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仪捏了捏眉心,忽然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她:“你不想她去?”
荷枝僵了僵,拿着茶盏的手稍微颤了颤,连忙道:“奴婢失言。”
“这么客气。”
慕容仪终于想到与她相处时是在哪里有不对,她来身边将近一年,平日里似乎永远在等着吩咐,兢兢业业的。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向来乖顺的一个人,竟然冒着死罪的名头逃出宫。
慕容仪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一想到这件事,他的笑容减淡几分,手指轻叩桌面,令道:“先不用收了。”
“是。”
荷枝停下手,恭谨地站在他的身前,心底却有些慌乱,不知怎么惹到了他。
她有些拘谨地站着,听他问道:“猜猜,霍小姐为何会与林大人一道跟来。”
荷枝一头雾水,半晌没有说话。
慕容仪敲了敲桌面,“平日里不是挺聪明的,这下不敢说了?”
荷枝只得将头埋低。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
荷枝更加拘谨了,手指交叠着相互轻碾着,连忙答话道:“因为……霍姑娘想来。”
她这倒看得挺准。
慕容仪声温了一些,“想来未必能来,再猜。”
眼见他并没有半分不满,荷枝才继续道:“霍家……想让霍姑娘来。”
“嗯。”慕容仪脸色逐渐认真,继续道,“再猜。”
荷枝暗自咬着唇瓣,深吸了一口气,“宫里,也希望霍姑娘来。”
话一说完,再没听见太子的话。
一时间的安静,让荷枝有些惶恐。
慕容仪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些时日找不见的羞怯再度爬上了她的脸庞,她试图把脸色埋的更低,他倾身上前,将她的下颌握住。
“孤竟不知,你能猜到这种程度。”
慕容仪原以为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宫女,不仅没什么心眼,甚至担心她遭人欺负。如今才发觉,小看她太多了。
心绪一下子复杂起来,他抽回手,没由来地道:“先收拾了吧。”
荷枝领命退出屋外,心思亦有些繁重。
看样子,殿下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她方才就应该再多装一会儿的傻。
自正厅这一次发问之后,荷枝发觉太子殿下一直紧拧着眉头,甚至于霍起莹走进了门中都无人发觉。
她心下有些不安。
霍家小姐用完了晚膳之后似乎有些不满意,在太子身边叨叨地抱怨,惹得他冷淡道:“若实在住不惯,早日回京。”
“我同他们说话,他们都不理我,我只能来找你了。”霍家小姐嗔道,“皇后娘娘让我多来找找你。”
荷枝在一旁垂首听着,心想着,莫不是风清真没有理她,她来这告状来了?
太子一顿,稍稍缓和了一些,道,“出门在外,原本就是如此。”
“那我以后来找你用膳,他们不敢搪塞太子殿下,自然也会关照我。”
荷枝抿了抿唇,便听太子先应了一声:“好。”
霍起莹得了话,心中喜不自胜,不自觉往太子身旁的那个宫女身上瞟,眼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反倒大感失望。
霍家小姐又说了会儿什么话,太子并没有应,似乎一直沉心于手上的书卷,直到霍小姐有些疲惫了,才告退。
荷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上莫名的情绪。
霍小姐恐怕不知道,通常殿下废寝忘食,吃饭的时间一向不准,也不叫人提醒,若要和殿下一起用膳,恐怕会挨饿吧。
屋子里瞬间只余下殿下与她两个人,她想起白天的事,不由得将头埋的更低一些。
太子一语不发地回到寝屋,荷枝也跟在后面,他未发话,她也不敢贸然离开。
她僵着脸色陪伴着太子就寝,假装从未注意到他沉重的目光。
最后在荷枝意欲离开时,慕容仪唤住了她。
“荷枝。”他的声音低沉严肃,“离宫一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第43章
手腕骤然被攥住,荷枝稍顿。
一回神,与他的目光交接。
慕容仪从未想过的答案,离宫一事,她并非突然起意,更不能用不通世事,被人诱骗含糊过去。
或许,她不仅知道其中利害,甚至很久以前,她就开始策划。
在他相信她能一直陪伴左右的时候。
所以,深谙宫规制度的她一路畅通无阻,不是运气。
慕容仪掌心的力道收紧,眸色深沉:“这一年来,孤待你不薄。”
他查过,她的身份简单,并不受命于任何一方。
一声质问,荷枝心中有些慌乱,手上不断加重的力道传来,她不敢抬眼,不敢回答,只僵在原地。
他忽然站起来,整个人如大山一样威压过来。荷枝不自觉想要后退。
修长的手叩住她的下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要去哪里。”
荷枝咬着唇瓣,“奴婢只愿跟随殿下,为殿下赴蹈汤火,在所不辞。”
捻着她下巴的手指似乎松了一些。
慕容仪低垂目光,看见她长长的睫毛颤颤,唇瓣翕动。
他冷笑一声:“是么?”
荷枝将头埋下。类似的话……上次她说过一次了。
太子收回了手,回身坐上床榻,瞥了一眼站在原处的荷枝。
她立即会意似的,走到床榻边,伸手将叠的平整的锦被铺开,盖过他的肩膀。
她的手臂纤细,一探身时,玲珑的身段在眼前展露无遗。倾身而来,淡淡的暗香萦绕鼻尖。
慕容仪垂着眼睫,与她的眸光不经意间相遇。
荷枝没再躲闪,只是如常一般抚平被角。
她的确长大了,已经知道该用什么来讨好他。
慕容仪淡淡地扫过她的脸庞。
他不喜欢她拿自己当作筹码来交换,但显然,她已深谙此道。
一想到过往很多次的欢喜只是因为她的主动讨好,慕容仪的心中便闷得慌。
“不用你伺候了。”慕容仪咬着牙道,“下去吧。”
荷枝欠身离开。
没有主子会喜欢太聪明的下人,看,这还没得宠,便不讨喜了。
她心中轻笑,什么永远跟随,若是他想,自己还走的了么。
第二日,霍起莹一来便发现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便大着胆子将荷枝支开。
太子没有阻止。
荷枝如往常一般在太子面前伺候,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不再与她搭话,甚至一句吩咐的话也没有。
荷枝不知道这是不是对她说的试探,试探她的话几分真假。
在驿馆休息两日后,启程前往青州。
一路并非全是官道,亦有偏僻崎岖之地,风朗一行人将最适宜的道路走过,太子的车马才会出发。
半个月后,抵达青州长山郡。
青州知州王大人早早地率领一众百姓在城门迎接,将一众人安置在一座巨大的宅院中,这处宅院比甫阳的驿馆大出很多。
林大人与霍姑娘则被安置在附近一处较小的宅院。
进园子时已到了晚上,王大人一直陪伴在殿下左右,亲自服侍,比荷枝还勤快。
园子中不仅安置好了日常用具,甚至连侍奉的婢女、小厮也一并齐备。
王大人离开之后,荷枝重新接过侍奉的活,太子才说了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下去吧。”
荷枝干脆理解为是让她下去休息。
她离开不久,寝屋外忽然重新出现了一个人影。
慕容仪唇角勾了勾。
人影从屏风后出现,并非是他想的那个。
粉衣的小丫头面色羞红,嗓音细软:“奴婢伺候殿下就寝。”
慕容仪骤然失笑,居高临下地俯视面前的人。
片刻后,风清迈入门中,朝太子一拜,随机拎着人的后衣领,将人丢出了寝屋。
荷枝一觉睡醒,再进寝屋时,发觉太子殿下早已起身,甚至连衣裳也一并穿好了。
刚进门,太子便从她身旁走过,荷枝只得跟着。
太子殿下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好。
早上用膳时,园中的婢女呈上吃食,太子先是顿了一下,看向荷枝。
荷枝自然有些莫名,出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子并未答她,转而专心用饭。
荷枝心中默叹,站回一旁。
一路以来,她已尽力陪伴左右,并无半句怨言,但太子总是不满意,她着实有些疲累。
正好园子里有这么多婢女,风朗风清也都在太子身边,她干脆把事宜交代给别人,再不去触太子的霉头。
霍姑娘是午后来的,一进门,见到荷枝,竟有几分惊讶,问她道:“殿下呢?”
荷枝答:“殿下在书房。”
眼见这丫头并不同太子待在一起,霍起莹心中喜悦,连为难她的意思也没有了,转而走向书房。
慕容仪手里的卷宗看了一本又一本,不时地停下,抬眼瞬间又收回目光。
风清忽然走进门中,禀道:“霍小姐求见。”
“不见。”
慕容仪语气有些不耐,良久,招风清问道:“她去哪儿了。”
荷枝跟着园子里婢女上街转了转。
与园子繁盛的场景不同,长山郡中比想象的要冷清。再过几日便是年节,街上并不热闹。
有小摊贩一见着她,纷纷上前招揽生意,荷枝买了些新鲜的小玩意儿,那些摊贩似乎不肯放过她,拉扯着她的衣袖。
与荷枝一道出来的珍儿在一旁叉着腰笑着,弄得荷枝一阵脸红。
好容易摆脱了他们,荷枝红着脸整理衣衫,珍儿才同她解释:“那些人一见你眼生,衣着不凡,又是个好骗的小丫头,活像个财神爷,自然拉着你不肯松手了。”
荷枝问道:“这街上怎么有些冷清,都在家里准备过年么?”
“一直这样。”珍儿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连忙道,“既然买完了,我们快回去吧,天色要暗了。”
才走了两步路,珍儿忽然拉着荷枝到路旁站着不动,又低声示意荷枝:“低头。”
远处忽然传来车马的声音,周围的小贩急匆匆地收摊,口中不住地念叨:“来了来了,他又来了。”
荷枝心中疑惑,不过是稍稍抬了一下眼,一辆马车便在面前停了下来。
掀开车帷的是个约莫二十余岁的男子,脸红到脖子根,荷枝似乎闻见了一丝酒气。
“你——”他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看着荷枝,一摆手指,“上来。”
并不是某种邀约,更像是一种命令。
荷枝呆了片刻,身旁的珍儿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拼命地给她示意。
马车上的人横着眉,喝道:“识相点,快上来。”
当街抢人,未免太过嚣张。
“我王严看上的女人,还没有敢不从的。”车中人朝车夫大喊一声,“带上来。”
荷枝有些慌乱,大喊道,“我是太子身边的随身宫女,你敢带我走。”
车中人冷笑一声,甩下车帷。
荷枝看见车夫从前车跳下,连忙拉着珍儿往外跑。她的裙摆有些长,只好一手提着裙角,另一手忽然松了,踉跄地绊了一下。
忽然腰间抵上了什么坚硬之物,将她的身形稳住。
而后她听见一声惨痛的求饶声,她才堪堪回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风清一脚踩在马车夫的后背,将人死死的压制在地上。
马车夫吃了一嘴巴的灰,一面咳嗽一面大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王严跳下马车,走路摇摇晃晃,嘴巴上却不饶人,“你知不知道我兄长是知州大人,你们竟敢——”
风清手指微屈,招了招手,便有两个侍卫上前将人按住。
“带回去。”
直到看见一主一仆被人架走,荷枝的才安下心来,再去找珍儿,却不知道她走到哪里去了。
“还看什么。”
风清冷淡的声音袭来,荷枝从未觉得他声音如此亲切,语气中满是欣喜,“风清!”
风清转过脸去,冷声道,“你怎么径自出来了。”
“出来转转。”荷枝见他似乎不高兴,方才劫后余生的欣喜也没有了,只是埋首理衣裙,转而问道:“殿下寻我?”
风清正色道:“是。”
荷枝同风清一道回了园子,沐浴换过一身衣裙之后才前往书房。
鹤形长灯下,太子手持卷宗,不经意间又翻过了一页。
荷枝犹豫着上前,没料想太子率先开了口,“你今日所遇之事,风清已向我禀报。”
她攥着衣袖,将头埋得更深一些,“奴婢知错。”
慕容仪顿了一下,卷宗一并合上,看她,“你说说你有什么错。”
“奴婢不该擅自出府。”
慕容仪拿书卷轻轻敲了她的脑袋,“是背着孤出门。”
荷枝被这一下敲懵了,睁大了眼睛看他。
慕容仪的确有些生气,但看见她水灵灵的眼睛还盛着一丝茫然,忽然又觉得有几分好笑。
“方才已让人查过了,那人是王大人的胞弟,行事一向乖张,多次当街抢人,连百姓都讳莫如深。”慕容仪正色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荷枝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连手上的动作也全忘了。
慕容仪捏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吓到了?”
荷枝抿紧唇瓣,一语不发,慕容仪牵过她的手,才发觉竟有些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