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牵住我的手,温热有力的手指掰开我的拳头,一触即离。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现他已经松开了我,扭过头去。
“长老院的部分研究和军部共享,但敝帚自珍的老家伙们分明已经很多年没有新的研究进展了、却偏不肯把更珍贵的资料提供给科学院。”宫本治人冷笑道,“他们应该要为帝国生物科学上的发展缓慢而切腹谢罪。”
“长老院过于守旧,已经严重影响了帝国的发展。”爱丽将军赞同道,“他们太在乎手中的权势、又贪生怕死,生怕权力被新兴势力分走、因而抗拒科学和新势力的发展。”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我长出鳞片果然并非是因为把外来的虫族基因混入了体内,而是因为科学院提供的那份资料。资料中只标注了增强体质基因,却隐瞒了这个基因片段来自于虫族的事实。
而里香身上如出一辙的青色鳞片,显然就是当年研究的产物。Omega保护协会的背后果然还是有军部和科学院的影子,当初的事件和他们脱不开关系。
我不知道里香经历的是什么样的实验,也不记得当初那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上是不是早就长了鳞片、还是只是因为她和某种虫族进行了……她也无法告诉我了。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尽量自然地与宫本治人交谈:“就我自己的感官来看,GY-3675基因应该不只是用鳞甲增加表皮的硬度,似乎对肌肉强度也有改变。”
“的确如此,我建议你进行一个肌肉强度的测试。”宫本治人兴奋地掏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你是目前唯一完美表达了这个基因片段的人,我希望能拥有更多的对照组,为此要进行更多的诱变——”
“不需要浪费资源,”我果断道,“我能完整地解析出那个片段,并且提供相关基因、使其成功表达。”
“这简直就是上天赐给生物科学界的礼物……!”年轻的科学院院长近乎欣喜若狂,“请到这里来、请务必演示一下……如果能覆盖全身,对士兵的战斗力一定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现在就叫几个士兵过来。”爱丽将军马上道。
“不必,我在自己身上演示就好。”我冷静道,“出于保密和其他的考量,我暂时不希望自己的成果泄露到他人身上,希望两位理解。这只是最初步的合作,日后等我们熟悉起来,还会有很多机会。”
“你说得对,”爱丽将军赞赏道,“谨慎一点、让自己独自保有强大也无可厚非,我也并不介意到时候你为自己留一些小秘密——就这样吧。”
“提供片段和表达能力在目前阶段也已经足够了。”在她的示意下,宫本治人不情不愿地做出了让步,“但我希望你提供更详尽的数据、并且进行相关测试……”
“没问题。”我说,“战斗方面的测试也由我进行就好——并非是以身犯险,我也想试试GY-3675完全表达以后会是何等强大。”
宫本治人把测试的项目表递给我,我确认无误后他就又是不满又是期待地去准备了。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爱丽将军感叹道,“看来我的确是老了,缺少了年轻人一往无前的冲劲和自信。”
“我只是想让自己站在和Alpha一样的战场上、然后做得比他们更好罢了。”我笑着摇了摇头,“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为了追求强大不惜代价的偏执狂。”
“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注意安全。”她鼓励地拍了拍我的肩,“放手去做吧,我的孩子,去征服一切。”
“我很乐意为之努力。”我说着,解开了衬衣的扣子。
甚尔沉默着跟在我身后,看着我站上训练场、微微皱起了眉。
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
他想。
那具Omega单薄的身体的确变得更加坚韧有力、接近强者的定义、不再像过去那样瘦弱了。
Omega的眉眼依旧坚定而自信,他也隐约可以感觉到那具身体里隐藏着的巨大的、爆发性、乃至毁灭性的力量——但他却觉得眼前的人看起来比过去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每一个时刻都要脆弱,那股力量会摧毁别人,却也随时可能从内部将她摧毁。
她像是站在狂风中的悬崖上一样摇摇欲坠。
甚尔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直觉十分敏锐,也帮助他在生死战场中活了下来。
他的手指微微抬起,有那么一刻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拽住眼前的Omega抬起的手。
直到他对上了她的眼睛:与往日的自信从容截然不同的、宛如孤注一掷的困兽、又充斥着怜悯和慈悲的眼睛。
赤红的鳞片攀上颈部,像是鳞甲一样包裹住我的身体。
我感到身体充满了力量,轻盈又强悍。虫族的基因是天生的战士的基因,是在恶劣的环境中自然选择孕育而出的、和同类或敌人厮杀铸就的铁血之躯。
森白色的尖锐骨刺从我的指节破体而出,将白皙的皮肤扎得鲜血淋漓,染成了和鳞片一样刺目的赤色。
我本该疼痛,但我感觉不到疼痛。我的全部身心早已被另一种情绪占据,坠入暗无天日的血色渊谷。
“准备好了吗?飞鸟小姐?”宫本治人站在场外热情道,“多美的姿态啊,我想你会享受这场战斗的。我们将从最低级的五级虫族开始投放,逐渐增加等级和强度……”
“准备好了。”我打断了他的话。
体态狰狞丑陋的虫族被投放到场地边缘,晃晃悠悠地向我冲来。我五指并握,一拳刺出,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一只虫族的身体,向右拨动的时候将它巨大的身躯刮成了两截。
宫本治人的眼睛越来越亮。他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念念有词:“已经投放到B级依旧轻松,她单凭身体素质应该已经足以和那些A级的高等新人类媲美了!如果能量产……”
“太美了,简直就像战场上的武神。”爱丽将军喃喃赞叹道,“她是天生的战士和领导者,最胆小无能的Omega也会被这样火焰般的身姿吸引,投入火中、和她一同燃烧——这火焰将会把敌人焚烧殆尽、为帝国开创全新的未来!”
她的确会。
甚尔捏紧了手指,这么想着。
现在的她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和暴怒席卷而来。
他毫不怀疑她的能量和她能引发的变革,她的确能让整个帝国的污秽都和她一起燃烧,世人会称颂她的强大和美丽,直到她燃烧到最后、露出原本的那一小截芯——
“她也将被自己心里的火焰燃烧殆尽。”
第17章
51.
我待在洗浴间半个小时了。
出于保护和方便的考量,军部为我提供了新的住所,在测试结束后,爱丽将军郑重地亲自送我来到了住所,并布置了重重护卫。
而甚尔就是她为我准备的、我身边的最后一重护卫,兼具监视的作用。
此时的伏黑甚尔正叼着烟靠在门外,视线飘向远方,回忆着刚刚的那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战斗。
正如爱丽将军所言,那是美丽、强大、令人敬畏,令所有的战士心驰神往的、力量的美学。来自上古龙兽虫的GY-3675基因从片段被补全,展现出了令人震撼的力量。
同样依赖于强悍□□的甚尔自然也会被这种纯粹的力与美吸引,并跃跃欲试地升起了胜负欲。
但现在的他却出人意料的没什么心情思考这个,而是叼着烟,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Alpha敏锐的感官让他能轻而易举地听到浴室里的所有响动,水龙头的水声、Omega的喘息声和干呕声、搓洗着什么的声音涌入他的耳朵,像是微弱的求救声。
可甚尔却始终没有推开浴室的门。
他只是靠在墙上,说不清是烦闷还是不耐烦地咬着牙根,又点燃了一根烟。
他了解那个Omega……或许他对她的喜好和生活习惯一无所知,但他对她的性格的确说得上了解。他很清楚,以那家伙的自尊心,她一定不会希望他在这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点燃香烟后,他这么说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你不适合、也没必要扮演这样的角色——你的道德感太强了,选这种布满血腥和荆棘的路无疑是自讨苦吃。”
浴室里的Omega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
甚尔听到水龙头被调大了,水流冲刷着洗脸池的瓷砖。
我其实听到了甚尔的话,但我已经没有余力回答了:我的全部情绪都被一种极为负面的感觉占据,身心俱疲。
他说得对——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但是道德感强,从对我自身的要求来说,我甚至有些道德洁癖。
也因此,我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感到恶心。
【“多么美丽又强大的基因啊……!”】
反胃、恶心、令人作呕。
我趴在洗手台上,剧烈地干呕着。
赤红色的鳞片在我的控制下褪去大半,只剩下一小片顽固不化地贴在肩膀上,随着我情绪的波动剧烈起伏着。
我做了什么……我怎么能对那一切视若无睹、我怎能不去解救那些被关在实验室里的“试验品”?
为了大局无视、牺牲那些痛苦的人……我和爱丽将军又有什么差别呢?
过去的我救不了里香,现在的我仍然救不了和里香一样的、那个女孩。啊啊,从小到大,我果然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无论我再怎么对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我已经努力减少受害者了,我依旧无法释怀。
而让我最为痛苦、最感到恶心的就是我身上的鳞片——这段让我变强的基因是如此丑陋,像是在人类尸体上蠕动着吸取养分的蛆虫。
“诱变”、“配种”,两个被用在这里时简直令人作呕的词里堆积着无数人的尸骨,其中也包括里香的尸体。
一想到这个,我就感到恶心。
我颤抖着手指捏住鳞片的尖端,指尖用力,试图把那片赤鳞从身上拔下来。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我意识到这样的自虐不过是徒劳无功的自我安慰。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想一想我要怎么做才能尽快改变这一切。
“你再在浴室里待下去,我只能考虑冲进去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了。”甚尔敲了敲门,向来玩世不恭的语气里难得带了一丝严肃,“这可不像你,过去的你可不是个自怨自艾、性格尖锐、想和敌人玉石俱焚的疯子。”
“哈……或许吧……”我呼出一口气,勉强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我还以为你至少会随口鼓励、安慰我两句,或者像夏油杰那样夸我做得好。”
“我说过,那是另外的价钱。倒是夏油杰,他夸你了?”他隔着门板发出饶有兴致、装模作样的赞叹声,“那他可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你。”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我嗤笑道,“他可是和我相似到自称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呢,你又知道我什么呢?甚尔?”
“我知道你现在根本就是在自虐。”甚尔冷笑道,“你们这种人总是对自己格外狠心——他和你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的确很像,但你们两个偏执狂捆在一起只会加速彼此的灭亡。”
“或许吧……”我的呼吸平复了下来,擦干身上的水,“你不一样,你总是很豁达、像是除了钱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专注于某一事物、也不会为那些事困扰……”
“你不是也很专注、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了吗。”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些飘忽不定,“过去也是、现在也是,好像没人能改变你的想法。即使现在我觉得现在的你根本就是在自取灭亡,你也不会为此而改变。”
我推开门,直视着他的眼睛。
“七海前辈曾经对我说过,”我说,“不要想太多、坚持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坚定不移地活下去,这就足够了。我会像他说的那样,不为外物干涉、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不管我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存在和心情是最无关紧要的。”
“得了吧,傻子。”甚尔发出一声不屑的叹息,俯下身,捏住了我的脸颊,“你根本就不觉得这是正确……”
刚冲过冷水的脸颊冰冷苍白,衬得男人的手格外温暖。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皱着眉注视着我近在咫尺的眼睛。
如果是往常,我肯定会鼓着脸瞪他、让他松手、说他才是傻子。
可或许是他的手太过于温暖了,我现在却完全没有和他生气的想法,甚至感觉胃里冰冷恶心的感觉也褪去了一点、一点一点升腾起了一股暖意。
“所以你要干涉我吗?”我轻声问,“或许我的确是个做了错误选择还死不悔改的傻子,但在我看来我的确已经别无选择了——你想干涉我的决定吗?”
甚尔盯着我,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唇角。
“我为什么要干涉你?”他反问道,“我现在只不过是你的保镖罢了,犯不着为了这种事惹怒我的雇主。更何况,就算我这么做了,你也不会被我影响到。”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也是。”我微笑了起来,“这才像是你会说的……甚尔?怎么了?”
甚尔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的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啧。”我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只能感觉到这一刻的他离我很近,语气不耐,“你想怎样都随你,正确也好,错误也罢,想把自己烧成灰都无所谓……我都绝不会干涉你。”
他轻描淡写道:“但在你把款项结清之前,你绝对别想死,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从地狱里捞出来;如果你想把自己烧死,我会站在火场里跟你一起放火,一边往废墟上泼汽油一边等你用现金结账——别想用银行卡号什么的搪塞我,只收现金,不给钱我可是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