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
眼看皇帝眉心微蹙,似是不太理解的样子,安陵容连忙出声轻斥道:“淑质,额娘教过你的是不是?每个人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你若是拿了哥哥的,哥哥该怎么办呢?”
“可是,可是……”淑质委委屈屈地对手指,小小声道,“昨天哥哥吃了我的红枣糕……”
合着这丫头就为这事儿耿耿于怀呢。
再看弘珩,他的耳朵红得似乎要滴血,见着她们的视线往他那儿飘,只握了握拳:“妹妹吃了三块糕,吃多了,肚子痛。”他很是严肃地指了指淑质圆滚滚的小肚子。
淑质很不服气,往日像小百灵鸟一样轻灵的声音都带了几分不高兴:“是我的红枣糕!”
兄妹俩便开始因为这件事儿闹腾起来,皇帝在一旁默默站着,昏黄澄明的玉烛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忐忑。
淑质似乎是被弘珩念叨得烦了,手一甩,气哼哼道:“哥哥最小气!我要大哥哥,不要哥哥!”
“大哥哥?”
见皇帝眉心微抬,安陵容轻声解释道:“三阿哥性子仁厚,竟也包容得了怀宁这坏脾气。他们本就是兄妹,血脉天性里便是亲近的,怀宁自然也爱去寻三阿哥玩儿。只三阿哥学业繁忙,前两天亲自遣了人送了红枣糕来,怀宁很是欢喜呢。”
“哦?”皇帝尾音微微上挑,说话时还在轻轻捻动着手里的翡翠念珠,“朕倒是听说,前些日子弘时冒犯了怀宁,惹得怀宁大哭,可是确有其事?”
安陵容飞快地摇了摇头,她有些怯怯地抬头瞧了眼皇帝,同时又慌忙道:“三阿哥是个纯孝懂事的孩子,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儿呢?怀宁平时性子是骄蛮了些,却是个不会撒谎的……宫中突然传起这样的谣言,臣妾心中,实在是难受。”
见她眼眶泛红,本就清瘦的身子微微颤抖,实在是一副楚楚堪怜的模样,皇帝手里的翡翠念珠一甩,淡声道:“她们是朕的子女,朕自是不会叫她们受委屈的。”说着,他招了招手,原本还在和弘珩吵嘴的淑质便乖乖地走了过去,皇帝摸了摸她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道,“怀宁可还记得?那日为什么会哭?”
淑质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哭的时候可多了去了,额娘抱的第一个人是哥哥不是她要哭,哥哥用早膳用得太快了不等她要哭,还有……
淑质掰着小胖指头认真地在回想,对着皇帝的脸摇摇头:“不记得了。”
安陵容有些无奈:“你这孩子,在皇阿玛面前也这么不懂事儿。”
皇帝笑了笑,捏了捏她比软玉还要温馨柔软的脸颊肉。
淑质嘟了嘟嘴,想哭的时候就哭啦,哪里有那么多理由!
不过……
淑质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转,甜甜蜜蜜地搂住了皇帝的手,小小声道:“哥哥,凶!”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弘珩抿着唇,闷声道:“儿臣没有。”
“不是这个哥哥!”淑质还在为刚刚的事情生气,不想理他,她只能努力地掰着小水萝卜似的手指辛苦地算,最后开开心心地举着四根手指,“是这个哥哥!”
四阿哥?
皇帝的眼神霎时变得幽深,摩挲着翡翠念珠的劲儿越来越缓:“是四阿哥吗?他怎么了?”
淑质有些苦恼,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只得又指了指皇帝的眼睛,又指了指苏培盛,脆生生道:“怕!”
就像是皇帝一个眼神就可以叫苏培盛瘫软跪地一般,那一天四阿哥的眼神里也像是藏满了无尽戾气,骇得淑质登时就绷不住她脆弱的大眼睛了。
被小公主随手一指的苏培盛打了个哈哈:“皇上龙威浩荡,奴才自然是敬畏交加。”
安陵容在一旁听得想笑,淑质这孩子说话只能简简单单地吐几个字出来,到了苏公公这儿,便是天威难挡,他自愿臣服了。
提到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皇帝眉头一拧,淑质趴在他怀里,见皇阿玛不说话,只能无聊地揪着翡翠念珠上的穗子玩儿。
弘时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说得好听些便是仁厚,说得难听些便是软弱,哪里会有心思欺压弟妹。近日宫中流言纷纷,他觉着心烦之余,又不免疑心。
怡妃,他一手捧上高位的怡妃,是否也生出了野心呢?
“阿哥,春寒料峭,怎么能穿得这般单薄便出来念书呢?”嬷嬷较之在圆明园时已然丰满了不少,但望着四阿哥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爱,她嘴里叨叨着,给冷着脸的四阿哥披上了一件氅衣。
给他细心地系了个结之后,嬷嬷又絮絮叨叨地去拿一同拿过来的食盒:“这大枣桂圆汤是奴婢一早便去膳房熬的,甜滋滋的,阿哥以前最喜欢吃了。阿哥读书这般辛苦,来喝一碗罢。”
四阿哥头一偏:“嬷嬷,我不想喝。”
嬷嬷叹了口气,这孩子虽说越长越大,可性子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别扭:“如今有这般的好日子可过,阿哥得要高兴才是啊。”
“好日子?”四阿哥的视线落在那散发着温暖甜香的大枣桂圆汤上面,忽地发出一声嗤笑,“这碗甜汤,又是嬷嬷赔着笑脸才求来的罢?膳房那等子奴才最爱拜高踩低,如今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阿哥,皇阿玛十天半月都未必想得起见我一面……这样的好日子,当真好吗?”
嬷嬷听着叹了口气,温柔道:“可咱们往年在圆明园的日子,比这更苦,阿哥也没有说失落丧气的时候,今儿是怎么了呢?”
他本来是可以忍受的,若是他未曾见过皇帝真正慈父的那一面。
为什么都是他的血脉,他如雪下泥,她却能像天上月?
这怎能叫人甘心。
皇帝今夜独自歇在养心殿,苏培盛进殿时见皇帝揉着眉心,很是疲乏的样子,不禁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皇上……奴才抓住了几个背后说嘴之人,您瞧,要如何发落?”
这说的便是在宫中乱传三阿哥不友爱手足这事儿的人。
“拉去安静地方乱棍打死便是。”
皇帝眼都未抬,只好以整暇地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平静语气中隐含的杀气却叫苏培盛腿一颤,只得恭敬道:“是。”
皇帝安静望着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缓缓腾起的香雾,此举不仅是向宫中,更是向朝堂表明他的态度。
阿哥始终是阿哥,纵使不得他的喜爱,也没有叫人随意利用的道理。
弘时虽占了长子的名头,性子实在太过怯弱,在读书文墨一事上的天分也实在了了。但四阿哥……
皇帝目光一冷,放在先帝爷一朝,这样聪慧、有狠劲儿的阿哥自然能得到他该得到的权势、地位。
可他的儿子本就不过这么几个,若是叫四阿哥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大权在握,他其他的儿子,乃至女儿,安能有活命的时候?
四阿哥因不事先生被皇帝训斥禁闭的事儿在宫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自皇帝雷厉风行地杖杀了一批宫人,宫里也很是安静了一段时日。
草长莺飞,灼人的暑意也随着绿藤一起攀上了红墙绿瓦。
“什么?皇上今年不去圆明园?”
祺贵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声道:“可说了缘由?”
丁香低头,小声道:“奴婢方才去膳房提膳的时候听别人说的……都说,都说皇上念着早逝的皇贵妃,怕触景生情,今年便不去圆明园了。”
祺贵人顿时大失所望,她进宫得晚,一早便听说圆明园风景绝佳,是个游玩的好地方,眼看着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她也期待着就是这十天半月便能去园子里,没成想竟然去不成了?!
“那年氏不过是乱臣贼子年羹尧的妹妹,哪里就当得起皇上这般待她了!”祺贵人怒气冲冲地将手里的绢帕拧成麻花,“凭她也配!”
丁香小声劝道:“小主,您还是小声些罢,这宫里鱼龙混杂的。上回苏公公就来咱们储秀宫拉了好多人走呢,奴婢听说那些人是活生生被……晤!”
祺贵人气得朝她丢了一个茶杯,被正砸中额头的丁香委委屈屈地收了声,祺贵人心烦意乱地拿起桌上的八宝美人绢面宫扇猛扇了几下:“这一日日的,做什么都不顺心!宫里这般热,偏生那惠嫔要做什么贤惠人儿,竟然敢克扣我宫里的用度!你瞧瞧,那里边儿都是碎冰!哪里能凉快得起来!”
丁香小心翼翼地接过她手里的扇子,轻轻替她送着风:“奴婢去给小主拿些酸梅汤来罢?”
说到酸梅汤,祺贵人心中更气了:“什么劳什子酸梅汤,待我有了身孕,瞧那惠嫔还敢不敢这般待我!额娘托人送来的药你可拿到了?”
丁香小心地点了点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拿到了。”
祺贵人志满意得地笑了起来,有了这等神药,惠嫔那几个贱人可别想再爬到她头上!
“额娘!”
淑质像是小花蝴蝶般飞了进来,朝着安陵容展示了一番她新得的首饰:“额娘,好看吗?”
这孩子是越大越知道爱美了,安陵容拿着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嗔怪道:“又去你哪个姨母那儿搜刮东西了?”
淑质越来越大,懂的词儿也多了起来,她听懂了额娘这话是在笑话她,有些不高兴地往她怀里拱:“是送!”
弘珩在后边儿慢腾腾地进来,听了这话冷淡的小包子脸上也快绷不住了,他刮了刮淑质的脸:“好厚。”
淑质张牙舞爪地和哥哥扭打成一团,安陵容倚坐在榻上,见两个孩子打打闹闹的,脸上的神情不自觉和缓了许多,与宝霜她们一样带着柔软笑意看两个孩子瞎胡闹。
直到一声尖利的太监声音响起:“太后娘娘病危!还请怡妃娘娘前往寿康宫侍疾!”
第89章
五月的天已然十分闷热,各宫里已然用上了冰,但是一进寿康宫,便能感觉到夹杂着苦涩药味的潮热感扑面而来。
敬妃不动声色地掩了掩鼻子,见安陵容悄悄递给她一个小香包,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里藏了几分笑:“妹妹真是有心了。”
安陵容摇了摇头,听说太后这回可能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裳便匆匆赶了过来。太后病了这么些时候,本是不能受凉的,想想便也知道寿康宫里的味儿一定不太好闻,她走之前便拿了些香包过来,正好派上用场。
“太医那边儿怎么说?”
敬妃叹了口气:“张太医那起子资历老的太医在这儿都不知道多久了,可瞧着太后的样子,还是不大好。”
眉庄从内室出来,蹙着眉头轻声道:“新熬好的药也灌不进去,只得含了参片,勉强吊着些精神。”
一时之间大家都因为这话面露悲色。
只有刚刚进来的祺贵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都说怡妃是有福之人,怎得没将这份福气泽被太后呢?如今太后病成这个样子,安知是不是怡妃命格有异,晦气的缘故呢?”
安陵容眼神一冷,落在祺贵人身上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她最是讨厌这种用命数之论来做把戏的人。
母亲……便是在上一世她被陷害是不祥之身时病逝的,安比槐本身性子就懦弱,听闻这事自然会迁怒母亲。
在小院里孤孤单单等待死亡的母亲,在那时是不是还在挂念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
安陵容示意叶澜依先将两个孩子带出去,祺贵人蠢起来说话没个分寸,淑质最近正敏感,弘珩更是个聪慧的,叫她们听着了始终不太好。
安静立在一旁的淑和公主对着安陵容微微颔首:“儿臣先带弟弟妹妹们出去罢。”
“淑和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欣贵人今后可有福了。”安陵容微微一笑,欣贵人被她说得心花怒放,看着出落得娉婷美丽的女儿目露欣慰,嘴上还是谦虚道:“娘娘过誉了,淑和这孩子就是性子沉稳,不像我,风风火火的。”
甄嬛察觉到安陵容的情绪不对,微微上前一步半挡在她身前:“祺贵人说话还是这般口无遮拦,方才的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看来祺贵人还是没有学乖,当寻一位更严厉的嬷嬷来教导才是。”
祺贵人嗤了一声:“莞嫔,你既没有你好姐妹那般高的位份,又不似惠嫔那般协理六宫,搁这儿神气什么呢?”
淳常在很是疑惑地偏头:“莞姐姐位居嫔位,祺贵人你只是贵人,莞姐姐为什么不能说你啊?”
祺贵人被她一噎,却又不想丢了面子,只道:“尊不尊贵,原也不是位份决定的。”
“倒也奇怪了,照着祺贵人这么说,莞嫔比你受宠,膝下有子,便是连贵人你瞧不起的位份一道儿上都比你高呢。”欣贵人似乎是有些纳闷儿,不顾祺贵人难看的脸色,接着道,“贵人这么心高气傲的,怎得还与咱们在这儿说闲话呢?当有更好的去处才是。”
若是真有本事的人,怎么宠爱与位份皆不拔尖呢?
曹琴默在一边冷眼看着,她这段时日只专心照顾温宜,少有在请安之外的时候见着祺贵人,知道她是个浅薄易怒的,却不知道她能蠢到这个地步。
“诸位小主,太后娘娘如今服了药正昏睡着,还请众位小主在偏殿佛堂抄写经书,为太后祈福。”
竹息姑姑想来为着太后反反复复的病情操劳不少,人瘦了不少不说,脸上也带着浓浓的倦意,冷不丁瞧着倒是有些吓人。
许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已然是将死之人,整座寿康宫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众妃依言去了偏殿抄录经书,虽说心里对太后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满,但到了这时候,大家抄录得都很认真。
只有祺贵人,感觉肚子隐隐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意,有心想要告假,但是富察贵人一瞧她那模样就阴阳怪气道:“祺贵人今年都多大岁数了,真是瓷做的人不成?还玩儿身子虚弱那一套,可见是对太后娘娘的孝心不够诚呢。”
敬妃也难得冷了脸:“这般大的事儿,便是再辛苦些也是值当的,祺贵人便忍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