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应下,转而退出门外,顺手将门一阖。
荷枝瞬间软了下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殿下。”
门外的小二并未走远,一听见里边的称呼,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跑了出去,再不敢听。
慕容仪的目光从门扇处收回,淡淡地扫了一眼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冷声道,“不是很会跑么?这就害怕了?”
荷枝抿着唇瓣,她这不单是逃跑,而是跑完当即被抓。
要论罪,她早不止死过多少回。
也许是两年不曾真切感受到太子殿下的威压,她总存在一点侥幸。万一太子早将她忘记,她或许能成为第一个从太子手中逃脱的人。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手腕上的铜钱,被慕容仪一眼捕捉。
这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印记。
他的目光渐冷,走上前俯下身,轻轻地握起她戴着红绳的那只手腕,从她掌心轻轻抽开铜钱,“你说,该拿你怎么办?”
铜钱作为最后的慰藉,压抑着荷枝心中的惶恐。坚硬的铜钱一点点被抽离,改换为干燥的手掌,荷枝呼吸急促:“奴婢、任殿下处置。”
逃脱两年,安逸地像是偷来的时光,荷枝早就考虑过各种可能。
“处置?”慕容仪冷笑,又摊开她冰冷的手掌,“不说十大极刑,单说处罚不懂事的宫女,就有几十条手段。可是你入宫之后便跟在孤身边,什么刑也没受过。”
慕容仪的手指顺着她的指节向上轻捏,捏一下,她便颤一下。
他慢慢靠近她的耳朵,轻声道,“你觉得你受得了哪一条?”
荷枝的身体彻底软了,连求饶的话也不会说,指尖处传来的力道让她背后发寒。
她记得宫中便有这样一条规矩,便是在指间夹竹板,两边用绳收紧,便是十指连心之痛。
要用这样的刑法吗?
“你出宫时走得顺,两次逃脱也没遇着什么险。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命好,而是孤纵着你。”
“孤怕你在途中受人欺负,派人一路跟随寻找。两年,杳无音信。”慕容仪一字一句,手指的力道也逐渐加重,“你很会藏。”
好不容易将人找到,她什么都没想起来,便生了要逃的心思。
慕容仪的心中一阵烦躁,不自觉将手心收紧,“不论你逃到哪里,孤都会——”
他话语一顿,忽然手背一块濡湿,还有低低地吸气。
再一看,额间碎发下遮掩的红润脸颊上已滑落两道泪痕。
慕容仪瞬间有些慌乱,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墨绿的帕子,在她的眼角处轻擦,咬着牙说道:“现在知道哭,知道害怕还要跑。”
荷枝鼻尖酸涩,眼泪就自然地淌下来了,怎么也收不住。她想避开他的帕子,却不妨下巴被捏住,耳边传来一道低喝。
“别躲。”
语气强硬的两个字,荷枝顿时眼睛更疼,泪水汹涌而出。
躲藏两年半,有些事即便极力忘记,也会不时地在梦中造访,搅合她的每一场清梦。
不如早做了结。
眼睛上的水渍被擦去,眼前逐渐清明,荷枝深深地吸了吸鼻子,哑着声道,“殿下想要什么?”
慕容仪拿着帕子的指尖瞬时一顿,脸色微微僵住,语气严肃:“要你的心甘情愿。”
荷枝回答地毫不犹豫:“奴婢甘愿。”
慕容仪一点她的鼻尖,冷声道:“小骗子。”
他不止问过一次。每一回她都答应地好好的,转头照跑不误。
“不要你的回答,要你的行动。”慕容仪不紧不慢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孤有耐心,也可以给你时间。”
荷枝望着那深不见底的眸子,痴痴地发问:“奴婢该怎么做。”
他若无其事地抽回手,将帕子折叠起来。荷枝眼睫一颤,忽然发觉那帕子有点眼熟,似乎是她以前在宫里绣的那个。
“孤怎么说,你怎么做。”
慕容仪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眸色一暗。
当务之急,把人稳住,是第一步。
只要能将人留在身边,什么法子他都愿意尝试。
他定定地开口,“先在孤身边留一年。一年之后,任你去天南海北,绝不干涉。”
第62章
荷枝脸色微变,一年?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眸光定定,他不像在玩笑。
“殿下不杀我?”荷枝下意识问出口。
慕容仪眸光淡然:“几时说过要杀你?”
荷枝顿时哑了,两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沉默良久,“殿下此话当真?”
慕容仪胸膛起伏一息,接着道:“自然。”
荷枝脸色微变:“随殿下回宫么,还是在宫外。”
慕容仪沉思片刻,答:“回宫。”
忽然间陷入沉默。
慕容仪缓缓开口:“能否出宫,自然也是凭孤安排,你不必担心。界时,孤还可派人护送你回琼州。”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慕容仪循循善诱,“孤还会骗你不成?”
荷枝巴巴地抬眼,她不觉得太子能骗她做什么,只是这听起来怎么都有些匪夷所思。
她抿了抿唇瓣,突然问道:“若奴婢活不了一年呢?”
似乎是没想到她问出这句话,慕容仪亦是一顿。
捻死一个宫女,轻而易举。
在宫里,日日要担心会不会掉脑袋,主子的一句话能叫她心惊胆战一整日。而且,她已经不是那个对宫里什么都熟悉的小宫女了。
慕容仪重新走回她的面前,与她的目光平齐,“这一年里,孤来护你。”
坚毅的目光面前,荷枝只得落荒而逃。
她别过目光,继续开口:“可是奴婢很久没伺候过人,恐怕服侍不好殿下。”
慕容仪长眉一挑,“自有别的任务给你。”
她已经在考虑之后的事情,慕容仪心中压的石头才稍稍松懈。
“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了。”
“若奴婢有错,殿下保证,奴婢的师父不会受到牵连。”荷枝深吸一口气,声音一沉,“霍姑娘曾给奴婢一方锦帕,是师父绣的,上面沾了血迹。”
这话听着像告状,但荷枝别无他法。
其实太子将她当做死人并没有什么不好,宫中少了一个宫女。皇后娘娘不用担心太子心系她处,霍家不用担心女儿成不了太子妃。
她深思熟虑的结果,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师父手中还有先祖遗诏,不必担心。”慕容仪轻声开口,“你想不想知道你爹娘是谁?”
荷枝顿时一僵,心中什么思绪也没有了,连说话声音也变了调:“我爹娘?”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称呼,但也不修正,只是定定地抬眸,眸子盈盈。
十几年过去了,第一次有人给她提起“爹、娘”二字。
荷枝忽然轻笑,“殿下不必用这事吊着奴婢,奴婢若答应殿下,便不会反悔。”
她低着头避过他的目光,状若无意地松松腕上的红绳,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攥住手指。
慕容仪知道这必然会让她心中一疼,语气不禁柔软:“此事回京之后自会大白。”
他说的确有其事,荷枝怔愣地抬头,被他轻刮了一下鼻尖:“眼睛又红了。”
荷枝顿时吸了吸鼻子,就当他在骗她。
反正太子么,若是要给她造一个身份,找个名义上的爹娘,也是轻而易举。
她点点头,语气并不多高兴:“好。”
“答应了?”慕容仪的语气顿时有些轻快,“那么第一条,回京之前,以你我相称。”
荷枝茫然地看着他。
慕容仪清了清嗓子,解释:“我的身份不宜外露,你只同之前一样,唤我慕公子。”
她动了动唇瓣,最终只吐出一个字:“是。”
慕容仪一顿,继续道:“第二条。”
“上桌坐着。”
经他一说,荷枝才发觉自己还跪在地上,裙摆散了一地,她方才哭的有些狼狈,而他则衣领都没有乱一点。
慕容仪信步走到她身后的门边,正欲开门,又忽然停下,提醒道:“你要让客栈小二看见这副模样么?”
荷枝呆了一下,身后的门便感觉蓦然生了一道风。
他开了门!
她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腿脚还有些发软。
但荷枝也不敢坐下,尽管殿下那番话诚恳,到底有些匪夷所思。
慕容仪一推门,便见她局促地站在桌边,意料之中。
他从容自若地走到桌边坐下,便听一声淅沥,一偏目光,就看到她将手中的茶壶放下。
慕容仪轻推茶杯,“你喝。”
荷枝呆了一下,抿了抿发干的唇瓣,在他笃定的视线中饮下茶水。
等她喝完,慕容仪叩了叩桌面,“坐。”
她这才在一旁坐下。
她羽睫垂着,眼角和鼻尖还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皙白的手指捧着碧玉色茶杯,乖巧十足。
慕容仪当然知道她不可能是乖的,但这样一副模样最能迷惑人。
过了一会儿,客栈小二敲了敲门,盛上一桌饭菜。
“不用伺候我,只顾着你自己。”慕容仪抢先开口。
荷枝早已感觉腹内空空,这一句话,正好免去与他虚与委蛇的时间。
慕容仪刚开始还怕她放不开,没想到她也没多客气,不禁有些好笑。
他将面前的菜推了推,嘱咐道,“多吃点。”
荷枝顿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不是两人同席用饭,而是他在伺候自己。
她顿时停住筷子,认真思索。
这不会是她最后一顿吧?
荷枝沉思片刻,一抬眼,与他专注地目光相撞。
她默默地放下筷子。
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荷枝诧异地看过去,对方拳头抵在唇边,像是在忍耐,“还怕我在饭菜里动什么手脚不成。”
荷枝这才重新动筷。
不是不怕饭菜中有什么,只是知道这举动实在没有必要,原本她身家性命也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思绪间,对方也提起筷子,两人一道用过晚饭。
夜色逐渐昏沉,客栈小二恭恭敬敬地敲门:“二位客官,热水备好了。”
荷枝下意识地看向太子,对方也同样看过来:“你去。”
荷枝拎着包袱就跟小二出门,走进浴房又微微变了脸色。
浴房狭小,角落里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一旁有简易的木盒,盛着几颗澡豆,小客栈能备齐这些实属不易。
对于荷枝来说,什么日子都都过过,简单是习惯。可是殿下怎么能受如此委屈?
她想了想,问道:“附近可有卖香胰之处?”
在青州的时候,太子沐浴虽不需人伺候,但都提前备好各式花露、香胰、数十条浴巾,浴袍与贴身衣物更是提前用香熏好才会呈到殿下面前。
要殿下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沐浴,她想象不来。
小二给她指了几家铺子,有些荷枝还有印象,曾经有生意上的往来。
她刚上街,便感觉后背有一道寒凉的目光,一转身,便看见太子殿下。
慕容仪负手而立,神情冷漠:“去哪儿。”
荷枝呆了一下,老实回答:“去买东西。”
他并不理会,墨袍缓缓逼近,福下身凑到她耳边,语气凌厉:“到底怎样你才不会私逃?”
荷枝眸光一顿。才明白过来他是误会了,连忙道:“我不是逃!”
这话说的怪怪的,荷枝干脆朝他靠近,低声解释,“浴房简陋,我去买点东西。”
见他似是不信,又着急补充道:“主要是为了殿下舒心。”
慕容仪的脸色稍微缓和:“不必。”
他垂眸定定地看着她:“此处不是东宫,不必如此费心费力。”
可是在青州也是这样啊?荷枝有些疑惑,便感觉他漆黑的瞳仁缓缓靠近,“在外,我只是游学的书生。”
荷枝脸色一呆,明白过来这话含义。
眼见她的神色变化,慕容仪知道无需解释,心中升起欣慰,但心底的惶然并未退去,他拂袖转身,迈出一步。
像是怕她不应,还多添一句。
“跟上。”
荷枝跟在他身后,心绪复杂。
若是这几年没有回京,他是否也受过不少苦难?
沐浴过后,荷枝坐在窗边绞着头发,她想起明日的庙会,一时出神。
听见“嘎吱”一声,荷枝回过神来,看见他擎着灯盏推门而入,蓦地站起。
慕容仪望她一眼,走到桌边放下灯盏,平静地道,“就寝。”
天色已暗,两个人赶了这样久的路,自然都有些疲惫。
荷枝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床榻,抿了抿唇瓣。
太子走到床榻边解着衣扣,她跟过去,接过他的外袍搭在一旁。
慕容仪回身坐在榻沿,一抬头,便看见她躲闪的目光,不由得勾勾唇角。
荷枝深吸一口气,恭敬道:“殿下就寝吧。”
慕容仪挑眉:“那你呢?”
荷枝躲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隔壁。刚上楼之前她问过小二,隔壁房还是空的。
慕容仪又不经意地提醒:“还未出七月,这半夜听见什么声响,看见什么看不见的,也未可知。”
荷枝心底一惊,一看他的神色便反应过来这是故意吓唬她。
但她第一次到这家客栈,的确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