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剧烈晃动,荷枝扒着车门,跪坐在地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忍着胸口的不适缓缓地将车帷拉起,便看见坐在车门处的剪影。面前是无人的街道,马车越走越偏,直至进了山中。
渺兮似乎感觉到身后的目光,开口道:“你在里面待着,后面还有人追呢。”
也不知夜行了多少车程,再度停下来,熹微的日光已经将山林的轮廓映照出来。
马车骤然停在一处高大的野林子里,渺兮钻进车中,将水壶和干粮递给荷枝。
荷枝沉默地接过。
明明只是短暂地甩开了追来的那群侍卫,渺兮到像心情很好似的,拨了拨额前碎发,道:“居然能赢一回太子,难以置信。”
荷枝旋着水壶的盖子,突然问道:“你之前就想过这些?”
“……想过。”渺兮回答,“没想到真能用上。原本我也是真打算回京的,没想到出园子的时候惊动了人,太子还派那么多人来追我。”
“不过这样也好。”渺兮打开另一个水壶,仰着头大口灌下,“这样,说起来,你也可以脱离太子了。”
他神色凝重了一下,“你不会,还想回去吧。”
荷枝躲闪着他的目光,咕咚喝了一口水。
车厢内忽然安静了一瞬,荷枝垂着眸思索,便听旁边轻轻一声抽气。
荷枝蹙眉问道,“你受伤了?”
渺兮颇不在意地回答,“小伤。”
“伤在哪里?”荷枝凝着眉道,“得先找个地方治伤,你带着我恐怕走在哪里都不方便,我在殿下身边暂时没事,你先走吧。”
渺兮听完话,脸色骤然严肃起来,“既然带了你出来,就没有让你回去的道理。”
“更何况,就刚才那样,你还能回去么?”
被渺兮挟持做人质的时候,一没喊叫,二不求助,任由他拿捏,更像是与他一伙的。
就在之前,太子还不肯放过渺兮。
何况,此事一出,有损太子颜面——竟然有人能躲避那么多的侍卫,从太子寝屋中劫人。
用双方勾结的借口更能将这件事掩盖。
更何况,他没必要、也不应该为一个婢女大动干戈。
荷枝合上眸子,心中暗想,太子殿下不要再追了。
天光大亮,园内书房,慕容仪坐在案前按着额角,“他们到哪里了?”
侍卫禀报道,“殿下,如今已到罔山林中,正向西面渡口镇去。”
“跟着,别让他们发觉。”慕容仪捻着袖口上绣着的繁复花卉,慢悠悠地开口,“既然她一直想逃,那就看看她能逃到哪里。”
第49章
渡口镇客栈。
渺兮将马车交给客栈的小厮,与荷枝一道进入客栈。
他随手点了一点小菜,眼见荷枝不动,不禁道:“你放心,我们已经甩开他们了。”
“不可能。”荷枝平静地道,“长山郡与渡口镇不过十几里的距离,甚至还不如京中与甫阳的距离,殿下的人不可能追查不到。”
渺兮自顾地夹菜,“但是毕竟我们走了那么远的山林,他们总不可能处处都熟悉。”
说的也是。荷枝这才拿起筷子,稍微吃了一些。
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食欲。这两日太赶,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吃完饭,小厮告诉他们只剩下一间屋子。
对于这点,荷枝是不相信的。
尤其是上了楼之后,隔壁还有许多空屋子。
不过眼见渺兮也有些疲惫,她便让他先睡,自己又在一旁的桌子上瞌睡了一阵。
过去了大半天,似乎真的没见着太子身边的侍卫,当天色昏暗下来,她也感觉到疲倦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客栈小厮送了一些饭菜过来,渺兮悠悠转醒,和她一起吃晚饭。
两个人都有些放松,直到小厮过来说,马出了一点问题。
渺兮匆匆放下筷子跟小厮下楼。
荷枝心中莫名生出一些不安。待他走后,荷枝走到窗边,看着客栈楼下的街道人来人往熙熙囔囔,没见着什么侍卫的身影,连疑似乔装打扮的都没有。
她刚松了一口气,一回头,那口气便卡在喉咙里。
风清紧握着刀从门外缓缓走进,然后,他关上了门。
若不是那握刀的姿势,荷枝压根分不清他是风清还是风朗,当他们面无表情时,两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她的惊讶只维持了一瞬,随即朝他道:“坐吧。”
荷枝猜想,他应该是挺生气的。
风清比不如风朗那样从不过问太子的任何事,坚决执行太子的命令。在众多的侍卫中,他更有血有肉一些,也会高兴和生气。
在甫阳那次,她毫不怀疑,如果是风朗,在她生病当晚必然会就近抓一个大夫看病,而不是冒着寒风背着她出门。
荷枝私心是不希望他来追她回去,换做别人,她可能什么法子都能使出来。
面前的风清神色冷淡,也不坐,只道:“马车已备下,请姑娘即刻回去。”
这不是在商量,只是维持最后的体面。
荷枝自顾地坐下来,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殿下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希望我回去。”
风清的脸色有些动容,强压着不悦,冷声道:“殿下待你如此宽厚,你却又一次背叛殿下。”
若按殿下原本的作风,应是,就地诛杀。
他手中攥紧刀柄,刀柄上繁复的纹刻擦着他的指腹,而风清的目光却直直向前。面前的姑娘从容地坐在桌前,手指拎着玉簪绿的茶壶,露出一截皓白的腕子。
死了有些可惜。
眼见她慢悠悠地饮下一口茶水,风清道:“他不会上来了。”
荷枝的神色一僵,突兀地站起身,“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随即她察觉有些失态,转而一想,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够毁尸灭迹,而她没听见楼下的动乱,或许渺兮还没事。
“他擅闯翊园,带走太子的人,该死。”
这话一出,荷枝反而安心了些。若渺兮真的死了,风清完全不用废话。
见她的神情顿然放松,风清立即道:“你不会再见到他。”
荷枝自顾自地饮下了一口暖和的茶水,心中也更冷静了一些,问他道:“你猜猜,这次回去,殿下会怎么对我?”
“自是由殿下做主。”
平静的回答反倒是让荷枝勾起了唇角,“所以我和你们不同。”
她放下茶杯,起身拍了拍裙摆,起身想向窗边走去,忽然察觉到浑身有些发软。
一晃神,她发现自己已经跌到地上。
身后的脚步她已经听不太清,海水纹的袍角已经走到身边,然后她感觉一双手重重地盖在她的眼皮上。
再醒来时,马蹄声嗒嗒地响。
荷枝躺在四方的车厢中,刚一睁眼,就看到风清沉沉的目光。
她还没恢复力气,索性直接闭上眼。
亏她还想过怎么用不伤害到风清的方式从他手里逃掉,却没想到,他能提前在晚饭里下药。
眼见她闭上眼睛,风清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那张薄薄的唇瓣会说出什么话来迷惑人,他想,再回到长山郡之前,她还是不说话为好。
荷枝躺了躺,身体恢复了一星半点的力气,便睁开眼睛思索。
这条路不如来时颠簸,说明走的是另一条路,
自然了,当时渺兮为了避开城门,选了山路。而风清则无需有这样的顾虑。
马车比之前她和渺兮乘坐的那架要大,但是里边只坐着风清一个人,说明这次追她的人不多。
“又在想什么。”
清清冷冷的一句话,让荷枝瞬间移去目光,气不打一处来。
忽然,他听见了什么声音,眼神瞬间凌厉。
马车突然飞驰,荷枝一时不稳,从原处摔了下去,被风清一把拎起,靠在一旁。
“风大人,有人在追我们……我们好像被包围了。”马车外有人道。
荷枝心中一惊,这不是青州的地界么,还有什么人敢追赶他们?
“是什么人?”
“看不到。”
话音刚落,风清撩开车帷往外看,荷枝也一并看去,
空荡荡的官道远处便是土黄色的山脊。
她抬眸往上看,山林遍布,只能看见丛生的草木层层叠叠。
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前方传来一声凄厉的马鸣,下一刻,马车骤然疾驰,比刚刚的速度更快。
荷枝的脑袋几乎要撞上车厢,被人扯住后衣领,她咳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攀附住车门。
“风大人,前面是断崖!”
“跳!”
荷枝还没反应过来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话,便感觉一双手锢住她的身躯,随即是猛烈的冲撞,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木头碎裂的声音,风呼呼从荷枝耳边刮过,她再睁眼,眼前是暗红的领角。
“不要往下看。”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荷枝便下意识的看去。
一阵眩晕从她的头麻到脚,底下是不见底的峡谷,他们正挂在半腰处。
“李卫——”
“属下在。”
呼喊从更低处传来,荷枝心中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仔细脚下,下到谷底,看看是什么人。”
“是。”
李卫的声音消失了,荷枝不管不顾地抓着能抓到的衣裳,颤颤道:“……那我们呢?”
“闭眼。”
下一瞬,荷枝感觉到后腰一紧,她赶忙闭眼,紧紧地抱住面前的人,才后知后觉得想起来自己这样是不是会妨碍他?
“松手。”
荷枝脑中空白,几乎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刚一松手,人也软了一下,被人扶住手臂。
风清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从她身旁走过。
荷枝分明从里面看出了一点嘲弄。
她平静了一下,才跟了上去。
到了此处,荷枝才发觉他们在山腰的一处陡坡上,身边全是一人高的枯枝,正好隐蔽身形。
但是脚下的土地松软,站不住,走不稳,更跟不上。
荷枝极力维持着平衡,不小心往前倾,握住了风清身上的那把刀。
风清凉凉地眼神瞥过来。
荷枝厚着脸皮道:“我要是摔下去,你这一路都白干了。”
风清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前行。
为顾着身后的人,不得已将每一步都放慢。
身后再没传来什么声音,他正好将注意力都放在周围。
忽然,风清停下了。
荷枝也自然停下,跟在他身后朝前望去,才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排排地全是穿着短打衣着、头戴红巾的人。
她听着下面的动静,只能听到零碎的字词,什么“可惜”“没什么钱财”“白忙活”之类的话。
待这些人浩浩荡荡地走远后,许久,风清都没动一下。
荷枝疑惑地晃了晃他的刀鞘。
风清禁不住她的请求,才道,“等李卫打探完回来。”
荷枝忍不住问:“他们是什么人?”
“山匪。”风清道,“青州一带山脉连绵,山匪横行,殿下来此便是要平这件事。”
荷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便听他继续道,“没有马车,今日恐怕要在野外过夜。等李卫查到他们的寨子,我们便回翊园。”
荷枝瞬间沉默下来。
风清转过身,冷淡道,“倘若你同那个人遇上山匪,还不知会如何。你既没出过宫,身手又极差,怎么会想到要逃出宫。”
荷枝抿了抿唇,松开了他的刀鞘,一面佯装整理沾了灰的衣裙,一面道:“太子身边的所有侍卫一定接受过同样的训练,你们的身形、说话语气、走路姿势甚至一模一样,可我偏偏能将你和风朗分开,你不奇怪么。”
风清忽然间握紧了刀鞘,这一句话几乎戳中了他深处的心事,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深沉。
“因为你跟他们有些不同,比如现在,你会不高兴,若是风朗……恐怕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荷枝折下一截枯枝,在手里捏的粉碎,“作为太子侍卫而言,这没什么不好。”
她也顿了一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只是我不喜欢。”
“回到太子身边,我便是后宫千万个宫女其中的一个,甚至……”她顿了一下,翻出来一张帕子,将葱指擦的干干净净,“对于宫女来说,也没什么不好。甚至恐怕你也觉得,我有很多宫女所没有的。”
“但同样。我也会走上所有人一样的道路。”荷枝瞥了风清一眼,终究还是明说,“受宠,失宠。”
风清的脸色也瞬间严肃起来,他沉默着,以至于荷枝开始怀疑他能否理解自己的话。
毕竟侍卫与宫女的生活截然不同,至少太子侍卫,无需近距离讨好殿下。
她摇了摇头,岔开话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他能找到么?”
风清反应过来,“若他在附近,我会知道的。”
等到天色愈发昏暗,薄薄的日光将余晖隐藏在山头之后,荷枝再没见过那个侍卫的影子。
风清握紧刀鞘,双指并拢伸到嘴边,吹出一节清脆的音符。
荷枝微微睁大眼睛,两巡过后,他道:“出事了。”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抓起,整个身躯被人飞速地带跑。
“去哪儿——”
到达平缓的谷底时,荷枝差点撞到风清,两个人放缓脚步,走了不久,荷枝便发现一处平静的湖面,在昏暗的丛林里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