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明白了为何陆恒会让她试探傅氏对那副万寿图的态度, 原来陆恒早就怀疑顾窈是余晚媱, 所以那天才会激动成那样。
有些话只能装糊涂,沈玉容把所有疑惑压下,鞠着笑走近,俯身轻摸一下岁岁的小脸蛋,“圆嘟嘟的,几个月了?”
丫鬟们送了果子点心进来,傅音旭和沈玉容坐倒,余晚媱才浅笑道,“岁岁四个多月了,还不会走路,整天要抱。”
傅音旭乐道,“特别黏人,小表妹力气小抱久了就抱不动,她还霸道的很,扯着嗓子哭。”
沈玉容噗嗤着笑,“跟茹儿一样,一会子见不到我就嚎,如今大了有嬷嬷带才好些。”
她一拍头,赶紧将手上的一对玉镯子取下来放到暖榻的桌几上,眼眸笑弯了,“我这个做表姨母的过来都不记得给岁岁带东西,这两个镯子留给岁岁玩吧,改明儿我再过来,送一些孩子爱玩的小物件儿。”
余晚媱像没听到这句表姨母称呼,只道,“沈姑娘收回去吧,这些金银玉器都不敢让她拿手里,她抓着就往嘴里塞。”
沈玉容有些许尴尬,“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去的,你替她收着吧,等以后她大了,再给她戴着玩儿,我这对玉镯子是在金玉阁买的,听掌柜的说这是和阗羊脂玉,难得能买到。”
余晚媱也不推辞,让秀烟把玉镯子收了起来,随后给秀烟递了个眼神,秀烟捧上来一掐丝珐琅香盒,里头放着一个莲瓣座银罐并两只金臂钏,“这原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岁岁也有一份,这一份就给茹儿吧。”
沈玉容倒爽快收了,温笑着瞧傅音旭,“我可听说了,你现在是八公主跟前的红人,像我这样的人都得敬着你了。”
傅音旭坐到余晚媱身侧,从她手里抱了岁岁,余晚媱揉着发酸的胳膊道,“表姐在宫里也很忙。”
“可不是,我也没闲工夫,八公主的课业繁多,先生和教习嬷嬷围着她转,她若学的不好,我头一个挨罚,进宫才没多长时间,我都挨了不下十次骂了,”傅音旭半是调笑半抱怨道,眼瞅着岁岁瘪嘴要哭,赶紧让奶娘抱走哄了。
两人唏嘘。
傅音旭盘腿坐榻上,“皇后娘娘也不容易,圣人对太子殿下甚是期许,稍有错处便会数落,八公主倒是得圣人疼爱,但她性子太跳脱了,皇后娘娘总担心过犹不及,我以前没入宫前觉着做公主伴读那是何等风光,可真做了伴读。”
她压低声悄悄道,“比奴才还不如。”
余晚媱缩了缩脖子,没好吱声。
沈玉容发笑,“可不就是奴才,说停职就停职。”
余晚媱怔愣,“谁停职了?”
沈玉容跟傅音旭对视一眼,暗怪自己嘴巴太快。
倒是傅音旭接了话茬,冲沈玉容挑眉逗笑,“你上次那个蛐蛐报恩了吗?”
余晚媱新奇,“蛐蛐还会报恩?”
沈玉容便把那对遭了水盗的父子又说了一遍。
余晚媱前一天晚才听到余家父子被水盗放走还活着,现下再听她这里也有对遭水盗打劫的父子,登时憋着忐忑问道,“他们是不是姓余?”
“你怎的知道他们姓余?你们也认识?”沈玉容惊讶。
余晚媱一会儿就眼红了,没绷住哭出来,但又笑的开心,把沈玉容急得又是给她擦眼泪又是怕因为什么话惹了她伤心。
“都是我们不好,原就是开个玩笑凑趣。”
傅音旭乐起来,“她这是太高兴了,那对父子是她的养父养兄,原先还以为遭了水盗再也见不到人,哪想歪打正着到你们青州去了。”
余晚媱腼腆的笑着点头,“我想写封信寄过去,还请沈姑娘帮忙。”
“这算什么忙,赶巧儿我要寄信回去,正好一并替你送了,”沈玉容道。
余晚媱迟疑着又道,“还请你保密。”
对谁保密不言而喻。
沈玉容郑重道,“你放心,我不会往外乱说。”
尤其是对陆恒。
余晚媱便转去里间写信。
傅音旭瞧她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叹气道,“陆大人想想是可惜了。”
沈玉容坐她近些,偷偷道,“你是不在外头,没听说,前些日子京里传的沸沸扬扬,我表哥抓得那个刺客招供了,我表哥已经知道主谋是谁了,可现在我表哥停职,这事儿就只能不了了之,蹊跷的很。”
傅音旭微眯眼,自上次王承修的事淑妃挨了一顿骂后,近些日子淑妃又挨了圣人好几次训,仅听七公主说骂的狠,倒不知骂的什么,想来跟陆恒这事儿有些关联,她入宫后还得给皇后娘娘说一说。
这头余晚媱写好信出来交给沈玉容,沈玉容便告辞回府了。
傅音旭在英国公府住两日,也回宫里去了。
这期间倒有一桩闲事,詹事府的洗马前来英国公府找顾明渊讨教书法,那洗马同顾明渊曾是同窗,两人闲暇时也常切磋,倒没引起朝中其他人关注。
又过了两个多月,余晚媱寄往青州的书信终于有回信,余家父子确实还在青州,他们没有回江都,在青州做了点小买卖,准备挣到盘缠就回江都,余晚媱便一刻也等不及,想带着岁岁去青州看他们,傅氏劝了好几回想接他们回京,余晚媱是有点怕了,生怕再出什么变故。
权衡再三下,傅氏跟她商议着,岁岁才过半岁,小娃儿来回颠簸总要人看着,等上巳节过后,她陪着她们娘俩一起去青州,偷偷摸摸的去,再偷偷摸摸的回,路上多跟着些侍卫,也不怕有人知道。
余晚媱便只好答应了下来。
——
再说陆恒被停职后,在府里呆了近三个月,外面谁家宴请宾客都因着这个丁忧不敢上门,陆家称的上是门可罗雀。
陆恒这个主官不在,大理寺只有四个少卿分担重责,顾明渊倒是来找过他,说圣人下命这案子必须尽快了结,陆恒只说遵照圣人旨意行事,刺客暂留,其余概不管。
顾明渊在走时,问他要了供纸。
陆恒让他不要声张,就算没有私盐案,王家买凶杀朝廷命官也是重罪,若他再出事,顾明渊再把这份供纸递交到都察院荀诫手中,由他出面弹劾王泽铭和王泽选。
圣人要保三皇子,便只能舍弃王家人。
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不想将英国公府拉下水,他不愿再被她记恨。
上巳节的这一天,陆恒换了一身常服从威远侯府后门坐马车去京郊的桃花台。
桃花台还如往常般热闹,满园桃花盛开,他的马车不远不近跟在英国公府马车后头,行至桃林深处,英国公府的马车停下,秀烟先从马车上下来,小心搀着余晚媱落地,她们在桃林中慢步,陆恒遥遥望着她,她停在一棵桃树下,秀烟折下桃枝做钗别进她的发里,她仰着侧脸,嘴角露笑,鬓边桃红都被她脸上的笑夺去颜色。
她站在日光下,他只能在昏暗的马车里偷窥着她,他成了那个无法在人前出现的人,他只能远远看着她。
那桃林前方走来一个体貌端正的男人,正是平昌侯的嫡次子周子垣,对方在看到余晚媱时先是表现出讶然,随后便与之攀谈起来。
从他看到余晚媱的第一眼,陆恒便知道,这是场局,是英国公府跟平昌侯府共同默认的局,余晚媱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所谓,周子垣是陆韶安和傅氏满意的女婿。
陆恒阴沉的盯着周子垣,若非他已非官身,为圣人令不得出陆家,又怎能容忍这种男人接近她。
那两人越走越远,陆恒吩咐马车再靠近些,马车突的一震,像卡到石头上,就在他愣神间,一支箭飞了进来,他只来得及避让,下一瞬一柄剑自车窗刺进来,他翻身而下,自座下板凳抽出剑挡住攻击,借势滚出马车落地,有数十个刺客冲他杀来,可他正正好看见,余晚媱望向了他,满面错愕,他想对她露一个微笑,但是站在她身边的周子垣催促着她快跑。
然后她便提起裙摆跟着那个男人跑远,像那晚在船头般,她再也没回过头。
第四十一章
那些刺客提着刀冲陆恒下死手砍, 车夫早躲起来了,陆恒一面躲避着,一面砍掉栓住马的缰绳, 纵身跃到马上,瞅准这附近的狭窄路道, 骑着马自桃花台后方引着那群刺客离去。
桃花台在东城外,早年间还未迁都到燕京, 这里被当地庄户种满了桃树, 本是养来结桃子卖的, 只是之后燕京定都, 这附近田地都被朝廷重新划拨,有部分成了仕族们的墓地,这片桃树长的甚好,朝廷干脆留了下来做赏玩景地, 平日有人专门打理,出了园子再往东小半里路, 便是陆家的墓地。
那些刺客追着陆恒到墓地后,陆恒跳下马,勉强跟他们缠斗。
而桃花台这头,余晚媱跟着周子垣跑了好一段路,在前头傅氏和平昌侯夫人,瞧他们气喘吁吁,傅氏笑话他们, “莫不是有鬼追?怎都这般狼狈?”
周子垣稍微镇定点,先向她弯了弯身, “傅老夫人有所不知, 晚辈刚刚和顾姑娘碰见了刺客。”
平昌侯夫人当即惊慌的拉着他左看右看, “没有伤着吧,你说说你,出门的时候叫你带些护卫,你偏不听我的,要是伤哪儿了,叫我怎么活?”
“我下回带上护卫就是了,”周子垣老实道。
傅氏搁旁边看的表情微皱,余晚媱倒是无暇听他们母子俩的话,轻拽一下傅氏,和她小声说道,“母亲,我刚刚看见陆恒了,他被许多刺客追杀。”
那么多刺客,可能他真的要死在这里。
想到他会死,余晚媱心绪如麻,竟一时说不上来是高兴和难过了,陆恒之于她已是过去,她在陆家的那些时日所遭受的一切她有意忘记,但是她忘不掉从前陆恒对她是何等冷漠鄙薄,这样一个屹立在云端的男人她高攀不起,她有怨过,如今他遭人刺杀,若死了她应该解恨才对。
可她竟没感觉到解恨,倒生出了惘然。
傅氏心一跳,轻拍她手背,“窈儿,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她叫令玉,“你快去叫东城兵马司都指挥带人去救瑾瑜,别耽搁了。”
今儿是上巳节,京里的夫人小姐都爱来桃花台游玩,缘着人多怕有动乱,东城兵马司一早便调派人手过来把守,令玉速速跑走。
这厢平昌侯夫人也被自己儿子安抚住了,才望到余晚媱,余晚媱回府那晚的宴席上,她们就见过了,只那次人多,她不好细瞧,这回两人面对面,她瞅着人连连称赞,“真是个极标致的姑娘,谁家得了这样的媳妇不得当宝宠着。”
站在她身侧的周子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余晚媱,笑容极赤诚。
余晚媱僵了僵,顺势弯着笑,低头做腼腆像。
傅氏往前站一步,挡了余晚媱大半张脸,打着哈哈,“子垣也不差,今年中了举人,不靠着家里,是个有出息的。”
平昌侯夫人经这一说,立时画匣子打开了,“真不是我自个儿虚夸,子垣他打小就比别人聪明,连他先生都说他是个可塑之才……”
傅氏面上一直笑,维持着客气,听她夸耀。
余晚媱扣紧了指节,心里隐隐感觉到这个周子垣是傅氏给她挑的未来夫君,她在桃林里和周子垣交谈了好一会,对方很热情,但是她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热情,像是怀揣着某种目的,一旦她真信了,可能就落入圈套。
令玉呼哧着跑来。
平昌侯夫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周子垣的好,傅氏已经听的耳朵起茧子,忙打住她,问令玉,“叫到人了吗?”
令玉道,“陆大人的车夫比奴婢早一步来找人,东城兵马司都指挥已带人去追了。”
傅氏赶紧牵住余晚媱准备出园子。
平昌侯夫人扯着她道,“您这就走了?那、那咱们这……”
“真有急事,拖不得,咱们两家的事儿往后再说吧,”傅氏抢回自己袖子,面上着急。
平昌侯夫人只得放她们走。
傅氏跟余晚媱上了马车后,才呼出气,感叹道,“这平昌侯夫人是个难缠的婆婆,我先前还当她好相处,哪知道她把子垣还当作孩子,连出门带侍卫这种事都操心,给她家当儿媳妇估计有的受罪。”
余晚媱眼睫轻动,手抬起绣帕遮住嘴巴,将笑意掩了去。
傅氏也没心情再提他们家,遣人去大理寺署衙寻顾明渊,知会他陆恒又遇刺了。
顾明渊便去都察院找了荀诫,将供纸秘密交给他。
马车上,傅氏挑了帘子往外看,“那些差役往陆家祖坟去了,咱们远远儿的跟着去瞧瞧。”
余晚媱翕动着唇,到底没有说不去。
马车转了道,轻缓的跟在后面,没行多久,马车停在路口上。
余晚媱往那墓地看,只见那些刺客围着陆恒追砍,陆恒的肩背上都有血痕,他似体力不支,节节后退,最终退进了墓地里,他的身影被墓碑挡住,只瞧着刺客们步步紧逼,手里的刀也愈加凶狠的砍杀,余晚媱木木的盯着那墓碑看,上面刻着陆余氏恭人,那是陆恒为她立的墓碑,他以为她死了,后来发现她活着,也没有拆穿她,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将她还活着的事公布于众。
差役们追赶进了墓地,那些刺客不及差役多,和他们厮杀了近小半个时辰,死的死逃的逃,只让他们抓到两个活口,那片墓地也遭踩踏,差役们满地搜找,都没找到陆恒。
这时他们也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部分差役火速撤出墓地,仅留一部分还在找寻。
傅氏看他们撤出来,忙探头询问,“你们没找到瑾瑜吗?”
领头差役抱拳道,“回老夫人话,小的们在当中并未发现陆侯爷踪迹,只恐陆侯爷遭刺客掳劫走。”
傅氏身子一抖,那差役便领着人赶回兵马司交差了。
傅氏濡湿着眼睛,“那孩子活不成了。”
余晚媱紧攥着手指,目光还定在那片墓地,很难想象,一个朝廷重臣,竟然会被刺客明目张胆的刺杀,他孤身应敌,若真被刺客劫走,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可是他死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早已不是夫妻,她也不必仰仗着他而活,她曾说过永世不见,他死了,她还活着,不正好应验了这句话。
“母亲,我们明个出发去青州吧。”
她太想养父养兄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