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岚湿了裙子,步子又急又快,像是怕被人发觉一般,大户人家的婢女,通常也极爱惜自己的衣裙,不能给主子丢人。
月色上清辉,荷枝领她一路到厢房后便只在外等着。
等到荷枝百无聊赖地怀疑这恐怕是一个圈套的时候,宁岚又出来了,脸上满是歉意。
她催促着荷枝走快点,要赶紧回到霍姑娘身边,免得两个人一道挨罚。
两个人穿过园中池塘与石径,绕过长廊,便见清辉下一对璧人。
霍姑娘倚着栏杆,不知说了什么,太子竟抿唇轻笑,两个人的笑声传过长廊。
宁岚看着荷枝,小心翼翼道:“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殿下和小姐了。”
荷枝瞥她一眼。
原来是在这里等她。从白日的刻意热情,再到方才打翻茶盏弄湿衣裙,再到让她撞见太子和霍姑娘亲近的一面。
荷枝笑道:“如此,既然殿下不需要伺候,我也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宁岚有些惊讶,半个身子拦住她,“你去哪里?”
荷枝反问道:“我不是想去哪里去哪里?”
宁岚仔细看着她的神情,没见半点伤心,不由得攥紧了衣袖。
荷枝头也没回地离开长廊,在园子里闲逛。
这个时辰,园子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甚至连巡街的侍卫也没见着。
她还觉得有些奇怪,便在屋角处看见了一个侍卫。
原本她也没在意,刚扭过头,那个侍卫便朝她走来,荷枝才朝那人看去。
竟然是渺兮。
他身穿着太子侍卫的玄色锦衣,混在夜色里,荷枝第一眼竟没认出来。
荷枝呆了呆,便顺着他的意思朝屋后走去。
这座屋子离寝屋与厢房都远,当初也没想到做什么用,便先空着,如今往来少人,正巧适合谈话。
这是渺兮观察了几日才找到的好地方。
渺兮将她拉到屋后的空隙,身后有一处参天的桦树,透不出半点月色。
怕她被发现似的,渺兮拦住去路,遮住来时的光亮。
荷枝问他,“你怎么来了。”
“给你的纸条里不是写的今日?”渺兮答道,忽然又觑近她,“咦,你耳朵这里并无耳孔,怎样戴耳坠?”
荷枝耳朵一热,慌忙捂住,道:“你说的不是新年么,而且你、你怎么进来的?”
“啊,我知道了。”渺兮再不逼她,反笑道,“想进就进来了呗,还以为你在太子那边,还得想个什么办法把你从太子身边支过来。”
他顿了一下,“你怎么没在太子那边。”
荷枝微顿,“殿下在忙。”
“除夕还忙,能忙什么。”渺兮嘟囔着,“对了,这个给你。”
他从袖口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递到荷枝的手里。
因天色昏暗,荷枝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觉得有些繁复。
“这是青山盟的信物,执此木牌去青山盟,他们会助你达成任何事。”
“青山盟……?”荷枝惊了一下,“给我?”
“青州这块地盘不太平,青山盟在此地还算说得上话。不知道你要在这里多久,兴许用得上。”
渺兮摆摆手,“之前我师父给我的,来不及给你准备什么了,凑合用吧。”
“那你呢?”荷枝抿唇,交还给他,“我用不上,你拿着吧。”
她几乎整日都在太子身边,身边围着一圈圈的侍卫,通常没什么麻烦。但是他行走江湖,总有用得上这些的地方。
“我回京去。”
渺兮瞥一眼她的手指,指节细长白皙,在暗处也泛着莹光,漂亮极了。
他走了一下神,又重复道:“我回师父那边。总归出来一趟,回去任打任骂,说不定师父觉得我在外面历练了一回,要把家传的功法教我呢。”
荷枝拧着眉问道:“你师父会打你吗?”
渺兮轻笑:“这你就不必担心我了,等回京,自己来看我。”
荷枝掩唇笑了,随即正色道:“好,那祝你一路顺风。”
渺兮正朝她伸出小拇指,想跟她拉个钩,没想到突然传来一声低喝——
“谁在那边?!”
荷枝与渺兮两个人俱是一愣,随即在脚步声踩过来的那一刻,荷枝将渺兮按在身后,出声道:“是我,谁在外面?”
“我的裙子有些脏了,不要过来。”
那个脚步声停下。
荷枝装模作样地弄出一点动静,随即走出去,面上带着些羞怯:“方才裙子脏了,我来这里理理。”
来的侍卫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些中的一个,她一转视线,便看到了宁岚。
宁岚刚才跟着她?
宁岚的目光还落在荷枝身后,问道,“我刚刚还看见了一个侍卫,同荷枝姑姑一起走进那边,荷枝姑姑没见着吗?”
“没有。”
宁岚咬着唇角,随即对侍卫道:“万一园子里混入了什么人就糟了。小姐若是知道,一个晚上都要睡不着。还是请侍卫大人前去看看吧。”
荷枝瞬间紧张起来,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岂会包庇他人。”
宁岚冷哼道:“若是没有就罢了,多查查也无妨,毕竟今日大多侍卫都不当值,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趁虚而入。”
荷枝攥紧拳,又突然松开,淡然道,:“去查吧。”
侍卫便往那一处走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拔出刀,警惕地在里面四处查看了很久,才又走出来,朝宁岚摇了摇头。
荷枝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渺兮的身手不差,从他身上牵系着这么多江湖势力太看,他本身绝不简单。
方才她先出来,只是方便他离开。
既然没找到人,那侍卫向荷枝致歉,荷枝也放他离开。
她与宁岚一道走回主子身边,两个人之间隔着宽阔的距离,荷枝知道,她就没打算让自己有好日子。
只怪自己先前有些大意,对她并不设防。
荷枝再一度回到长廊里,早早地就发现太子的目光望向她这一处,她只得加快脚步。
慕容仪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小丫头回来,早有些不耐,眼见着她走上前,不由得拂了袖摆,冷声道:“回屋。”
忽然间,风清从屋檐跳下,朝慕容仪禀报道:“殿下,园内混入了不明身份之人,方才离开,属下等没有抓到。”
宁岚一听,立马插话道:“奴婢看见了,是荷枝放走那个人的!”
第48章
慕容仪剜一眼宁岚,冷脸对霍姑娘道:“你先回去。”
霍起莹凑上前拉住他的衣角,有些害怕地喊他的名字:“容之……”
慕容仪摆手:“继续追,加派人手保护霍姑娘。”
风清领命。
荷枝心中有些惊慌,但见太子负手离开,她不由得强行冷静下来,跟上前去。
太子似乎完全没有在意方才那件事,宁岚的那番话似乎丝毫没有产生影响。
一路上,荷枝几乎以为太子已经处理完这件事。
一进寝屋,太子便站住了,宽大的后背向着她,没有回头:“关上门。”
荷枝有些迟疑,随即将门关上,心中却生出一点不安。
月色被关在外头,屋子里不曾点灯,昏暗得叫人害怕。
“能让风清都追不上的,是什么人。”
荷枝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
她沉默片刻,深呼一口气,答道:“奴婢不知。”
话音刚落,面前的人转过身来,衣上的墨竹朝荷枝压近。
“孤最近得了消息,说白家那人也往青州来了。”慕容仪脸色深沉,黑漆漆的双眸直直地看着荷枝,“你见过他?”
白家那人?荷枝突然愣了一下。
说的不会是渺兮吧?她可不知道渺兮姓白。
眼见她茫然片刻,不像作假,慕容仪的才稍稍缓和,伸出手来轻轻别过她的鬓发,温声问道:“的确没见过他?”
荷枝手心沁出了些薄汗,袖子里还揣着渺兮送的那块木牌。
“奴婢没见过。”她道。
慕容仪神色收敛,连带着周遭的气氛都缓和了许多,“今日你先休息,不必等孤。”
他撂下这一句话就离开,反手又将门合上。
荷枝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看来渺兮出去时真的被发现了。
她这怎么能睡着!
荷枝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确认他已经离开,随即也打开门。
刚出了寝屋,就看见月光下的身影。风清站在屋檐上,一抹影子投在院中。
一听到荷枝的动静,风清瞬间从屋檐跳到她面前,语气中带着些疏离:“进去吧,别让殿下担心。”
荷枝蹙起眉,佯做忧心道:“今日入园的是谁,你见过了么?”
“是……”风清刚说了一个字,又想起了什么,抿着唇冷声道,“你进去吧。”
他的目光又冷又锐利,似乎荷枝不进门他就不罢休。
荷枝重新迈入门内,悄然回头,风清又回到正对着大门的那处屋檐。檐上身影挺拔,毫无顾忌地朝向她,居高临下地直视。
荷枝眸光闪动,希望渺兮不要被他们抓到。
直到她将门关闭,才阻隔了那道视线。
荷枝忧心忡忡地爬上床躺下,自然怎么也睡不着,木牌还在袖子里攥着,只能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
许久,静得都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
忽听得一阵推门声,荷枝立即从床上坐起。
一见那身影十分熟悉,连忙趿着鞋子小跑着上前:“殿下!人……抓到了么?”
慕容仪转过身来,煞有介事地整理袖口,嗓音依旧冷:“你担心他?”
荷枝顿了顿,细声解释,眼神却不敢抬起,“奴婢是怕有什么人威胁到殿下的安全。”
慕容仪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庞,一步步靠近,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啪嗒”清脆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她瞬间慌乱,迅速拾起。
慕容仪心中有些酸涩,朝她伸手,语气极力保持平静:“交给孤。”
荷枝攥紧木牌,瞪大的眸子里藏着一些惊恐,直到木牌掉落,她迅速捡起塞到袖中。
给他,渺兮就真的暴露了。
原本渺兮与这件事就不相干,因为她才会触怒殿下。
她迎上前去,毫不犹豫地跪下,“殿下,是奴婢的错,此事与他——”
唇瓣被瞬间捂住。
慕容仪倾下身一手封住她的唇瓣,不想听她的下半句话。
视线相对,慕容仪看见她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点害怕。他冷笑一声:“你当真不怕死?”
“死”字一出,凉意逐渐蔓延到荷枝的后背,她有片刻动摇。
慕容仪骤然松开她,下一瞬,袖口被人攥紧。
“殿下。”
慕容仪扯过袖子,冷声道,“你肯为别人求情,怎么不为自己求求情。”
荷枝紧扯着他的袖子,只怕松开那一瞬定下生死:“奴婢誓死追随殿下。今日奴婢已与他说明,奴婢不会再离开殿下,渺兮也打算回京。”
慕容仪沉默片刻,忽然俯下身来:“倘若他一定要死呢?”
低沉的一句话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扼住荷枝的喉咙,她再没说出话来,但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
慕容仪冷着脸扯回袖子,转身离去。
荷枝慌忙起身,跑出门外,便见一把长刀横在眼前。
风清语气毫无波澜,“进去——”
荷枝重新迈入门内,与门外的风清面面相觑,双方并无相让之意。她紧紧抓着门扇,心口很慌,满脑子都是太子那番话。
渺兮被抓住了。
太子想要他死。
荷枝思绪飞速转动,暗忖着该如何帮他。
她的能力实在太过轻微,只能被关在这里,连他如今在哪都不知道,更何况园子里还有那么多侍卫。
她有些焦躁地在门内踱步,风清不再看她,转而回到屋檐。在高处,他能看得更多,更清楚。
忽然间他飞似的离开,不知看见了什么。
“荷枝!”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袭来,是渺兮。
荷枝冲出屋外,便看见穿着夜行衣地男人朝她飞来,迅速带过她的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荷枝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屋顶。
“装一下人质。”他在荷枝耳边低声道。
随即长剑横在荷枝的颈边,让她有些害怕。
这一动作果然有效,太子侍卫即将追上他,却明显地迟钝片刻。
渺兮有机可乘。
慕容仪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拐走,她不带半分挣扎,似乎十分情愿。
他攥紧拳。
一旁的侍卫递来弓箭,慕容仪跳上屋檐,拉开长弓。
只消指尖一松,绝对能将他射下。
但他不敢堵。
不敢堵白渺兮会不会拿她做挡箭牌。
玄衣下的胸膛起伏,慕容仪稳定心神,缓缓放下弓箭。
不过是转瞬时间,他开口下令:“继续追。”
*
一路上,荷枝的腰间被收紧,脚尖几乎没挨着地。
从屋檐上略过,速度又快又急,寒风扑在脸上,荷枝压根没法睁开眼。
直到终于落地,她还没站稳,便被塞进了一架马车里。
漫夜中传来一声马鸣,渺兮拉扯缰绳,大声道:“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