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去拿了公主们送来的糖果蜜饯,端妃接着吃了好几颗,吉祥看着有些担忧:“娘娘,您肠胃弱,可不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呢。奴婢给您收着,下次喝药的时候再吃罢?”
端妃闭上眼,感受着那股子柔和的甜意在唇间缓缓化开,她空落落的心似乎也跟着甜了起来。
“吉祥,你把我嫁妆箱子里放着的绯玉手环拿来。”
吉祥虽然疑惑娘娘平白无故拿这东西做什么,但只要娘娘心情好,不再整日里伤心愁感的,她就放心。
但当她拿着东西回来时,绯玉手环的主人却在躺椅上沉沉睡去,再也没能见一面她心爱的绯玉手环。
端妃的丧仪办得很是风光,可人都走了,还要这份风光做什么呢?
“皇上追封了端妃为端和贵妃,允准按贵妃礼来操持后事。”甄嬛将三柱细香放进案前摆着的香炉里,“可这么多人,也没有几个是真为她伤心的。”
安陵容站在后边,一身素色云纹宫装衬得她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清丽感,她就这么抬着头看着灵堂里的摆设,未曾上妆的脸上也带出几分倦意:“人活一世,待到走了,又有谁会记得呢?平常心便是。”
沈眉庄听了这话忍不住轻轻嗔怪道:“最近日子虽不太平,可瞧你这模样,怎得这般倦怠?这样可不好。”
甄嬛也跟着附和:“眉姐姐说的极是,陵容这般说,难不成是将我与眉姐姐当成那等子冷心冷肺之人了吗?”
美人含泪望来的时候实在是动人极了,安陵容因端妃逝去生出的一些感伤心思也随之淡去,正想同她们道个歉,哭得眼皮红肿的吉祥却对着她们福了福身:“我家娘娘有些话,委托奴婢同各位娘娘告知,还请挪步去偏殿。”
三人对视一眼,俱都有些惊讶。
“端妃娘娘的嫁妆财物,俱都分给了淑和这几个女孩儿?”
甄嬛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筏,那的确是端妃的笔迹无误。
吉祥轻轻点了点头,除了那双绯玉手环,她偷偷将它们放在了娘娘的棺椁之中。
那是娘娘当年在潜邸时皇帝赠与她,本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玉材,可是娘娘却很喜欢,直到前些日子才叫她放进嫁妆箱笼里。
她本以为娘娘是因着皇帝伤了心,不愿再看见这对玉环,可没料到,娘娘直到临去时,也是念着皇帝的。
可这样值得吗?
吉祥默默想着,自娘娘去了之后,皇帝未曾来过这延庆殿,哪怕是上柱香聊表慰藉呢?不过是吩咐苏培盛来走一趟罢了。
“娘娘已经去了,这些身外之物留给公主们做个念想也是好的。”
沈眉庄轻轻蹙眉,端妃出自武将世家,当年她进王府之时的陪嫁还是很多的,这么多珠宝首饰、字画古玩都留给淑和这几个小姑娘:“会不会太……”
“奴婢哪里做得了娘娘的主,还请惠嫔娘娘收下罢。”吉祥摇了摇头,对着她们福了福身,随即出了偏殿。
曹琴默在得知这个消息时,见音袖一脸兴奋,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温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她:“额娘,这些东西都是送给我的吗?”
“是呀。”曹琴默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这几口沉重古朴的箱笼,心里倒没有多么高兴,只是摸了摸温宜温热的脸颊,“待会儿和额娘一起去送送端娘娘,好吗?”
温宜还记得那个总是对她笑得很温柔的女人,虽然不常见面,但是温宜对着她有着一股莫名的亲近,是以额娘这么说,温宜很快便点头应允了,她还贴心道:“我还有好多蜜饯果子,都留给端娘娘。”
看着天真的女儿,曹琴默笑了笑,没再说话。
而另一边的四阿哥,正目光冷漠地将手里裁得稀烂的衣裳放进盆里。
看着火焰逐渐吞噬掉了那些衣裳,红彤彤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衬得那抹笑意越发瘆人。
给旁人,便是实打实的好处,给他的,只有几句虚无缥缈的叮嘱,与这么几件不值钱的衣裳。
是他不配吗?
这一年过得格外匆忙,转眼便已经是梅花绽放的季节了。
淳常在举着一把玉蕊檀心梅高高兴兴地进了殿,刚一进来就被盈着温暖香气的暖气儿给冲得打了个喷嚏。
“你这人,下着雪呢还敢去倚梅园,也不怕摔着。”甄嬛怀里抱着胧月,已经满了一岁的胧月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水灵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束红梅,见淳常在朝着她们走过来,还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想要抓住它们。
淳常在便拿着梅花逗了逗她,胧月见抓不到花儿,便没了兴趣,小嘴一撅便往额娘怀里靠。
“胧月这性子最是务实了,见没有梅花可以玩儿呀,连姨母都不理了,是不是?”甄嬛亲了亲怀里女儿娇嫩的小脸,感觉到这样柔软芬芳的一团小人儿安静地卧在她的怀里,心里止不住地柔软,一边儿还不忘吩咐道,“槿汐,拿个花瓶来将这些梅花装好。流朱,去小厨房拿些牛乳菱糕来,你淳小主呀,最喜欢吃的就是牛乳菱糕了。”
被人记挂的感觉可真好呀。
淳常在嘻嘻笑,烘暖了手又去逗淑质:“今儿怎么懒洋洋的呢?下次姨母带你去摘梅花好不好?”
满了三岁的淑质似乎一下子便长大了许多,稚嫩的眉目间已然初显丽色,可她现在仍托着包子脸,摇头道:“淑质想要小金鱼。”
“小金鱼?”
见淳常在就要去解腰间挂着的荷包,安陵容忙拦住她,有些哭笑不得道:“我答应淑质,若是她最近都乖乖的,待来年开了春我便允她养几条小金鱼。”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淳常在不忍心看小姑娘恹恹的样子,便许诺道,“待到你能养小金鱼的时候,姨母送你一个好漂亮的紫砂陶盆好不好?我在家时也养过许多金鱼呢。”
淑质听了果然很感兴趣,见一大一小两个人亲亲密密地腻在一起说话,安陵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弘珩在这种时候总是格外沉默的,周边都是女眷,只有他一个男孩子,的确是有些无聊了。
安陵容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小辫子,这孩子已经开始留头了,她不免有些遗憾,弘珩看着额娘走过来摸了摸他,忽然就开始叹气,饶是他再聪慧,也不明白额娘此刻在想什么。
其实安陵容只是在想,还是满头都是小卷毛的弘珩看着更可爱一些。
听闻皇帝有大封六宫的意思时,众妃不免都有一些激动。
皇帝闲适地卧在榻上,带着玉扳指的手蹭了蹭胧月幼嫩的脸颊,眉目间闪过一丝遗憾:“这孩子,长得倒是同你不太像。”
甄嬛是何等心细敏锐之人,自然捕捉了他说话时神色的异样,心中不免冷笑,皇帝遗憾的是不像她吗?是不像纯元皇后罢。
“皇上是嫌弃咱们胧月了?”
她故作生气地转过身去,皇帝倒是笑了,叫流朱她们叫公主抱下去:“自是不会。”
“皇上今儿怎么有兴致来碎玉轩?”甄嬛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只替他倒了杯新茶,“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同臣妾说?”
皇帝自是知道近日后宫在热闹什么:“朕心里,自然是更属意嬛嬛为妃。”
甄嬛微微蹙眉,一双明澈杏眼里有些犹疑:“可是……”
“惠嫔协理六宫,你只空有一个妃位,说来,是朕委屈了你。”皇帝已下了决定的事儿便不会轻易更改,握着她的手轻轻笑道,“嬛嬛,你可喜欢吗?”
甄嬛望进他的眼里,向来在皇帝面前装得柔顺的她今天却反常地想说些实话。
“莞妃……臣妾不喜欢这个封号。”明媚美丽的宠妃微微仰起头,似是期冀地望着皇帝,“皇上,能为臣妾重新择一别字而封吗?”
皇帝的神色在她说第一句时已然冷了下来。
甄嬛看着两人重又分开的手。
“嬛嬛。”
皇帝的声音沉而威严:“依朕瞧,这个封号极衬你,无需改了。”
衬她吗?
甄嬛嘴角抿出一丝冷笑,但面对皇帝犹带着不悦的目光时,只得点点头:“是。”
第93章
“今儿是冬至,吃羊肉锅子最好了。”
安陵容细心地给淑质和弘珩调了两碗没有韭菜花的蘸料,叮嘱道:“羊肉性温,略尝尝就好了,不可以贪多,知不知道?”
弘珩沉稳地点了点头,被羊肉锅子的热气熏得红红的脸看起来有一种别致的喜庆,一双丹凤眼亮晶晶的,藏着一些不自觉的渴望。
淑质闻着随着白雾不断翻腾的羊肉香气,小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正乖乖叫叶澜依给她擦了手准备开吃呢,听了额娘说这话就要开始撒娇。
安陵容不为所动:“不乖的话便和静和一起去小桌上吃。”
静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已经开始吃上瘦肉粥的她乖乖抬起头,她用膳的时候向来很安静,身边的嬷嬷生怕她见了羊肉锅子也吵着要吃,但是小公主只是瞟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继续吃自己碗里的小肉丸,嬷嬷看着眼神便更柔和了。
这孩子真乖,好带。
她隐带同情地望了一眼叶澜依,怀宁公主一瞧便很皮,平日里照顾着估计累人得紧,瞧这姑娘的身段这么纤细,想来是累瘦的。
甄嬛看淑质撅嘴,连日来有些郁郁的心情也不禁淡了些,揶揄道:“咱们这些做大人的,吃得高兴起来尚控制不住自己呢,又何况弘珩与淑质这两个小孩儿呢?淑质,你说是不是?”
淑质连忙点头。
安陵容有些无奈:“你就宠她罢。”
得了允准的淑质笑嘻嘻,和一旁还太小不能吃羊肉的静和悄悄道:“待会儿我给你藏一块儿好大好大的羊肉,下来咱们一起吃,好吗?”
安陵容三人:……她们听得到。
教训了不老实的淑质一顿,安陵容盛了一碗羊肉清汤,汤汁清澈,味道醇厚,的确不错。
三姐妹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吃羊肉锅子,沈眉庄见状突然笑道:“外边儿的人啊,不知道怎么揣测咱们姐妹离心呢,哪想到咱们现在正在吃锅子呢?”
这说得是皇帝下旨晋甄嬛为妃的事儿。
前一遭陵容封妃时,三人已然使过一次把戏,叫外人觉着便是平时再亲如姐妹,到了位份荣宠面前,照样会生出龌龊来。这一次大封六宫,却是惠嫔的好姐妹得了好处,如今甄、安二人都已然跃居妃位,可沈眉庄仍处嫔位,任谁想想,心中都会不好过的罢。
甄嬛故意道:“知道眉姐姐生气,我便将份例里的羊肉全拿来孝敬姐姐了,这下姐姐可不会生我的气了罢?”
“你呀。”
沈眉庄失笑,安陵容接着道:“其实这不过是皇上为了平衡后宫使的手段罢了,若是咱们真为了这离心呀,才是傻呢。”
甄嬛点了点头,可想起那个封号,她心中始终膈应得慌,但眼下还有孩子们在,她不好将话说得太直白,只得同安陵容递了个眼神。
今晚甄嬛同安陵容宿在一起块儿,美其名曰替她暖暖床榻。
安陵容耐心地给甄嬛涂抹着她新调制出来的香膏:“冬日里风一吹呀,脸最容易干得发疼了。虽说咱们平日里常在殿里,有银丝碳取暖,可时间长了也难免干燥。”
她白皙修长又隐带着力量的手指在甄嬛细腻如新荔的脸颊上徐徐而过,待到涂好了她才直起身子:“姐姐觉着怎么样?”
她身上那股子如兰似麝的香气微微远离了,甄嬛从微微的愣神中醒了过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赞道:“陵容果真是心灵手巧,这香膏柔而不腻,晚间涂也不怕沾着头发不舒服了。”
安陵容笑了笑,宝桑会心地将准备好的热手巾递给她,收拾了一番之后便退下了,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便是再好的香膏,也不能叫姐姐舍得丢下胧月来和我在一块。”安陵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甄嬛感觉到那阵暖意离得她更近了一些,心中也不由得更软,她接着道,“左右今晚皇上歇在眉姐姐那儿,姐姐若是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甄嬛尚有些犹疑,倒不是不相信陵容,只是怕她觉着自己都是做了额娘的人了,还要在男女情爱这些小事儿上赌气不悦……
几人在这深宫里相伴数年,如今倒是少见甄嬛这般局促的模样,安陵容瞧了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意,许是看着淑质、静和这几个小姑娘看多了?
“姐姐怎得不说话?若是不好开口,过几日再说也无妨。”安陵容打了个哈欠,“倒是有些困了……”
“欸。”甄嬛连忙捉住她的袖子,安陵容回头便看见她亲手绣的青绿合欢花寝衣藏在一角在甄嬛白如葱尖的手里。
八角绘梅枝宫灯散出的光暖而昏黄,安陵容看着甄嬛妆容洗净后愈发清丽的脸,语气低低,似乎藏着无尽的耐心:“姐姐想说什么,陵容都听着。”
望进她那双眼睫卷而密,眼瞳极黑的眸子里,甄嬛微微张开嘴,却半晌没说话。
倒是安陵容瞧见她原本色如蔷薇的唇有些微的起皮,正思量着要不要调制些滋润些的口脂,便听得甄嬛开口了。
甄嬛说完之后有些失落地低下头:“陵容,我本来已经认命……觉着这一生被囚在这深宫之中,有你们,有孩子们陪伴,原也不能再贪心更多了。可我对着他的时候,每一刻,都叫我觉得无比恶心。”
“陵容,这样的日子,实在叫我觉着好累……”
安陵容沉默地将她拥入怀里,感受着有温热的湿意透过寝衣而下,无端的便叫她想起那个在圆明园的夏夜。
也是在那样一个安静的晚上,甄嬛知道她与皇帝、与纯元皇后之间可笑的羁绊,那时的甄嬛被她从少女初初萌动的情海中拉了出来,伤心是伤心,恢复起来却也很快。
这时的甄嬛难过倒不是因为与皇帝那点早就消磨了的情意,而是为她未来的人生感到不安。
她不过二十一岁,却要天天在这样的阴影下度日。
安陵容拍了拍她薄薄的后背,被手下纤薄的手感给惊了惊,看来甄嬛这几日真的是被这事儿给恶心住了,摸着清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