时,皇帝微微摇头,拉了她的手坐下:“陪朕坐一会儿。”
安陵容温顺地挨着他坐下,皇帝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怀中人柔弱无骨的手,冷不丁道:“近日可曾去探望过太后?”
来了。
想来此事应与太后有关。
安陵容点了点头,轻声道:“前两日臣妾去寿康宫侍候太后用完汤药之后,太后还用了些鸡丝粥,往日却是用了药后便没甚胃口再用膳的。想来是太医新开的药方子起了效,太后娘娘瞧着是比往日要精神一些。”
“太后可曾与你说了什么?”
“太后娘娘尚在病中,说多了话难免费精神,臣妾又怎会这般不懂事呢。”安陵容摇了摇头,嘴角抿出一个微微有些得意的笑,“太后虽没与臣妾说话聊天,却将臣妾绣的五蝠捧寿连珠抹额给戴上了呢,皇上可曾瞧见了?”
皇帝不语,只是在她柔嫩的脸上缓缓摩挲了几下。
半晌,才道:“你心意赤诚,送去的东西,太后自然喜欢。”
陪着皇帝他老大爷用完了晚膳,直到第二日清晨见着皇帝起架去养心殿了,安陵容面上的柔怯笑意这才消散了个干净。
宝桑见着她这样,小心翼翼道:“小主,如今时辰还早着呢,奴婢扶着您再去歇会儿罢?”
“不必了。”
安陵容心中有事,皇帝昨个儿瞧她的目光明显带了些审视之意,虽说他没有发作,大抵不是什么坏事,但一日不知,她心中终究是悬着的。
去看了两个孩子之后,安陵容回了内室,为着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知不觉倒是写了好几篇大字。
她刚停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却听得宝霜欢欢喜喜来寻她的声音。
这丫头稳重,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这是怎么了?
安陵容心中一跳,宝霜难得咧着嘴笑道:“给小主道喜!小主,苏公公来了,您快些去接旨罢!”
今个儿还是称呼一句小主,待行了册封礼,便可以正儿八经地叫上一句娘娘了!
宝霜乐颠颠地扶着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安陵容往外边儿走。
苏培盛手里捧着明黄圣旨,见着她出来了,微笑着颔首:“娘娘,请罢。”
安陵容跪在地上,安静地听着那道旨意——
“朕惟赞襄内政,每慎简乎六宫。弼佐王风,务先崇夫四教,眷兹懿行,沛以新恩。咨尔怡嫔安氏,素娴仪矩,久职壸闱,历夙夜以宣劳,兼肃雍而著范。幽闲禀德,爰位号之早膺。婉穆为心,用徽章之晋锡。兹以册印,封尔为怡妃。尔其淑慎有加,尚祗承夫休命。温恭益懋,期永集夫繁禧。”
苏培盛念完之后,将那道明黄圣旨小心翼翼地重又卷好,垂眼双手递给她。
安陵容双手接过,苏培盛连忙半扶着她起来,笑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了。”安陵容一个眼神,宝霜便会意地递给苏培盛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如今天儿还冷着,这些权当本宫给公公添些炭火、暖暖身子的心意罢。”
“嗳,嗳,娘娘您这真是太客气了……”苏培盛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躬腰道,“奴才领了旨意之后便往娘娘您这儿来了,这之后还得去齐嫔娘娘那儿送旨意呢,便不多留了,奴才告退。”
只有她与齐嫔吗?
安陵容笑了笑:“公公慢走。”
不多时,陵容封妃与齐妃复位的消息便传遍了宫中上下。
祺贵人失态地将手里的粉彩琉璃茶盏往地上一摔,惊声道:“你再说一遍!”
丁香往旁边儿一躲,怯怯道:“小主,的的确确是钟粹宫那位成了怡妃呢。”
“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低贱女子,不过是肚子争气几分罢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妃位?皇上未免也太抬举了她了!” 祺贵人索性将桌上的茶盏一骨碌拂到地上,气急败坏道,“太后竟然也允许封那个贱人为妃?还有齐妃那个蠢人,不过仗着伺候皇上早,又生了个儿子罢了,凭美貌、家世、资质,我哪里比她们差!”
“是是是,小主您年轻美貌,假以时日诞下阿哥呀,到时候有的是风光的时候呢,怡妃那等小家子气的人,是万万不能与小主您比拟的。”丁香熟练地给她揉肩消火,“说不定皇上今儿晚上便要传小主过去呢,奴婢给您好好打扮打扮罢?”
祺贵人托着腮生闷气:“还不快去!”
这事儿放在祺贵人身上便是生气,欣贵人她们在讨论此事时,也免不了要惊讶几句。
富察贵人酸溜溜道:“竟是她先晋封为妃?我瞧着莞嫔素日里更得宠,还以为她们三姊妹里数她最得意呢。”
欣贵人睨她一眼,慢条斯理道:“惠嫔协理六宫,有权;莞嫔最得圣心,有宠;而怡嫔,虽说家世不出众,可在这三人之中,唯有她膝下有子。你说说,这一个妃位,她当不当得起?”
富察贵人还是不太高兴:“可她与咱们是同一年进宫的,这资历也熬不过前头的人呀,怎得,怎得就封妃了呢。”
“哟,你可别盯着我。我自知资质驽钝,能守着淑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便知足了,哪里还指望皇上还记挂着我。”欣贵人摆了摆手,“说到底不过是皇上乐意罢了,既是为着太后冲喜才晋封成妃,那定是要找那有福之人,怡嫔有那一对儿龙凤双生的孩子,还不够有福吗?”
富察贵人心酸地叹了口气:“终究呀,是咱们不配。”
外人怎么想,她们不得而知。
甄嬛与眉庄过来贺喜,见她眉心微蹙,不太安乐的样子,倒是有些惊讶:“这是怎得了?”
“……得升妃位,是何等的荣宠,我心中总是有些惶恐的。”
她这话叫甄嬛听得直摇头:“惶恐什么?你当得起。”
“是呀,你有弘珩与淑质这两个孩子在,腰板挺得再直也是不为过的,哪里就当不得了呢?”眉庄转到另一边儿坐下,见陵容垂下眼睫,瞧着还是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莫不是在担心我与嬛儿心中难受罢?”
见她一下子便抬起头来,眉庄佯装怒道:“咱们几年的交情,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我与嬛儿的性子不成?该是你的便是你的,我们替你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像外人那般捻酸吃醋?”
“眉姐姐说得极是,陵容,这回可是你想多了。”甄嬛跟着嗔她一眼,又握住了她微微有些冰凉的手,柔声道,“这次是用为太后冲喜的名号,晋了你与齐妃的位份。实则太后打的不过是‘二桃杀三士’的算盘,只要你我三人心意互通,那便不需要怕。”
沈眉庄将手伸了过去搭在一块儿,促狭道:“我指望着陵容提携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真如他人愿,与你生分了呢?”
甄嬛也跟着点头。
安陵容望着那叠在一起的几只玉雕般的手,唇边抿出一个极好看的笑意:“是啊,咱们三姊妹,总是要在一起,心意相通的。”
第82章
二月的天仍旧寒意不减,流朱给几位小主的手炉里新加了碳,捧着暖呼呼的紫金镂花手炉,浑身也跟着暖了起来。
这下已是戍时过了,几人散着头发,穿着家常衣裳,没了华服珠宝作陪,八角宫灯昏黄温暖的灯光静静地照耀在她们没有一丝珠饰的鸦青长发上,几人或写字,或绣花,当真是一副极为宁静祥和的光景。
甄嬛拢了拢胧月的小被子,见她陷在蓬松柔软的床褥里睡得正香,心中漫上无限爱怜,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槿汐,抱她去侧殿睡罢。”
槿汐笑着‘嗳’一声,动作轻柔地抱起了云朵般绵软的小公主,流朱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和槿汐一路护送着胧月出去了。
小孩儿多睡睡是好事儿,可不能叫公主睡得比别人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