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连说几个好,最终没忍住流泪,慌忙让车夫掉头回府。
待这里人散尽,那座墓碑后方地面忽的开了一方洞,陆恒从里面爬出来,躺在地上喘气,肩背血肉模糊,他已经没有气力了,只希望这次能扳倒王家。
当天正午,陆家几位族老一同前往刑部,将陆恒出外祭拜亡父,在墓地遭刺客劫杀的事告了上去,要求刑部追查凶手,陆恒身份尊贵,虽在丁忧,但也是位侯爷,且不说他的大理寺卿职务只是停职。
凡涉及官员案件,刑部都得和都察院协理,陆恒这案子也不例外,两司通了气后,在第二日早朝时,都察院荀诫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将陆恒转交给他的供词呈了上去,直指王泽铭和王泽选买凶杀朝廷重臣,刑部尚书也递奏折称陆恒在祭父时再次遭遇刺杀,现下生死未卜,仍在寻找。
举朝哗然。
圣人大发雷霆,命人脱了王泽铭的官服,剥夺爵位,直接拖出去斩了,至于王泽选,则是下令锦衣卫入江南,不必带入京,直接就地处决。
一夕之间,王家彻底崩散,偌大家业悉数被充公,王承修等王家人也都被赶出了燕京。
三皇子没有沾到一点脏水,仍住在十王府里,做他的逍遥王爷。
——
英国公府这头,余晚媱早早收拾好了行礼,傅氏又亲自挑选了不少侍卫并着嬷嬷奶娘等等,又特地跟顾淮山交代了一番,让他管好家里,切不可在她出外时,让人登堂入室,否则她回来必让他好看。
得到顾淮山的保证,傅氏才敢带着余晚媱和岁岁离开燕京,对外只说是走水路回杭州傅家探亲了。
去青州走水路更快,但是有先前水盗的事,傅氏也不放心路上会碰到,索性便坐了马车,她特意挑的奚车,奚车内里宽大,可放置榻桌凳及一些器具,车底下装了伏兔①,便不怕路上颠簸。
那几个丫鬟婆子另坐了一辆马车。
侍卫们再坐三辆马车,统共五辆马车,伪装成回乡富户,也不怕引人注意。
她们走的东城,途经桃花台,不过一日功夫,便没人再来观赏了。
马车行到陆家祖坟,那坟地仍是一片狼藉,陆家估摸着都着急找陆恒,没人管这里了。
傅氏心内有些感慨,“陆家是真没人了。”
她叫了声停,让令玉备些水果点心,准备下车去祭拜。
“母亲,我带着岁岁也下去看看吧,”余晚媱凝声道,好歹他是岁岁的生身父亲,他要是真死了,岁岁这回来陆家祖坟拜过,就当是拜过他。
傅氏点着头,抱着岁岁下车,等她下来后,便将岁岁放她怀里,两人直进到墓地中。
令玉先给沈氏和陆韶安摆上祭盘,傅氏叹笑,“路过这里,没能上柱香,你们别见怪。”
余晚媱抱着岁岁站旁边,前陆韶安和沈氏不是双穴墓,而是孤零零的两座墓,有些惊讶,人都讲究生同寝死同穴,陆恒怎么还把陆韶安和沈氏分开了?
傅氏看她不解,招她往侧方站,站到陆恒给她立的那座墓碑边,才轻声道,“这里毕竟是陆家的墓地,不好道人是非,但这陆老爷子真不是个东西,沈老夫人当时怀着身子,被她抓到他跟自己的丫鬟私通,愣是把沈老夫人气的难产,人才没的。”
余晚媱张大了眼,这事她在陆家从来没听人说过,她是知道陆韶安有些好色,但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夫人都不放过,但左右再一细想,又觉得很合理,陆韶安那一屋子的通房里,有不少是陈氏的丫鬟,显然他是吃惯了窝边草。
傅氏道,“这我还是听你父亲说的,当时陆老爷子哭着过来找他,要他给想想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自个儿都是个窝囊废。”
余晚媱讪讪道,“父、父亲也……”
她回英国公府这么些天,顾淮山虽说比不得傅氏照顾她贴心,但是对她也极疼爱,每回从外头回府都会带些京里的点心菜品给她吃,要说顾淮山跟陆韶安是一类人,她是真不敢相信。
傅氏冷着脸,“我是你母亲,照着理儿合该不能在你面前说你父亲不好,但你父亲确实没多大出息,外人瞧着他是国公爷,风光的很,可他也是男人,是男人都有好色的毛病,这些年要不是我盯着他,这后院都能住满,他也就是怕我。”
“父亲看着对您挺好的……”余晚媱尴尬道。
傅氏白眼一翻,“他管不住自己,我能替他管着,他何乐而不为?”
余晚媱只能哦着声。
傅氏便抓着这个空头教她,“母亲是想着,等你以后去了婆家,也不能叫自己丈夫给吃住了,你得像母亲这样,能管事能治住人,倒不是要你做什么坏事,这女人的日子难过,要是不长点心眼,就容易家宅不宁。”
她说着又想叹气,“这京里,有几个男人不纳妾的?”
余晚媱看她发愁,嗫嚅着唇想劝慰她,可脚踝突的一紧,她抱着岁岁低头看,一只带血的手掌紧紧握住她,她吓得魂飞魄散,脚一软差点跌倒。
傅氏哪还有心思伤怀,急着接过岁岁叫丫鬟,“霜秋!秀烟!还不快扶住姑娘!”
两丫鬟忙上前搀住余晚媱,余晚媱有气无力的叫了声母亲,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踢蹬着根本甩不掉。
傅氏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地洞里伸出来的那只血手骨节凸起,狠狠攥着她的脚踝不放,傅氏惊叫着,“还不赶紧踩掉!”
两丫鬟抬脚去踩那只大手,踩的那只手不得不放开,只听男人极低抽气声,“……别踩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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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几人俱是一惊。
傅氏倏然假咳着声, “拉他出来吧。”
余晚媱阴着脸从傅氏怀里抱回岁岁,挪到她身后默不作声。
陆恒从地洞里出来,浑身都是血, 倒在地上呼着粗气。
傅氏慌道,“快去叫两人来, 把瑾瑜抬回陆家。”
秀烟磨磨蹭蹭不愿走,霜秋跑去马车叫了两个侍卫来。
“我不能回去……”
他气若游丝的吐出这一声, 微开眼缝越过傅氏看到余晚媱……还有她抱着的孩子, 那孩子养的很好, 胖乎乎的, 她用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怕孩子看见他满身血腥。
她是个好母亲,
他却不是个好父亲。
傅氏看他像随时会断气,也不敢拖, 便让侍卫先抬他上了奚车。
余晚媱抱着岁岁想挤丫鬟的马车,被傅氏叫住, “岁岁身子骨还没长好,路上颠簸得疼。”
余晚媱便上了奚车,兀自坐在凳子上,怀抱着岁岁,一手轻拍,眸光望着车外。
陆恒躺到马车上就睡了过去,傅氏一时不知拿他怎么办, 现在燕京城里的人都在找他,他又说不能回去, 自然是不能把他送回陆家, 但是英国公府也不能留他, 若被人发现他藏在英国公府,深究起来,这次刺杀还要牵连上英国公府,要是有人恶意揣测,说不定还会说这次刺杀是陆恒跟他们英国公府共同设下的圈套,就为了要把王家置之死地。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暂时带着他。
车队行了有段路程,离开燕京城后,行至一处峡谷停下,远近看不到人烟了,丫鬟们便搬出凳椅摆好食盒。
余晚媱有些疲惫的靠着藤椅,怀里的岁岁睡熟了,她也睁不开眼。
傅氏让人拿来薄毯给她盖好,略焦急的在奚车外走来走去,没一会儿,一个侍卫跳下车,手里团着陆恒身上换下来的脏衣服。
傅氏小声问,“还有气吗?”
“回老夫人,陆侯爷肩上几道伤没有伤到要害,都敷好药了,眼下昏迷是失血过多,养养就能好,”侍卫道。
傅氏勉强心安,心里盘算着,这奚车上只有一张榻,叫他给占了,余晚媱带着岁岁外加她这把老骨头都要休息,等他醒了,让侍卫给他腾一辆马车出来。
这头丫鬟们将饭菜热好,傅氏便叫醒余晚媱,让她用些膳食,“咱们已经出了燕京城,再往前十里路就能到驿站,到时能好好歇歇。”
余晚媱轻嗯着,“母亲,到了驿站就把他放在那儿吧。”
傅氏声音凝重,“窈儿,他现今受着伤,又不愿回陆家,放他在驿站,他手头又没有鱼符路引,只要我们一走,他可能就会被驿站扔出去,总不能看着他死。”
余晚媱微微愣住,蓦地没再说让他走的话。
傅氏是知道她心底的疙瘩,到底那时在陆家挨了太多苦,所以在看见陆恒时会本能排斥,傅氏心疼她,但威远侯府和英国公府是祖上的交情,陆恒死了对他们英国公府没有好处,能救还是要救。
一顿午膳后,又重新上奚车,这回傅氏怕余晚媱累,将摇篮从榻下拖出来,将岁岁放在摇篮里,她睡的忒熟,完全不知道已经离开了母亲怀抱。
这半天折腾下来,傅氏也感觉到累了,背靠着车壁打瞌睡,余晚媱一直望着车外,马车行的不快,行途中可见路边风景,野草野花,还能见鸟儿飞行,春日的阳光并不晒人,她眯着眼竟有种束缚和放飞交织的矛盾感。
榻上,陆恒慢慢醒转过来,睁眼就看见她两手搭在车窗上,偏着脸在发呆,她很爱发呆,怀孕的那段日子尤甚,每每这个时候看她,总有种错觉,她身体里的那个魂脱开了,逃跑走了,只留下她这副躯壳。
现下的她一如往先,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摇篮里的岁岁啧吧啧吧着嘴醒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陆恒刚想起身,余晚媱察觉到动静,扭过头来,他立刻闭着眼装睡,再睁眼,岁岁已经被她抱在臂弯里,很小声的哄着,“不哭,不要吵祖母,祖母很累了。”
岁岁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她,小嘴一瘪,还是要哭。
是个不听话的小娃娃,不像余晚媱的脾气,倒有几分像他,她平日里照顾这么个爱吵爱闹的应是很辛苦。
余晚媱摸了摸岁岁,放下车帘,解掉衣襟上的盘扣,微拉开一些,喂她。
奚车内静的只听得见岁岁进食声。
光线很昏暗,只依稀看见她眉头半皱,细颈微垂,露出一小片雪白秀气锁骨。
岁岁吃的很急躁,大口大口喝着,吃多了怕她胀肚子,余晚媱把她移开了一些,用帕子擦干净她的小嘴,再哄了一会,小孩儿便又睡着,她弯腰放岁岁回摇篮,极轻的缓了口气,随即察觉到榻边有人在看她,她有刹那身体僵硬,抬起手极快的系好盘扣,别过脸,再次靠回车窗。
陆恒目光有点发直,一瞬间回神,心想着她是不是发现自己在看她?可她都不愿给个眼神给他,哪怕是厌恶。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终于抵达驿站。
早有侍卫出示了马牌和路引,驿站的主事一看马牌便知是富人出行,连忙迎她们入内,又让手下人备好膳食热水,让他们好生歇息。
他们这一行人女眷众多,余晚媱和傅氏在上房,陆恒被安置在侍卫住的下房中,倒也算相安无事。
驿站早年间供传递军情的驿差或递送官府公文的官员临时食宿、换马,近些年已逐渐成了无人光顾的场所,但是驿站有朝廷给养,够里边儿的主事吃得上饱饭,偶尔能碰上富贵子弟路过,也能赚上一笔余钱。
陆恒在下午醒来后就再没睡着,他现在的身份是看家侍卫,跟侍卫们住在一起,侍卫们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真敢把他当侍卫待,都恭恭敬敬的伺候着,连睡通铺也给他留最好的位置。
用罢晚膳后,侍卫们早早躺下,鼾声响震天。
陆恒在这种环境下更睡不着觉,他支起身,身上的伤疼的他差点倒回去,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这里环境太过陌生,上房又是两个老弱妇孺,要是遇着什么事,就麻烦了。
他拍醒了通铺上的所有侍卫,“你们都先别睡。”
那些侍卫忙起身,排排站下来。
陆恒指着旁边两人道,“你们去看看马有没有喂草和水。”
那两人遂出去。
陆恒又道,“防夜里生事端,你们轮着休息,上半夜和下半夜换着来。”
侍卫们应下,商议后,五人先睡,另五人自觉出去站岗。
陆恒才稍稍放松,躺了回去。
大约一盏茶,那两个去马厩的侍卫回来了,两人纳闷的告诉陆恒,“这驿站里的人没给马喂草喂水,小的们自己去拿了草和水喂的。”
陆恒心下觉得不对劲,让那两人扶自己下来,偷偷出了下房,和那几个站岗的侍卫道,“我去上房看看,你们警醒些。”
他随后搭着两个侍卫绕去上房,过主事住的那间房,见里面亮着灯,便冲一侍卫使眼色,那侍卫悄悄走到窗户边去偷听。
陆恒便由另一侍卫扶到中间的上房,里边儿余晚媱和傅氏在说话。
“母亲,他不适合跟我们去青州,我们跟他分开吧。”
“怎又变卦了?不是母亲想带他去青州,实在是他现今一身伤,这驿站主事一看就是个看人下菜的,我们一走,他估计就会被赶出去,这荒山野岭的,难道看着他死?”
房内寂静片刻,陆恒垂着眸僵立,他缓慢转身,欲回下房,那去探听的侍卫跑来,急道,“陆侯爷,这驿站真不能住,那主事正跟底下人商议等咱们睡熟了,就把咱们全宰了,只、只留着三姑娘供……”
陆恒眼神发寒,“你去让那几个都别睡了,趁那主事还在屋里,一起冲进去先把人擒了,不要伤人性命,往死里打,打的他们爬不起来。”
驿站的主事再小也是个吃皇粮的,若死了容易惹麻烦,只能暂时留一条活命,等他回京复官,这里人总跑不掉。
那侍卫领命先去了,须臾就听到主事房中一阵阵惨叫。
上房这里听的清清楚楚,余晚媱打开门,迎面见陆恒脸色惨白的站在门前,登时要关门。
“这里不安全,我们要尽快走,”陆恒沉声说。
余晚媱低着头转过身。
傅氏探头出来,“发生什么事了?”
陆恒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对傅氏正色道,“这里主事想谋财,侍卫们已经制住了他,但就怕过会他的手下都会赶来,现在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