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文大惊失色,他既怕得罪太子,也怕段姑娘无故因此开罪,便连忙跟上她,小声道:“还请姑娘赏光,此事对姑娘也有好处。”
荷枝见他说的遮遮掩掩,心中已生不快,依旧只是温和地一笑,走上楼阶。
颀长的身影自荷枝进门之后就站在三楼,一直注视着楼下的一举一动。除了那张八分相似的脸,她与梦中和以及中的人似乎没有半点重合。
慕容仪手中揉着杨飞文为他找来的帕子,眸光一垂,便往楼梯口走去。
荷枝提着裙摆上阶,身后的杨公子急切地想同她说一定要见一见之类的话,她不喜欢杨公子日常做派,只是碍于脸面,摆出一个惯常的笑容。
一般人见到不明确答应的事便知道要放弃,可身后这个愣头青一向不见棺材不掉泪,硬生生跟她上楼。
她的心思全在怎么找个新借口,没留意楼阶尽头有一个身影一动不动,犹如守株待兔。
荷枝没抬眼,下意识地避开,那道身影直直地挡住视线,她才抬头。
她下意识地心头一震,瞬时间手脚发凉,然而目光扫上去之后,却看见一张有些陌生的脸,不禁问道:“公子?”
慕容仪站在高处,看她身形一顿,看她茫然抬眼,看她瞬间错愕一瞬,却没有看到想要的反应。
他想过,一个出逃的小宫女再次被发现时或许是惊慌、求饶,又或者是谄媚、讨好,绝不该是眼前这样,茫然,错愕。
那神情没有一丝破绽,连他自己都僵了僵。
认错了?
荷枝见他不说话,便只是点点头错身路过。
杨飞文人都吓傻了,一时站在原地不知该跟着段姑娘,还是该跟太子,身边的人就一一跟着段姑娘上去了。
慕容仪拿着帕子迅速转身,刚要喊出什么,又堪堪止住,改口喊道:“段姑娘——”
所有的人包括她,都转过身来,毫不迟疑。
这名字,她早就听惯了。
慕容仪稍稍缓和了语气,问道:“这帕子,是姑娘所绣?”
这时柳娘也使眼色过来,荷枝立即会意,当日要见她的人正是自己。那么杨公子这么费力想让她见一见的人,也是他。
荷枝觑一眼他手中的绣样,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示弱,“是我。”
做绣工这几年,她吸取了琼州人的做绣方式,对宫中的绣法加以修改,绣样也是同孙沿共同研讨商定,就算是师父在场,也绝对认不出这是她的手笔。
在那样的目光中,慕容仪心中也摇摆。
这真是荷枝?
更高、更风韵,黛眉朱唇、棱角分明,见人时毫不怯弱。
她……还认不出他。
在他迟疑之时,那一群人已簇拥着她转身上楼,丝毫不逗留。
杨飞文立即回到太子身边,马不停蹄地问道:“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慕容仪拧了拧眉心,将帕子收进袖中,转身下楼。
当夜,他便叫人送来这位“段姑娘”及其名下铺子的所有卷宗,杨刺史亲自将卷宗送上门,还多提一句,说段姑娘这样的人在琼州实属难得。
这便是希望他不要为难。
慕容仪心中有数,摊开卷宗。
卷宗没有记载她叫什么,只有一个段氏。
两年前来到宜洛,打理孙家布庄,半年时间孙家布庄成为宜洛第一布商。在宜洛建立了从桑蚕业到染织再到成衣的一整套产业,极大缩减成本。
单这一条,便不像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宫女能做出来的举动。
再是在商旅常聚之地开如意楼,在百姓聚集之地开茶馆,眼光精准毒辣,生意兴隆。
慕容仪之前在青州便看过琼州的卷宗,知道这一带发展迅速,与杨刺史带头治理混乱的集市有关,实际上也与这些商人相关。
杨刺史亲自送卷宗,也是因为,宜洛的发展与段氏这个人也存在密切的关系。
慕容仪遍揽卷宗,都觉得上面所记的段氏,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段,是不是和曾经的那个山匪有关?
她来宜洛的时间,也正和在青州消失前后相隔几个月。
他手里攥着的帕子,在收线的那一处,又与在宫中为他绣的那些墨绸的手法极像。
明明只是零星的巧合,脑海中却总愿意将她和那个执念重合在一起。
慕容仪站在窗边,目光陷入浓重的夜色之中,却满心回想着白日中见到的身影。
其实除了琐碎的证据之外,还有看到她时触动心间的熟悉感。
看到的第一眼,沉重、酸涩、压抑瞬间就冲击上来,他伸手扶了一下栏杆,差点没站稳。
一定要再确认一遍,段姑娘是不是荷枝。
第55章
荷枝喜欢待在如意楼,是因为如意楼中总有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或高谈阔论,或交头接耳,或嬉笑怒骂,都让她看见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不用在宫里扬着一样的笑意,无人管束。
她像往常一般倚靠在栏杆边,手持一把团扇,听着楼下有人大声谈话,是一些鬼神之类的怪谈。
忽然,她看见柳娘的目光投上来,似乎是在求助。
一楼便显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昨日问她绣帕的那个人。
这样不依不饶,来找茬?
柳娘给她形容过,他第一次来时,拿帕子擦过手之后便脸色阴沉,身边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荷枝记得初见这个人的感觉,浑身发冷,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她不太喜欢同这个人接触。
但总不能让柳娘一个人面对难缠的主。
荷枝转身下了楼,拿着团扇朝那个人走去,笑意盈盈地喊,“公子——”
慕容仪微微一顿,眸光不住地落在她的脸上。
今日她额上点梅,笑时梨涡浅陷,明媚如昨。墨绿衫裙与暗红披帛相互映衬,明明是妖艳的色调,在她身上,却不会让人生出半点非分之想。
或许起作用的是那和煦的笑容与温柔的声音。
慕容仪猛然想起来,已经有两年五个月不曾听见过她说话了,过往的声音,好像突然间被覆盖。
他一迟疑,眼神深邃,面无表情,整个人看上去便被一种莫名的威严笼罩,让荷枝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她在他面前晃了晃扇子,试图将他从失神中唤醒,“公子是对帕子还有不满?”
柳娘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身边,预备听这位客人的意见。
慕容仪轻咳一声,肃穆的眉色染上温和,“没有,我来住店。”
荷枝眼神一滞,显然没料到这个回答,迅速反应过来,“您要住店?”
她想的是,连杨公子都对这位客人毕恭毕敬,想来绝对是什么世家公子、官宦子弟,外地来的这些人向来就对生意人有种偏见。
而如意楼一向住的都是些行旅之人,平日里人员繁杂吵闹,像他这样的公子哥来玩玩便罢,要住是绝不可能的。
荷枝的第一反应便是,他真是来找茬的。
“是住店,可还有空房?”慕容仪微微一笑,说得诚恳。
也奇怪,当他笑时,眉眼和唇角只是稍微弯那么一些弧度,之前察觉到的冷淡和不适就那么消散,还能让人感觉到一点暖意。
荷枝从怔楞中回过神来,浅笑道,“柳娘,带这位公子入住。”
慕容仪跟着柳娘走到账台,却留意着她的动静。
她上了楼,上楼,上楼,不见了。
慕容仪在如意楼住了两日,只在入住那日见过“段姑娘”,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躲他么?
没等他想出什么,柳娘便提着裙摆走上前,低低地道:“公子,有人找。”
慕容仪有些错愕,眸光一沉,就听见哒哒哒急促的脚步声,霍姑娘的身影出现在角落。
霍起莹一向没法知道太子的具体行踪,但在驿馆两日寻不见太子,她开始察觉不对。
没有人知道太子去哪里,她也只是依靠直觉来这里碰碰运气。
霍起莹的视线与太子在空中相接,一旁的柳娘微微福身,“你们聊。”
青绿衣衫退下,只余立于两侧的二人。
慕容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往屋内走去,留下一句话:“进来吧。”
“嘎吱”一声脆响,木门关闭。
楼阶的柳娘再不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得摇摇头:“现在的公子啊……”
门内。
霍起莹的不悦的情绪稍稍缓解。
她后进门,听到他的话转身将门关闭。忽然,脖颈间一阵剧痛。霍起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一旁高大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他在屋内等了一会儿,有人敲过两声门。
“进来。”
穿着暗色短褐的男人恭敬地走进门,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旁边晕过去的女人。
“送她回尚京。”
清冷的声音落下,为霍起莹在宜洛的生活划上句点。
*
慕容仪在如意楼这两日,没有发现荷枝的身影,但他长站在栏杆边,发觉柳娘时不时朝他瞥来一眼。
可能有人给她报信。
想到这点,他便沉下眸子,信步走出如意楼。
楼下的马车已然备好。
与她相关的铺子,住宅,他都是熟悉的。
马车行驶在人流熙攘的长街上,他掀开窗帷,竟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竟然真有这么多的耐心,为找一个小宫女倾注几年的心力。
现在她还不记得他。
……为什么不记得?
原本想将荷枝的身影从脑海中抹去,却不经意间又挑起一个又一个问题。
在他身边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逃?
她是怎么躲避他派出的那些暗探,悄无声息地走到人前?
离开青州之后,她又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
这些问题只有她能解。
前方忽然拥堵,慕容仪一抬目光,那边的交谈之声也轻易进入耳中。
“段姑娘。”那声音油腻而谄媚,“姑娘的马车坏了,要不坐我这一辆吧。”
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有劳。”
烟紫色衣裙从一辆马车钻入另一俩,慕容仪的神色一凛,吩咐:“跟上那辆马车。”
马车中熏香袭人,所见之处雕花繁复,荷枝脚下踩着软垫,避开伸来的手,在一旁坐下。
“姑娘为何对我避之不及?”吴高远理了理淡褐色的衣袖,轻笑道,“明明我与姑娘同路。”
荷枝没说话。
香气浓郁地叫人难受,她微微蹙着眉,身旁的那道目光寸寸在她身上游移,让她更觉不悦。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犹犹豫豫的声音传来:“公子,车轮好像有些故障……”
“什么?!”吴高远眼神中满是震惊。
为了能确保这次能和段姑娘说上话,他可是特地做了准备——拆掉段姑娘的车后架的一块横木,在马车上备好熏香和软缎……
出发之前明明检视过,怎么会出问题?
吴高远三两步下了马车察看情况,荷枝也一并下车,一眼便看见后损坏了的后车轮。
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好。
荷枝抬头看看天色,眼神一定,“我去再找一架马车。”
刚一动身,一道身影连带着车轮辘辘一齐停驻在她的身边,有人掀帘:“某可稍带姑娘一程。”
修长的指节挑着车帷,那人目光平淡地瞥向前方,只留下半边棱角分明的轮廓。是曾在如意楼见过的那个人。
荷枝的确是赶时间。
今日几家商会约定同在晚香楼见面,若她晚了,总归会落下口实。身为女子,经商本就不易,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出错。
可面前这个人的分明在说:你没得选。
她唇角勾了勾,淡声道:“多谢公子好意。”
表面是谢,实际继续向前走,低头思索哪家店铺可以借马车。
到底在琼州生活了几年,附近都是熟悉的。
马车上,慕容仪的目光黯淡,冷声吩咐:“请她上车。”
车夫也是太子侍卫,但当初并不近身伺候,不了解某些隐情。但他凭直觉猜测,太子这话与平日让他们抓人的语气应该是不同的。
所以他跳下迅速跳下马车,拍了拍脸颊。
还好,还能笑出来。
“段姑娘——”
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荷枝下意识地看去。从身后的马车处下来一位男子,短打下身材匀称,但两颊生肉,笑起来憨憨的。
“段姑娘莫怪。”他对着荷枝拱手,神情肃穆,“唐突姑娘。我家主子见姑娘走路辛苦。正巧马车空闲,可以送送姑娘。”
他的态度要比那位公子好得多,荷枝自然也同行揖礼,“多谢,只是我不惯坐生人的车,替我谢过你家主子。”
按照礼数,他这时候便应该放她离开,但念及殿下的吩咐,不禁犯难。
荷枝一看他的脸色也明白过来,转而走回马车边,“公子——”
暗色山茶花车帷被撩开,两个人的视线在虚空中交接。
“谢过公子美意。只是我并非是一个人,朋友就在后面。”荷枝往吴高远处瞥一眼示意,朝面前的人笑道,“所以公子先行,不必管我。”
她说得诚恳而真切,语气中不带任何不敬,却明晃晃是拒绝。
“他不是好人。”
慕容仪语气平淡,言简意赅。
荷枝对他的话不置一词,依旧是笑着,最后福身而去。
慕容仪却莫名地看出她笑容中隐藏的一句话:他不是好人,你也不是。
远处一道男人的身影向她接近,“段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