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算是这样,她也记不清段轻寒的模样了。
慕容仪的脸色一沉,看着她失神的面容,心中暗生不悦。
段轻寒这个人与她相处不过几日,怎么能被她这样放在心尖。
他攥紧了手中袖子,却没有贸然打搅。
良久,最后一片灰烬烧完,荷枝向他答谢。
两人一齐走出思园,慕容仪试探性地问道:“想必你的这位朋友与你交情很深,你对他这样看重。”
荷枝刚要回答,又怕对方追问,最终只是摇摇头。
慕容仪不再追问,将她送上马车。
上了马车,她发觉有些疲倦,抬头喊车夫驾马稳当些,靠在车厢上迷迷糊糊地入睡。
恍惚之间,她又回到了思园,只是这下周遭空无一人。
地上的纸包袱烧了一角,她低头一看,上面赫然是她自己的名字。
胸口像是中了一箭,红褐的血迹在衣襟上蔓延出一朵红花。
她一睁眼,忽然感觉头上一阵巨疼。
“荷枝……”
久违的声音传来,荷枝连应也不敢应。
狭长的街道上,荷枝的马车如常一般行驶,远处忽然跑来一匹烈马。
慕容仪的马车就跟在她的马车之后,手中弹出一颗暗器,迫使那烈马改道,但没想到荷枝的马车躲避不及,撞翻在地。
他仓皇上前,从歪倒的车厢中将人捞出,抱上马车。
荷枝睁眼时入目青灰纱帐,周遭十分陌生,便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才感觉身上不少地方泛着疼。
不过稍一动弹,视线便落到不远处的男人身上,呼吸骤然一滞。
男人手里握着书卷,察觉到她的呼吸变化,转过头来,神情微讶:“醒了?”
他的表情和缓起来,半是打趣半是调笑:“似乎有时候,你很怕我。”
荷枝还在愣愣地回想前因后果,听他这样一说,连忙否认:“没有。”
慕容仪将桌上的药碗端给她,一面说道:“街上出了点小状况,车夫没事,你撞到脑袋晕了过去。现在还疼么?”
荷枝干干地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可能更多的是睡着了。
“不疼。”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药悉数喝完,才问:“我这是在哪里?”
慕容仪神色微变,答道:“因为离驿馆比较近,所以将你带来我的住处,还请姑娘不要怪罪。”
驿馆?荷枝突然想起,驿馆一向只有为官的人才能居住,不禁问道:“公子可是在朝为官?”
他忘了,她对这个一向极其敏锐。
第59章
慕容仪听见她的问话,只是轻轻一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盒走到她面前,若无其事地道:“不过是祖上积攒的一点家业。”
荷枝一听,也觉得有理,才发觉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脸颊上,抬手想擦,看看是不是灰,便被他拦下。
“额上有伤。”
荷枝后知后觉地皱皱眉,牵扯出一点痛感,才感觉上面似乎真有一处伤口,便想找一面镜子。她四处看了看,屋里没有一点反光的影子。
慕容仪笑道:“在看什么。”
荷枝摇摇头,从他手中接过药盒,握在手中。
慕容仪长眉一挑。
屋中没有镜子,是他特地吩咐的,她当然找不到。
慕容仪料到她不会上药,又重新从她手里取回药盒,笑道,“已经隔了几个时辰,该上药了。”
荷枝一抬眼睫,难道她睡着的时候,他已经给她上过一次药?
思量间,冰冰凉凉的药膏混合着温热的触感袭来,荷枝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而后想起来这是上药,才乖乖巧巧地任他处置。
慕容仪微微躬身,仔仔细细地掠过她额角上撞到的一块红肿,目光却不自觉下移。
往下是她长长的眼睫,温顺地低垂着,不时轻轻一颤,惹人怜惜。
再往下是如山如琼的鼻尖,泛着一点红。
再下——
“慕公子……?”
察觉到伤口上指尖停留过久,荷枝不由得出声提醒。
慕容仪无声无息地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道:“还没好。”
“哦……”
她的声音微弱,又乖乖地扬起脸颊。慕容仪单手轻抬她的下巴,又上了一层药,嘱咐道:“好了,不要碰到。”
荷枝低声应了,等他抽身离开后,才长长地舒一口气。
刚要下床,他又抢先开口:“吃过晚饭再走吧。”
“已经派人准备了。”
荷枝只好应下。一瞥窗外,才发觉天色昏昏,早晨出来时天还未亮,没想到只是睡了个觉,就这么晚了。
她忽然想到自己如今衣衫不整,连忙将人唤住:“公子——”
慕容仪顿步,回身。
荷枝咬着唇瓣道,“能不能向公子借面镜子,衣裙和鬓发乱了,不好见人。”
他含笑点头。
很快有人送来镜子。还有驿馆的女婢端着盛水的木盆,想要给她理妆,被她拒绝。
她如今不惯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也不喜欢被人伺候。
整理完仪容后,她迈出门,便见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
荷枝微愕,就听他笑道。
“给你带路。”
此话一出,荷枝心中的疑虑也消减大半。没想到这位公子有这么多侍者相从,待人竟然如此体贴。
荷枝与他一道走进膳厅,其他人都退的干干净净,桌边没有围一个人。
大约是他的用膳习惯,荷枝心中有些疑惑,但也安心在他身边坐下。
慕公子笑着请她动筷,两人推脱一会儿,荷枝才拿起筷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熟悉的动作刹那在脑海中交叠,她几乎是瞬间退开椅子站起来——她记得殿下的小习惯,拿到筷子时食指摩挲两下。
她感觉身子有些发凉,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脸庞。只见温和的脸庞上眉间微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不像。
殿下应该是清冷的、孤高的,不可能会如此亲切地同她说话,更不可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同她一道用饭。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始终觉得,面前这个人与殿下很相似。
但又有哪里不对。
冷静了半晌,荷枝攥在身前的手缓缓放下,满含歉意道:“抱歉。”
慕容仪微沉眸光,故作不知,转而问道:“是菜不合胃口?我让人再做一份。”
“不用了。”
她这才重新坐回原处,看上去还有些不安。
慕容仪心中莫名愉悦。她反应这样大,必然是察觉了什么,即便几年过去,她依旧记得他微末的习惯,还有常用的香料。
他垂下眼睫,刻意变更之前的用膳习惯,不时地朝她看去。
即便是觉得他不像殿下,可刚刚那个微末的动作还是让荷枝心惊,他不时地投来关切的目光,荷枝也不得不笑着应对。
好容易用完饭,荷枝忙借口有事离开,慕公子用自家马车将她送回如意楼。
与慕公子相处的点滴在荷枝脑海中不断回想,几乎要串起一个人影,可又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甚远。
她也实在记不起殿下的模样了。
跟着殿下那么久,有几次曾偷偷地见过殿下的模样,只知道很好看,可是多看一眼都是失敬。
本就该忘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要记得。
她决定还是提防一点,免得这位公子真与殿下有什么牵扯。
才回到如意楼,大堂中有人立即起身朝她走来。
青衫男子背着药箱,脸上带着苦笑,“可算回来了,之听说你在街上出了事,怎么没人通知我。”
荷枝脸色微变,连忙请他坐下,解释道:“有位客人正好看到,便帮我请了大夫,现在没事了。”
许凌松了一口气,目光落到她额间泛红的伤口,扬了个调子:“受伤了……?我看看。”
“擦过药了,没事。”
荷枝忙捂着伤口,见他不相信,才轻轻地挪开手指,承受着他的目光,不由得浮上两团红晕。
许凌仔细检查了她头上的创伤,确认只有这一小道口子才作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上回的安神香点完了么?”
荷枝愣了一下。
这几日忙着庙会的事,她都快忘记点香的事,算了算,上回他送来的香也快用完了。
他一面叹气地摇摇头,一面又取出一个包好的纸袋递到荷枝面前。
“能再管一个月,你先用着。”
荷枝睁大了眼睛。
她自两年前便常常梦魇,后来夜夜都得点着安神香入睡,所用的香,是他亲手所制。
可是这香并不好做,需花上好几日的功夫才能完成,许凌白日还要看诊。通常没有多少空闲。
面前的手晃了两下,荷枝才受宠若惊地接过,“太谢谢你了,稍等我一会儿……”
许凌拉住她的手,“不用给我银子。”
荷枝一时僵住,没说话。
“我妹妹的事你帮了我太多,你就安心收下吧。”
许凌拧了拧眉心,他一面说,一面收捡自己的药箱,重新背起,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嘱咐道:“你这个梦魇,还有几分思虑过重的缘故。不管多忙,先紧着自己的身子,明白么?”
荷枝乖巧地点点头。
许凌还想再说话什么,忽然间插近另一道清亮的声音——
“诶哟,许神医?”
柳娘款步而来,趁他不注意拉扯住他的衣袖:“帮我把把脉再走。”
许凌瞬间红了脸,连忙道:“……你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没有什么病症。”
柳娘不依不饶,“啧啧啧,只管给段姑娘看,不给柳姑娘看,这是什么道理?”
许凌梗着脖子连忙道,“我、我还制了三块香料,明日给你送来。”
“这还差不多。”柳娘嗔道。
她手上一松,许凌便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荷枝在一旁掩唇轻笑,柳娘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咳一声,也借故溜掉了。
许凌背着药箱出了如意楼,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温风拂过,倒也神清气爽。
走过繁华的长街,他猛然觉得似乎有道视线一直紧盯着他,他特地绕了两条街,终于将那道视线甩开。
许凌松了一口气,转而回家,一推门便感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肩颈一疼,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许凌才分辨出来,并非是纯黑,而是没有开灯。
他整个人被安置在椅子上,刚想要抬头,身后一直大手便将他的脑袋按下。
“许大夫。”
不远处传来低沉的男音,许凌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请许大夫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许凌咬着牙,没说话。
那声音不管不顾地询问,“第一,你为段姑娘诊了多久的病?”
许凌脸色微变。刚要抬头,脑袋又被重重按下,脖颈间发出一声清脆。
许凌吃痛,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从不向他人透露病人的事。”
“许凌。”那声音不紧不慢,“河州人氏,两年前来宜洛,本有一妹,一年半前嫁与宜洛乔家,两个月前诞下一女,取名……”
许凌听得脸色发白,打断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问几个问题。”那声音温和有礼,“今天的问题,也不可以让她知道。”
这个“她”,显而易见是段姑娘。
又是抓人,又是逼问,甚至以家人要挟……段姑娘怎样惹上了这一群人!
许凌心中愤愤,刚要开口,又听他道:“你那小外甥女两个月大,脚心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想来很好找……”
“卑鄙!”
许凌破口骂道,却不知道这一骂也是可以杀头的大罪。
索性慕容仪并没有半点恼火,只是慢悠悠地开口:“所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有没有说谎。我会知道。”
第60章
荷枝再见着那位慕公子是在近半个月后。
除了特意避开,她也在安排庙会一事。庙会总是一个月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山人海,各家铺子也趁着庙会能大赚一笔。
手里的铺子趁着庙会之前重新清理账本,荷枝在屋里挑着灯对完一本又一本的账。
对完账,还答应孙沿出几个新样式,以区别其他的衣铺。
因此,她也没留意如意楼里来了些什么人,直到上楼时有些陌生的声音叫住了她。
“段姑娘。”
一回身,便见慕公子穿着墨绿绣竹锦袍坐在桌边,手中执起一个碧绿茶盏,慢悠悠地开口:“几日不见。”
他抬头瞥了一眼荷枝的伤,问道:“好全了?”
荷枝紧盯着他身上的衣袍,后知后觉地应了:“……好全了。”
事实上她前几日整理账本才发现,原来他还送了药来,不知什么时候被她塞在桌上,埋在十几本账本下面。
“谢过公子。”荷枝微微福身,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的衣袍收回。
这件外衣,是她教孙家雇来的那些绣工做的,绣竹轻盈有质感,一看就是她家的手笔。
他怎么就穿上这件衣裳了?
就他之前穿的那些衣裳,件件都是极其昂贵的料子,绣工精致,绝非一般人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