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端来一碗黄澄澄的药,荷枝微微迟疑,“我……病了么?”
“发热,有几日了。”孙瑶看着她将药碗喝空,不禁道,“这药这么苦,你也喝得下去啊。”
荷枝手上稍稍一滞,朝她微微笑道:“多谢姑娘照顾。”
与孙瑶搭话过后,她才知道自己已在孙府昏迷了一整日,身上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
孙瑶说话并不设防,荷枝三两句就问出来,她家中做生意,主要是哥哥当家。
真正要决定荷枝去留的是她哥哥,荷枝养足精神,等待着她哥哥的盘问。
陪着她的丫头叫水红,跟着孙家有一段时间。晚间她用过晚饭,闲闲地站在廊下,便见着远处有一群人提着灯走来。
孙沿被妹妹缠得不行,才答应放下账房的事情陪她来厢房看一眼。
与孙家而言,救一个人举手之劳,只要妹妹开心就好。
他信步走进院中,便看见一个姑娘凭栏沉思,月华披身,犹若画中仙子。
也不知衣裳是谁替她选的,月白与烟紫相互映衬,看着高雅洁净。
她像也发现了他,受惊似的转过身来,盈盈一礼。
孙家是做布匹生意的,他初见她穿的那件衣服便知道来历不凡,指不定是哪家闺秀落魄了,如今一见这沉稳的礼节姿态,更加确定了他的想法。
孙沿连忙上前去将人扶起,月光下,可见她脸色还有些苍白,眸光清澈。
荷枝清晰地感觉到他眸光的变化,她眼睫一垂,语气中带着疏离:“叨扰公子。”
孙沿见她似乎有些戒备,不由得一僵,连忙道:“我同妹妹一起来看你,你的病如何?”
孙瑶也插话道:“是啊,段姐姐,你有没有好一点。”
“段姐姐”这个名字让荷枝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她趁机垂下眼睫道:“想不起来一些事……多谢两位收留。”
孙家到底只能小住,再过两三日,她的病稍微好点,便该离开。
这里不知道离青州有多远,她不想再见那些人,还是躲远些。
孙沿眼见着她的眸光低下,还以为惹了人家不快,便连忙道:“账房还有事,先失陪了。”
孙瑶疑惑道:“哥?”
孙沿匆匆离开,只余下一个背影。
孙瑶对上段姑娘那双澄澈的眼睛,感觉她似乎在说“没关系”,自己便先害羞起来,“我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就是……不擅长和姑娘相处。”
荷枝又顺着孙瑶的目光看着远去的背影,不会和姑娘相处,是么?
她唇角带着笑意,朝孙瑶温和道:“外面凉,进屋说话吧。”
和孙瑶说的越多,她知道的便越多。
她已身在琼州,与青州比邻。孙瑶如今十二岁,未曾读书,对家里来了个玩伴欣喜不已,想问荷枝的年纪,自然被荷枝搪塞过去。
在孙家休息了三日,她执意离开,孙瑶没法强留,一抹眼泪将她送到门口,叫荷枝有些不忍。
又见孙沿手里拿着什么从外迈门而入,抬眼看着一群人往外走,不由得顿了一下:“要去做什么?”
荷枝朝他微微一笑:“打扰多日,我该离开了。”
孙沿关切地问道:“你想起来了?”
面前的人唇瓣轻抿,眸光无限延伸,最终摇了摇头,让人不由得心疼。
孙沿想了想,开口道:“若是不急,吃过饭再走吧。”
荷枝刚要拒绝,又听他笑道:“我们这边的习惯就是这样,若是不等吃完饭再走,反显得我们招待不周。”
这话便没法拒绝,荷枝只好答应。孙沿带着人一起上最近的酒楼,荷枝却带着半分的警惕。
孙沿作为一家之主,必然比小姑娘孙瑶更加敏感谨慎,兴许三两句问话就能看出她话中的破绽。
荷枝是这样想的,因而上桌之后微微地笑着,等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三个人在桌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孙瑶便忍不住了,“段姐姐不记得之前的事,那打算去哪里呀?”
荷枝不经意地瞥一眼孙沿,发现他也在等自己的回答,便微微笑道:“我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往南,那边是不是有特别热闹的地方?”
孙瑶抢答道:“有的,宜洛啊。”
“再过半个月哥还要去宜洛的吧?”孙瑶推了推孙沿,“那边集市多,每年都有很多做生意的人到宜洛去,那边还有很多庙会,可有意思了。”
荷枝微怔,便见孙沿轻轻点头,而小姑娘又滔滔不绝地讲在宜洛的事情,“有次我看灯会和哥哥走散了,后来听说我哥到处问人——‘我家那个黑黑的小包子’,哪有人形容自己亲妹黑包子的。”
听她嗔怪,荷枝也不由得低头笑起来,再抬头才发觉有人看他。
孙沿别过脸去,一本正经地催菜。
等到一桌菜上齐,外面忽然有人进来到孙沿身边耳语几句,眼见他倏地站起身,低低地道:“失陪了……”
荷枝有些吃惊地问道:“怎么了?”
“有位夫人要一条织锦花鸟裙,铺子里的绣娘刚伤了手,我得去处理一下。”
说完,他起身又行一礼,“不能相送,实在抱歉。”
荷枝立即站起身,看着他掀帘离去。她心中突然涌现一个念头,三两步走到门外:“孙公子——”
清丽的一声呼喊,孙沿立即停下身回头。
“若是需要绣娘,或许我可以帮忙。”
*
荷枝在孙家留了下来,起初只是完成那条工艺繁复的花鸟裙,图样已有,只需要照着绣就好。
只是做完之后,孙沿便发觉她的绣工与以前所有人见过的都不同。
他欣喜不已,追问荷枝以前是哪里的绣娘,想将她留下。
这是宫里的手艺,荷枝自不能答。但考虑了他的话,顺水推舟地留下来当作报恩,又与他一起前往宜洛经营布匹生意。
后来荷枝便在宜洛留下,替孙家打理生意。定期做生意与长期做生意相比,自然是后者更有利益。
荷枝说服孙沿将铺子开到宜洛,生意日渐兴起,处理事宜游刃有余,孙沿甚至猜她原本在哪里也是有一桩生意的。
荷枝知道,没有。
只是离开长萱宫之前,师父一遍一遍告诉她,这当差与很多事情相似,得会看人。
宜洛地处琼州中部,距尚京遥不可及,离青州远隔山脉和各大湖泊,下离澹州距离甚远。
绝佳。
偶尔荷枝也能从过路的行商者那边听到有关太子的一星半点消息,说太子带着霍家军横扫了青州境内大部分山匪窝,如今走青州行商不必再胆战心惊。
也有八卦太子身边一直带着一个女人,随太子走过山水迢迢,两个人据说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起初荷枝一听到太子二字浑身僵硬,孙沿一眼察觉,问她怎么了。
如今她摇着团扇还能微笑着掺和一句:“兴许真是如此。”
在宜洛,许多人叫她段姑娘,她默认下这个称呼,也借着这个称呼,逐渐在宜洛扎下根。
孙家布庄之后,她又盘下酒楼、茶馆、客栈等地,宜洛来往商旅极多,这些地方正合适他们的需求。
她与与商人打交道,却不爱与朝中官员多说话,行事温柔而疏离,便得了个“冷美人”的外号。
“温柔而疏离……真有这样的女人么?”
马车中有女人轻笑的声音,但她又迟疑地看了一眼身旁阖眸休息的男人,想快速转变这个话题。
坐在霍起莹对面的男人见她不信,连忙道:“那是自然,她可是我们琼州一宝。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又美又温柔又有财,谁不想娶回家。”
霍起莹自是一嗤,随他说去。这人是琼州刺史杨大人之子杨飞文,生长在琼州,眼界狭窄,可以原谅。
杨飞文颇感遗憾道:“今日段姑娘的如意楼应该比较热闹,段姑娘为她妹妹请了个戏班子。”
霍起莹抬着薄薄的眼皮冷笑,“有什么特别的。”
却不妨慕容仪忽然抬眼,两人一道看去。
杨飞文怕说错了话,连忙问:“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并未言语。
马车经过繁华的街道时不由得慢下来,车夫从外面禀道:“公子,前面到如意楼了,人太多了。”
杨飞文朝马车中的二位歉笑道:“稍等会儿,段姑娘会处理。”
过了一会儿,马车再度行驶,霍起莹不情不愿地撩开帘子,想看看如意楼是哪种地方,却留意到从楼中拥蔟出来的一个女子。
她比一般的女子要高出一些,身材匀称,烟紫色的薄纱袭身,看着确实温柔,只是霍起莹看她感觉微微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霍起莹自讨没趣似的放下车帷,又暗瞥巍然不动的慕容仪,心中一安。
虽不知他为何执意要绕道从琼州去澹州,但太子向来不爱这些美人,她也一向放心。
不爱她又怎样。将来父母之命,甚至天子赐婚,他还能推拒不成?
霍起莹失了兴致,靠在车厢上休息,杨大人是请他们出来玩的,不是为闲事烦心的。
过了一会儿,慕容仪忽然道:“停下。”
第54章
即便不明所以,但太子开口,马车自然停下。
三人下了马车,如意楼中有个小厮打扮地赶忙跑上前来,将马车牵到后院喂草。
杨飞文对如意楼熟透了,自告奋勇地将人带上三楼雅间,来迎接的是个穿芽绿色纱裙的姑娘,满带微笑地问杨飞文:“杨公子,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杨飞文点了些酒菜,霍起莹却挑眉轻笑:“怎么不是段姑娘亲自来迎你?”
杨飞文苦笑:“她……不太喜欢我这样的纨绔子弟,通常是柳娘照管如意楼,霍姑娘饿了吧,先吃点果盘。”
霍起莹慢条斯理地拿起一颗小番茄,也不吃,先递给了慕容仪。
他不接。
也在意料之中,霍起莹便自顾吃起来。
杨飞文见状忙道:“殿下与霍姑娘的关系真好……对了,我这有方帕子,给姑娘擦手。”
“什么帕子,当宝似的?”霍起莹慢慢悠悠地接过,接过才发觉这帕子如水光般顺滑,轻薄如蝉翼,上边勾的绣样栩栩如生。
她不禁啧道:“哪儿来的?”
杨飞文嘿嘿一笑,“段姑娘亲自绣的,只有二十条,好不容易才抢到。”
霍起莹将帕子扔到杨飞文怀里,恰逢太子也平淡地抬眼看去,他才发觉前边的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没有耍小手段,都是连夜排队买来的。”不过排队的不是他自己,也没人敢插他的队罢了。
谁知太子直直地盯着那帕子上的绣样,他连忙招来柳娘,让他们备上热水和帕子给太子擦手。
慕容仪面无表情地一一接过,展开时落在洁白的软帕上,上面有湛蓝的流云勾边,与他身上藏青衣袍相映,想来是精挑细选过的。
将帕子翻折,反面亦是完整的绣样。
慕容仪眼睫一抬,“将你们的掌柜请过来,负责这个楼的营生的那一位。”
杨飞文的笑容渐渐僵住,要找段姑娘?是出了什么错么?
站在一旁的柳娘微笑道:“有什么事,您可以直接同我说,我是如意楼的掌柜柳昭仪,可以叫我柳娘。”
此名一出,连慕容仪也顿了一下,淡淡道:“不是找你。”
他转过身,一指杨飞文手中的绣帕:“上面的绣样出自谁手,我要见她。”
慕容仪说话时带着自然地威压,柳娘一看杨公子的神色便知道,这是比杨大人还要不能得罪的主,连忙道:“大人是有什么要求和不满吗,柳娘愿意为大人分忧。”
三两句话过去,依旧不肯让背后的段姑娘出现。
霍起莹也向慕容仪投去疑惑的目光,却发现他只是淡然地将帕子丢在一旁,而后坐下,平淡道:“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战战兢兢,连霍起莹也不敢多说话,柳娘让上菜的小厮都仔细一些。
但这小插曲也并未报到荷枝这里,如意楼中每日那么多事,总会有些个找茬的、闹事的,如果她件件都要知道,那些铺子那里管的过来。
柳娘没把事情告诉荷枝,但杨公子这边急的团团转,连着两日都不见太子露出什么笑容,还挨了父亲一顿骂。
他派人四处去堵段姑娘,却怎么也堵不到。那些铺子说近日都没见着段姑娘的身影,兴许是同妹妹回老家去了。
一般而言,段姑娘出入如意楼最多。
杨少爷便在如意楼点了三天的酒席,就想在这碰一碰运气。
从二楼雅座看去,既能看见如意楼的大门,也能看见柜台。眼见着柳娘原本在账台前与人说话,下一刻便疾步走向门口。
杨飞文“噌”地一下便站起身,冲到人群之中,又下意识地退开一些,在段姑娘抬眼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恭恭敬敬地一礼:“段姑娘。”
段姑娘换上了一件暗红的薄纱,带着墨绿色披帛,明艳的颜色加在她身上反显得庄重沉稳,她微微一笑:“杨公子。”
一看到杨公子,柳娘便心知他恐怕要说那日的事情了,便提前给段姑娘耳语,简单说明那位不知名的公子想要见她。
荷枝顿时心中警铃响起,朝杨公子笑道:“恕我招待不周,楼上有事需要处理。”
杨飞文一噎,着急道:“想耽误姑娘一些时间,有位大人想见姑娘,不知道姑娘……”太子是微服出访,嘱咐过不可以暴露身份。
荷枝朝他一笑,打断道:“失陪。”
像这样温和的美人,根本很难同她说什么重话。杨飞文拿扇子一拍脑袋,正要跟上,却见三楼处有一道目光直直地看向这里,竟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