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非富即贵,完全没必要穿这样的衣服,不合身份。
慕容仪见她失神,脸色微变:“……不好看?”
荷枝没料到他会直白地问出,连连摇头,“只是不习惯公子穿这样的衣裳。”
慕容仪也满意她吃惊的神情,理理衣襟:“多看几次也能习惯。”
荷枝抿唇不语,找了个借口离开。一个时辰后发觉他还坐在那里,不禁忍不住道:“想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衣裳是他特地换的,原只想同她说几句话,没料她有这样大的反应。
但他并不显露欣喜,反面露严肃:“姑娘请讲。”
……
孙家布庄。
荷枝与慕公子刚进门,前后都有人拥上来,“掌柜的今日不在,姑娘想做什么?”
她一面上楼一面吩咐:“上回压着的那匹竹叶纹锦缎,帮我取来。”
二楼单有一间屋子为荷枝而设,一开门,四面悬挂着各式锦缎布匹,横着的长桌上缠着各色绣线。
荷枝朝慕公子欠身,“请公子进来吧。”
通常慕公子这样的官宦子弟,要做一件新衣,都是在家中量好尺寸,送给铺子。
荷枝还是有些局促,拿了缎子又吩咐人倒些茶水来,被慕公子婉拒。
来之前,荷枝已经同他说过,是想试试那匹适不适合制成新衣,所以刚取了缎子来,她便把料子贴到他身上比划。
慕容仪一句话还未完,未料她骤然靠近,软锻贴到胸膛,他的手忽然僵在两侧。
荷枝的目光聚在他的脖颈处,手中的暗绿料子泛着莹白光泽,与他玉白肤色十分相称。
她才收回眼色,想同他道谢,却见他别过脸去,神色不自然。
荷枝也意识到什么,轻咳一声,面色上也感觉有点发热:“唐突公子。待会儿还要量尺寸,公子若是介怀,那今日就……”
“不必。”慕容仪恢复肃穆的神情,故作平淡,“能帮到姑娘,荣幸之至。”
话已至此,荷枝也不再推拒。
毕竟,像慕公子这样宽肩窄腰、气宇不凡的并不多见,明明是平平无奇的料子,换在他身上,反倒有一种贵气。
她取了长尺来,又将窗帷打开,屋中一亮,之前笼罩在两个人之前奇怪的氛围瞬间消散。
荷枝笑道:“之前与其他人量尺寸也是如此,若公子不习惯,可以随时喊停。”
慕容仪自是了解,但听了这话,又垂眸沉思起来。她也曾为别的男人这样量过身体么?
就着窗边的光线,荷枝将长尺比在他的肩上。方才不觉,如今靠的近,又更有种熟悉感。
好像只要手里有件外衣,她闭着眼睛都能给他穿上。手指不自觉地掀动他的外袍,平理衣褶,就像从前无数次做的那样。
她的脸色微变,忽然一只手搭在长尺另一端。
“要掉了。”
荷枝僵笑着回过神,将长尺收回手中,走到一旁装模作样地寻找,“……量好了。过几日衣裳做好之后,再给公子送去。”
慕容仪负手站在她身后,一眼看穿她是在找借口,心底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
荷枝站在窗边,逐渐冷静下来,目光落到窗外,忽然变了脸色。
有两位穿着暗紫窄袖紧身衣、叩着腰间长刀,在向人打听什么。荷枝感觉自己的血都冷了,无数次梦里遇见的场景骤然成为显示。
这些人,正是太子侍卫!
才看了一眼,那两个人已经向上瞟来。
荷枝连忙转身,猝不及防地撞进另一个人的胸膛。
一刹那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荷枝感觉头脑中瞬间浮现无数场景,瞬间腿软,跌坐下去。
手臂被人一扶,荷枝却感觉浑身冰冷,连话也说不出,更不敢看面前这个人的模样。
慕容仪察觉到她的变化,眼神一凌,语气温和:“怎么了。”
荷枝尽力避开他的触碰,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忽然,传来敲门声。
“段姑娘,有官差来问话。”
荷枝身形一僵,却又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倘若面前的人是殿下,完全没有必要再派人寻她。
“怕官差?”面前的人问。
他在她后背轻轻安抚两下,笑道:“我去看看。”
荷枝真僵在原处不动,任由他转身开门。
门扇一开一合,屋子里忽然陷入宁静,还能听见两个人下楼的脚步声。
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荷枝靠坐在墙边,深深地喘息。倘若殿下的人真到这里,按理说,她也有办法避过去。
只要不与他们正面撞见,来的不是风清和那批她熟悉的侍卫,很难再认出她来。
慕容仪重新推门便见着这一幕,她颓然坐在墙边的阴影里,昳丽的荷绿裙裾层叠散开,一双素白的手无力地搭在裙面。
他没想到不过是看见两个侍卫打扮的官兵,她能有这样大的反应,可见即便是隐姓埋名,也深藏着巨大的恐慌。
他上前两步,倾身将人拥入怀中。
“很怕官兵?”慕容仪一面在她的后背安抚,一面装模作样地问,“他们说前街烧了一家铺子,问有没有认得铺子里的老板。还说天干物燥的,像这样的布庄更要小心烛火。”
没料想是这样,荷枝身上渐渐回温,渐渐地抬起头,想看看他的神情。
他的目光温和且认真,眉宇间还带着些疑惑,似乎不解她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
目光交错间,她才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离得很近。
准确说,是她被拥在怀里,被两道宽大的袖子圈住。
他的神情如此自然,让荷枝也忘记将他推开。
嘎吱一声,屋内豁然一亮。
不远处有人慌慌张张出声:“我……我……”
“啪”地一声,门被关上。
对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地往后撤退,起身时掩袖轻咳,又鞠了一躬:“姑娘莫怪。”
荷枝脸上未见波动,但起身时还有些踉跄,连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和鬓发,若无其事地走出门外。
她一出门就看见了水红。
在孙家的时候,水红曾经陪过她一段时间。后来荷枝教她做事,便也能到布庄里帮帮忙。
水红背过身低着头站着。一喊她,她像是受惊似的,“啊……段姑娘。”
荷枝知道她误会了,平静地道:“方才长尺落在地上,慕公子帮我找了一下。什么事?”
水红紧捏着手腕,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官差又回来了,问姑娘能不能走一趟官府。”
荷枝回想起慕公子的话,便跟水红下楼。
眼见的那两位官差着实眼生,再看他们身上的打扮,不过是穿着相似,却远不仅风清的严谨。
再走了一趟官府,才发现是怀疑有人故意纵火。整条街的铺子老板都来过官府审查,没有嫌疑便放人。
刚出官府,才发觉有架马车等在门口,一道墨绿身影立在一旁。
她这才想起来,只顾着跟官差走,把慕公子给落在铺子里了。
他竟然没直接回去,而是一直在外等着?
一走近,他先开口:“原以为你不喜欢同官差打交道,所以今日……”
荷枝凝视着他的眼睛,感觉不像作假,便立即否认:“不是。”
她不作解释,慕容仪也明白过来,不再追问,转而请她上车。
官府衙门距离如意楼路途较远,荷枝若要走回去,恐怕天也要黑了,何况在官府里待了一个下午,她也有些疲累。
马车停到如意楼后院。荷枝一下车,后院喂马的小厮便愣了一下,“孙公子在前门等姑娘呢。”
她再走进门中,远远的就看见一道身影徘徊在门外,不时地瞥向远处。
“孙公子?”
荷枝一开口,那人便赶忙回过头来,“听说你被官差带走了,没事吧。”
荷枝简单地解释了情况,又想起慕公子,一回头,便见他已上楼去。
她这才将孙沿拉到后院,说起决定:“近日我要出去一趟,麻烦你私下替我寻一架新的马车,就停在我的院子里。”
孙沿不解,“过两日便是庙会,你要走?”
“都安排好了。”荷枝一本正经嘱咐,“若是让其他家知道我不在,恐怕对你我都不利。所以此事悄悄进行,不可以让更多人知道。”
第61章
荷枝说完安排,孙沿也变得神情严肃,再三保证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反正这几年里她并不常在外出现,只要一切照常,兴许很久以后才会有人发觉她的离开。
两人如常吃过晚饭,待孙沿回去后,荷枝便思考着离开之后的事宜。
几年过去,殿下的模样已经模糊,慕公子的身份她猜不到也不敢猜。不如早做打算,避免麻烦。
她早就想过会到这一步,在往日便做过打算。宜洛这种地方四通八达,往哪里走都方便。
几家铺子她都安排好了人,就算她不在,也能好好营生下去。等风头过了,她再回来。
庙会前一日。
荷枝一早如往日一般下楼,便在三楼栏杆处看见慕公子,远远朝他点头致意。
对方先是一怔,不久便从楼上下来,走到荷枝面前深深一拜:“段姑娘。”
荷枝不明所以:“嗯?”
“明日庙会,想问问段姑娘可有空闲。某初来宜洛,想找个熟络的人带某看一看。”
这是邀约。
“实在抱歉。”荷枝轻笑,解释道:“这两日需要核对账本,不如我找人领公子转转吧。”
说着,她视线便在大堂中转了一圈,招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向他介绍,“这是成铁,打小生活在宜洛,地方熟,人机灵。”
少年立即笑眯眯地喊人:“公子金安。”
慕容仪僵了僵唇角,随即朝荷枝一礼:“有劳姑娘。”
打发走慕公子,荷枝便觉得心情顺畅不少。
正午时孙沿来到如意楼,刚迈进楼,两人眼神一交汇,荷枝便知道,事情已经办妥。
她留孙沿用午饭,又若无其事谈起庙会的安排,余光见慕公子回到客房内心暗暗松了一口气。
午后人烟稀少,烈日当空,荷枝若无其事地戴上帷帽,从后门离开。
两条街外有一处她自己的小宅子,只是四处宅院众多,并不固定地住在哪里。
荷枝打开门锁推门而入,便看见院中停着一架马车,她什么也没带,料想孙沿应该全部备好,都放在了马车里。
她走上前去,顺了顺马儿的鬃毛,勾唇笑了一下。
为备着这一日,她早就学会如何驾车。
荷枝轻松爬上马车,拉扯缰绳,一挥长鞭,马车便行驶。
街上并没有几个人,她驾着马车驶出小巷,抵达城门。
守门吏也知道她的名讳,一见帷帽下是她便恭恭敬敬地放行。
如果真要打听,这段踪迹定然逃不过去,但出城之后便没人知道了。
荷枝特地择了一条山路,快速穿过小树林,又拐上一条人烟寥寥的官道。
两年来,周围的山路叫她摸得清清楚楚。
驾马车时,荷枝多少有些兴奋,直到嗓子发干,才想起来还没喝一口水。
她停下马车,回身撩开车帷,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
隔着如雾的纱帽,她看见了一双玄色长靴。
长靴上盖着玄锦长袍,银色忍冬花纹相互缠绕。
荷枝定了一瞬,刚要转身后撤,肩膀处搭上一只强劲有力的手。
“怎么不装了呢?”
一声冷淡的低问,让荷枝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孤有耐心同你重新认识,有耐心和你建立感情,可——”指腹从长肩处向上滑去,手指轻轻一摘,帷帽被取下。
遥远的名字被重新轻吟在他的唇齿间,慕容仪轻声呵问,“你怎么就非要走呢,荷枝。”
她的手已经软了下来,只是因为抵在下颌骨上的手而没有彻底倒下。
荷枝深深地吸一口气,语气颤抖。
“……殿下。”
慕容仪的手上的力道略松了松,温和地发问:“原本想去哪儿?”
他的身子前倾,向她贴近。荷枝下意识地腾开一条道路,便见他从马车中出来,在她身旁坐下。
荷枝僵坐着,便感觉手背上覆盖上一只手。她喉间一紧,下一刻,手心一空,缰绳被人抽走。
视线中,长袖一扯缰绳,轻巧地驾起马车。
荷枝留意到,他并没有原路返回。
辗转过几处弯,面前出现一座城门,石门上阳刻着两个大字:迴城。
荷枝坐在他身边一语未发,看着马车驶入一家客栈。
客栈小二一眼扫过两人身上的衣饰,便知来历不凡,喜滋滋地赶上前来,“二位客官,住店么?”
荷枝抿着唇瓣,跟在他身后。
慕容仪的手刚抬起,面前的小二便伸出手来,他缓缓将银子放在他的掌心,不紧不慢地道:“一间。”
她心中一惊,急切地上前一步。
小二拿谁的银子就听谁的话,忙不迭地开口:“原来二位是夫妻……客官里边请。”
荷枝脸色一白,她可不敢跟殿下扮作夫妻。
小二立即引人上楼,慕容仪负手迈步,荷枝只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绕过转角走到最里间,小二终于停下,将门推开:“给您安排的最清净的屋子,里边请。”
“先备饭菜。”慕容仪沉着脸色,“若无传唤,不得靠近。”
小二僵了僵。转而一想,通常住店的大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癖好,不为男人,便是最和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