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轻寒同他聊了两句,才坐下来切入正题:“大哥,怎么了?”
“官兵一直在搜捕我们,这样下去迟早碰面。”老大若有所思地看向荷枝。
段轻寒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落到了荷枝的身上,脸色一沉:“需要做什么?”
“李卫说太子对她还算在意。”那个人的手搭在扶手椅上,神色肃然,“拿她,去换和太子谈谈的机会。”
第52章
回去的路上,荷枝看着脸色阴沉的少年,试图露出一个笑意安慰他:“之前也是我说的,太子对我看重,留我有用。”
段轻寒完全没看她,额角上的青筋还没褪去。他拧了拧自己的手腕道:“明日,我同他们一起去。”
荷枝莫名有些心安,看着高出她半个头的少年,突然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叫你。”
段轻寒蓦然转过头,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是段哥哥。”
然后他在荷枝平静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段轻寒。”
他说完便不再说话,荷枝追问道:“怎么写?”
段轻寒有些惊讶,“你能识字?”
荷枝抬眼,平淡地将手掌伸出,示意他可以直接写。
段轻寒微微挑眉,莫名从中看出几分得意的意味。
他一低头,便见着那双手,指节细长,掌心白中透红,像是茫茫白雪中藏着淡淡的梅花。她的确是像娇养出来的丫头,手上没有半点伤痕和茧子。
段轻寒一抬手,发觉自己的手对比起来相差太过明显,太黑、太粗糙。
像是怕磕了一个珍贵的瓷瓶,他小心收回小臂,只是轻轻地在她的掌心写下他的名字。
“轻——寒——”
清脆的声音响起,荷枝出声将他的名字念出,便发觉他收回了目光,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她不由得追问道:“是段轻寒吗?”
段轻寒点点头。
“这名字……”荷枝偏头想了想,她在宫里只听过太监的名字,将他的名字与公公的名字作对比,好像不太合适。
她顿了一下,才道:“挺别致的。”
“我娘可是镇上的才女,以前……”段轻寒语气轻扬,却又戛然而止。
荷枝看着他:“以前什么。”
“没什么。”段轻寒这样回道。
荷枝直觉有什么不对。
才女……这个词汇离荷枝太过遥远,要说真在哪里听到,便是在尚京时,听到的不少有关高门贵女的事,通常她们身上,都会附加一个词,才女。
这么说,段轻寒原本出身不错,能识字,似乎还会看病。可这么一个人怎么就流落到做山匪的地步呢?
段轻寒不肯再提,但受不住身旁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只好装作没看见,等回到家里,推开门,又发现她迟迟不进门。
“进来呗。”段轻寒扫了一眼屋子,“也不是第一次来。”
荷枝的目光从狭□□仄的胡床上移开,手中攥紧袖子,应了一声。
“我这么累,肯定做不了什么,你睡外边。”
段轻寒随后脱了外衣躺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荷枝进门,将门关上。
段轻寒见她局促,不由得起身,让开位置:“身为男人,怎么能让媳妇没地方睡?”
说着他便翻找出一个竹席在地上铺开,坐在地上抱着臂,扬扬下巴:“你睡这,我睡地上。”
他目光灼灼,似乎并不罢休,荷枝才慢吞吞地走回胡床。被子很薄,她犹犹豫豫地脱着外衣。
段轻寒连忙躺下,字句模模糊糊:“睡吧。”
荷枝睡得不好,早上是段轻寒叫起的,他手里拿出比荷枝小指还要粗的绳子,无奈道:“老大说,人质不能过的太好,让我给你绑上。”
荷枝点点头,乖巧地站在小屋中央,任绳子在身上缠了几个圈。那绳子毫不留情地裹紧衣肉里,将她的手反锏在后。
“不绑紧点,别人会看出来。”
段轻寒的声音从荷枝身后传来,她忽然感觉到手上塞了什么东西。
“绳结绑在你的手旁边,你现在摸摸线头。”段轻寒打好结,又调整一下,嘱咐道,“官府和我们仇怨很大,若到时太乱,你就自己跑掉,知道吗?”
荷枝点头。
一路上,荷枝都沉默着。
李卫已经打探到,太子领兵,官兵已到山下。段轻寒领着一伙人带上荷枝,预备在半山腰谈一次。
选的地方视野开阔,正好可以看到上山的必经的大路。
久久地不见人影,段轻寒一瞥逐渐升高的日头,点了一个人:“你,把话带过去,说我们老大愿与官家和谈。”
段轻寒叉着腰在外面等着,看着派出去的人逐渐消失在蜿蜒的路段中。
山下小亭。
慕容仪站在亭中,遥望山上蒙蒙雾气逐渐消散,太阳升腾,露出灰绿色的山脊。
“殿下,抓到一个匪徒,说是他们想和您谈谈。”
慕容仪还未开口,身边便响起了几道声音。
霍起莹冷笑道,“他们敢抓朝中重臣之女,狂妄至极,如今还想和殿下谈,也不想想他们是什么乡野村夫,胆大妄为!”
慕容仪轻轻朝她瞥了一眼,见她唇瓣紧抿,眼神里盛着怒气,先没说话。
王大人立即接道:“是啊,这些人在离阳山盘桓已久,挑衅官兵,危及过路商客,此等危害不得不除。”
慕容仪负手而立,听着远处的脚步声靠近。
风清拱手道:“大人,在西山发现李岩那些人的踪迹,似要往北去。”
王大人恍然大悟,“这是一出调虎离山计。表面上派人在东面求和,原来早带着人马往西去了。”
慕容仪眸光一沉,定定地开口:“一个不留。”
*
派去的人迟迟未归,连个信都没有,段轻寒有些着急。
再看荷枝,她还是那么定定地站在人群里,嘴唇轻抿,却是安安静静的。他走过去,轻问道:“热不热。”
她的额角很明显已生出细汗,可她只是轻轻摇头。
段轻寒转手又派几个人前去查看,没回。他已然觉得不妙,便挥手道:“回寨子。”
他话刚说完,便见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出现在视线中,背后插着一把白色箭羽。
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没能说一个字。但所有人都惊呆了。
“撤!”
段轻寒简短有力地一个字,所有人立即往后退,他单手抱起荷枝,低声喊道:“自己解绳。”
荷枝很快摸到绳结,用力一扯,身上的束缚顿时松掉。
抬头便是箭羽漫天,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发出尖利的惨叫,透过衣衫。
荷枝顿时吓呆了,便感觉有人裹住她,往一旁滚去。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段轻寒沉沉地身子已经压在她身上,他们摔进了一旁的草丛里,身后的树枝扎到了荷枝的后脖颈。
她伸手去推他,却听他道:“不要……动……”
语气虚弱。
“段轻寒!”
荷枝一下慌了神,便感觉手上传来一种湿腻的感觉。
突然,空空的手被什么东西填满,段轻寒将腰间别着的一个袋子塞到了她的手里:“往西……”
“快,殿下说一个不留!”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荷枝最后的叫喊,她喉间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段轻寒的身子开始变得软绵绵,好像她一推就能推开。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犹如震天一般,荷枝愣愣地躺着,好像忘记该怎样呼吸。
身旁的惨叫平息之后,只剩下环绕四周的脚步声。
是殿下的人么?该不该出去找殿下?
她这样想着,却停留了片刻。如果来的这些人是官兵,那她一出去兴许还没等说话就没了小命。
如果是侍卫,或许……
“霍小姐,山路难走,您小心些。”
王大人的声音传来,荷枝没由来地身形一僵。
“容之,等等我。”
霍起莹似乎有些吃力,但声音越来越大,荷枝下意识往段轻寒身子里藏。
太子迟迟没有说话,直到风清的声音传来,荷枝才发觉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殿下,一路没有荷枝的标记。”
“荷枝?”霍起莹随口道,“她和那些人关系好着呢,恐怕要做压寨夫人了,还会给殿下留信么?”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风清没救回人,自然面露尴尬。
“此次出兵,是为剿匪。”
慕容仪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双方都闭上嘴巴,不敢言语。
……
荷枝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躺倒周围寂静无声,躺倒身前的温度逐渐凉下来,她才从尸堆里爬起来。
她对血腥味道已经没有知觉了,可见之处周围一片狼藉。
手上是段轻寒最后塞给她的小袋子,她摸着硬硬的,打开一看,竟然是带着污点的铜钱。
她瞬时呆住,眼睛像是被烫到,一瞬间所有落空的情绪翻涌上来,她擦了一下眼睛,擦出了更多的水渍。
她很少哭,姑姑不喜欢她哭。
姑姑告诉她,就算是从主子那边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该受也得受着,哭是不吉利的事情。
如今遇着段轻寒,一下子哭了两回。
她笑了笑,眼睛有些酸疼。
会给她递帕子的人如今躺在他身边,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在段轻寒身边坐了一会儿,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时辰还早,太阳高挂在天空中,四周一片寂静。
段轻寒把银钱留给她,是为什么呢?
他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荷枝只听出了几个音节:往西……
她蓦地一下又站起来,在荒凉的山坡上显得十分突兀。
段轻寒是想让她走。
绑她的时候故意把绳结绑在她的手边,临死之前将他贴身的钱袋交给自己,给她留了最后一句话是向西。
荷枝抬头遥望上山那条宽阔的大道,两旁草丛来时郁郁,如今已遭人践踏,难以看出远样。
若顺着这条路上去,兴许能遇上太子殿下的人。
她迎着刺眼的光亮盯着那条路看了很久,转身往下走去。
第53章
离阳山上,官兵遍布,慕容仪已抵山寨大本营。
然而,李岩留下段轻寒一支队伍分散太子注意,却率着众多山匪迅速逃离,最终与四面包围的官兵迎面相撞。
风清抓了几个人审问荷枝的下落,然而对方却不知荷枝是谁。
他们占据离阳山地带许久,时常带回来各种各样的女人,而老大李岩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并不留意新来的女人叫什么。
荷枝的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慕容仪站在树下,薄薄的唇瓣中吐出两个字:“搜山。”
风清带着人沿路返回山寨,翻过一具具尸首,心中愈发沉重,一无所获。
他又在搜过山寨中所有的屋子,最终,在一间狭小的屋中找到了一块圆形木牌。
刻着繁复花纹的木牌,交到慕容仪手中。
他轻轻一捻,便察觉上面刻着“青山”二字,用的并非官用字。这种木牌,他曾在鹤白那里见过。
慕容仪眸光一沉,攥紧木牌,命令道,“顺着这个找。”
风清找到了“段轻寒”这个人,又翻找到出来他的尸首。
没有荷枝的影子。
*
荷枝再醒来时,眼前出现了烟紫色的纱帐。
身上似乎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裙,不再湿腻难受,她刚动弹一下,身边便浮现一个清脆的声音:“你醒了?”
荷枝在搀扶下起身,迷迷蒙蒙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那姑娘脸蛋很小,眉眼弯弯仿佛藏着星子,看起来很年轻,她在荷枝面前晃了晃手,问道:“你叫什么呀?”
荷枝恍惚了一下。
她想着段轻寒的话一直向西,很快从山中走出,看见了一片湖泊,她脱去带血的外衣,清洗掉手上和脸上的血迹。
太阳还未下山,她搭上了一个小船,漂泊到湖的对岸。
她早已狼狈不堪,被人误认成了疯子也毫不在意,只是麻木地向前走。
她游荡着,偶然听见一对兄妹谈话,就这样选择性地晕在他们的马车旁。
荷枝有些心虚地抬眼看着面前的姑娘,摇了摇头。
“不记得自己是谁?”小姑娘吃惊地从墩子上跳下,又掏出一个袋子,递给荷枝,“记得这个吗?”
“见到你时,你一直攥着这个。这里面绣着一个“段”字,你是姓段么?””
那是段轻寒留给她的钱袋。
荷枝伸直了身子想要接过,那姑娘便轻轻地将袋子放置在她的掌心。
她牢牢握紧,不想被他们追问,反问道:“你们是谁?”
小姑娘僵了一下,连忙道:“我们没有恶意,见你在路边晕过去了,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可以叫我阿瑶。”
孙瑶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刚将她带回来时,她鬓发散乱,看不出容貌好坏,可不过简单梳洗过后,竟然隐隐地有种别样的风致。
面前的美人稍加迟疑时,长眉轻蹙着,将她的名字重念一遍,声音珠圆玉润:“阿瑶。”
“多谢你救我,可是我……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了。”
荷枝说时语气平淡,眼神中带着茫然,好像在努力地回想,却又无从想起。
孙瑶不忍心看着蹙眉,不禁道:“你先别想了,把药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