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沉着眸弯下腰,探手朝她手边来,她瑟缩了下,他便停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碗我来洗,你去带孩子。”
余晚媱咬了咬唇,迅速将抹布丢给他,快步往外走。
她站到木门边再转头,就见他黑着脸蹲在地上,一手拿抹布,一手扣着碗擦洗,面上还掩不住嫌恶,手上不知轻重,水渍溅了他一脸。
也不知为何,余晚媱忽的就感到稍微解气,还是提醒他,“仔细别把碗洗碎了。”
她说完便跨出门,陡听他沉沉嗯一声,她心内思绪异常复杂,真是难以想象他这种人竟然能屈尊降贵来做杂活。
她观察了会,发觉他没有报复性砸碎碗,才安心回房。
岁岁四脚朝天,扯嗓子哭的撕心裂肺,余晚媱出去时把她哄睡着了,才一会儿没见人,她就不消停,余晚媱赶忙坐上炕,伸手托起她的小身体,便摸到湿布。
这孩子尿裤子了。
陆恒折腾好碗,进屋就听到岁岁鬼哭狼嚎,凑门边道,“她哭什么?”
余晚媱眼下没空搭理他,脱了脏衣服要去洗。
陆恒一推门,两人碰上,看她手里拿着小开鞋裤,湿答答的,猜到是尿裤子了,便伸手道,“给我吧。”
有苦力不用白不用,余晚媱把开鞋裤递给他,“热水洗。”
说完关门,陆恒一手撑住门,盯着她喉结滚动,她别开脸,不愿跟他对视。
陆恒酝酿着,很久道,“我们谈谈。”
在一年前,他是完全不将她的话当回事的,她是他的夫人,她只能依从,只有他说她听,她甚至无力辩驳。
她砰的关上门。
陆恒脸色愈青,立在门前怒气上窜,这扇门没什么拦挡力度,只要他想,他就能冲进去,扣住她的肩膀质问,他要怎么做她才愿意再正眼看他,在她心里,他难道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他俄尔一阵颓然,提着小裤子转到灶房,找了一圈没找到热水,才顿悟出来,他还得烧水,可他这种没做过粗活的贵公子,让他生个火都费劲。
拿着锅灶茫然四顾,然后他又转到小房前,冷着嗓音问,“怎么生火?”
房门好一会才打开,余晚媱越过他进灶房,拿着打火石引燃火苗,加柴添薪。
锅里的水渐渐煮沸,陆恒神色难看到了极点,在她面前,他现在显得一无是处。
余晚媱要往盆里盛水,他接过水舀,一言不发的接了热水出去洗衣裳。
余晚媱呆立在里面,最终攥紧手指。
岁岁的那条小开脚裤遭陆恒洗过后大了一圈,可见他当时用力有多大,隔日清早,青年便带着两人一孩上五口街,离开这破屋子时,陆恒藏了一张银票在枕头底下。
牛车颠簸,岁岁坐不了,青年便领着他们徒步,路途中可见不少农田作物半死不活,路上三人都神色沉重,等到了五口街,陆恒他们就和青年分开了,五口街的集市不算热闹,但买辆马车容易。
五口街虽小,好在有钱庄,陆恒进钱庄用银票换了零散银子,又给三人买了不少衣物和干粮,再打听了一番去青州的路线,前头夜里出行遇到各种麻烦,陆恒索性带她们在五口街的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就坐上马车往青州方向驶去。
这一路,陆恒和余晚媱都没再说过一句话,两人在半月后进入青州府,青州城极小,他们进城后一打听,便知道萧家在哪儿,直奔萧家。
马车停在萧家门口,陆恒下车上到萧府正门前拍门,那门开了点,一个小厮探出头,“你找谁?”
陆恒温声道,“贵府表姑娘沈玉容。”
那小厮挥挥手,“什么表姑娘?我们府里没这号人。”
说着要关门。
陆恒一手摁住门,“我是威远侯,我要见你们老爷萧泽。”
那小厮瞪着眼对他上下打量,极为鄙夷道,“什么穷酸鬼上门装老爷,威远侯像你这样,那燕京城早完了!赶紧滚!不然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他猛地拴上门。
陆恒紧握拳头,面露凶厉,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蠢奴才!
他转过步下台阶,和余晚媱对上眼,徒然生出难堪来,没想到有一日,他也会沦落到连奴才都认不出来的境地。
从那南面的小胡同里跑来一个瓜子儿脸的丫头,正是沈玉容的丫鬟翠云,“表少爷,顾姑娘你们可来了,我们姑娘和傅老夫人都快急坏了!”
陆恒瞧见她怒气才稍稍平息,抬眸再看余晚媱,她已钻回马车,陆恒问翠云,“她们在哪儿?”
翠云忙道,“您随奴婢来。”
陆恒随即拉着马车和她一起进了那条小胡同,又绕了好几个巷子,最后停在一间窄门前,翠云敲了敲门,那门打开,先走出来秀烟,瞅见陆恒当场惊住,蓦地再见余晚媱从马车里出来,眼泪汪汪的走过去扶她下来。
“您可算来了,奴婢跟着老夫人一起进了青州府,那萧家人不是个东西,污蔑沈姑娘勾引他们少爷,把沈姑娘给赶了出来,正好被我们碰着,沈姑娘只能领着我们到老爷、少爷这里暂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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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一行人进了小院子, 自有奶娘近前抱着岁岁下去,这院子偏僻,内里不算小, 秀烟道,“咱们人多, 老爷少爷手里的钱只够租这院子里一间房,后来还是老夫人出钱把这里盘下来了, 这里清净, 那萧家人还没来找过麻烦。”
院子里有三间房屋, 前头两间开着门, 还有一间屋在后院关着门。
令玉在门口冲内道,“老夫人,三姑娘和陆侯爷来了!”
门里快步走出来傅氏,脸色憔悴, 见着余晚媱登时红了眼,猛一把抱住她, 泣出声,“母亲以后再也不丢下你了。”
余晚媱为她情绪感染,不觉流出泪,拥紧她道,“母亲我没事,陆侯爷路上多有照顾,不曾遇到危险。”
傅氏捏帕子给她揩眼尾, 欣慰的点头,再看向陆恒, 一伸手把他拉住进屋, 笑道, “这回来青州,我也是想明白了,只要你们年轻人好,旁的都不重要。”
余晚媱有些微滞住。
陆恒敏锐的觉出傅氏想法,他眸光瞥想她,她面上泛冷,他心底那点涟漪就消怠了。
傅氏打量着余晚媱和陆恒,两人这一路下来,没有其他人打搅,好歹朝夕相处了大半个月,怎的还是这么不冷不热,倒不好当着面点破,她笑着让令玉去准备膳食,叫他们先坐下来,跟余晚媱笑道,“你养父、养兄上街卖豆腐去了,这会子不在,玉容那孩子前儿发烧,她这两日衣不解带的照料着,白日才睡下,我便没叫醒她。”
余晚媱抿着唇担忧看她,“母亲,您看着……”
“我能有什么事儿,只是担心你和瑾瑜,大半个月睡不好觉,一躺下就梦到你们两个被那些坏东西抓到了,”傅氏乐呵呵的。
霜秋领着几个丫鬟跟在令玉后头过来摆膳,近到余晚媱跟前跟她眨了眨眼,脸上喜气洋洋。
一屋子人难得有了朝气,傅氏叫陆恒和余晚媱入座,看着他们两个吃,叹息道,“萧家是这里的地头蛇,玉容的名声都被他们败尽了,还好不在京里,不然那丫头可真没法活了。”
萧家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就是地方上的小仕族,因青州这里远离燕京,他们才能成霸,真要到了燕京,他们连给沈家提鞋都不配,沈玉容母亲能嫁给康平伯沈宿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情,萧家救过沈宿的父亲,这才有了沈萧两家婚事。
谁也料不到,这萧家如此凶恶。
陆恒摩挲着指腹,“治他们容易,一封书信到沈家,他们猖狂不了多久。”
沈玉容是弃妇,但她也是沈家嫡女,嫡女被人这么对待,沈宿不可能坐视不理。
余晚媱微挑起眸,极快的望他,“京里人还以为陆侯爷下落不明,你送信去沈家,沈家若是爆出你的行踪。”
后果难以想象,王家因他这个契机而倒,若圣人发现他安然无恙的在青州,并没有被刺客劫杀,都察院的荀诫头一个就要被问罪,再者他尚在丁忧,偷跑在外就是欺君,一旦被捅出来,整个陆家就是灭顶之灾。
陆恒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不用我传信,大表妹自个儿就可以。”
“但凡她愿意,这信早寄到沈家了,那毕竟是她母亲的娘家,再不是,她也会为了她母亲忍下来的,”傅氏语重心长道。
陆恒沉默须臾,他母亲去的早,后来陆韶安把陈氏娶进门,这些年他和沈家有所疏远,沈家三老爷科举舞弊、余晚媱被沈明月下药,他都没有因为对方是沈家人而心慈手软,许是他和沈家三房终归不是真甥舅,他才能毫不留情,若真换成沈宿,或许他会有些犹豫,但触犯醉罚,他也不会饶过。
他能理解这种忍让,但是换成他自己,他做不到。
傅氏轻笑,“这男人骨子里是比女人凉薄些,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人,心更软。”
她瞅了眼余晚媱,余晚媱正低头吃菜,像听不到他们说话。
傅氏盛一碗汤给余晚媱,话是对陆恒说的,“心软的女人若伤心了,没那么容易哄好,得拿出十成十的诚意出来,才可能让她回头来看一眼。”
余晚媱喝了汤,面无表情的起身,“我去看看岁岁。”
傅氏颔首,有些愁的看她离开。
陆恒记下傅氏的点拨,温笑着说别的,“青州不宜久待,老夫人打算何时回京?”
“都来青州了,离杭州府不算远了,窈儿还没去过傅家,我想带她回去认认亲,再有她养父养兄也要回江都,正好顺道把他们送回去,这样才能让窈儿安心,”傅氏道。
陆恒沉眉,“您没想过把他们接回京?”
“怎么没想过?她那养父是个倔脾气,我一说接他们进京过好日子,立刻就不快了,非说他们有手有脚,何至于要靠女儿养活,传出去叫人笑话,”傅氏把自己都说笑了,她还没见过这么不爱富贵的人,京里也有那等标榜自己清高的文人雅士,可到了他们这些世家跟前,多是想巴结,那老头一个商人竟不要富贵,没得说理去了。
陆恒扯起嘴角,“她当初嫁给我是母……陈家那位做主的,她什么底细陈家都知晓,余家父子回江都,陈肃是江南盐政,不会放过他们的。”
傅氏陡然惊慌,“这我竟没想过,那断然不能让他们回去,就是绑也得绑回京。”
陆恒勾唇笑,“等到了杭州府,您再派人去他们江都老家一趟,看看余家宅院是否完好,他们先前被冤枉倒卖私盐,应会被地方衙门强收宅第,但我后头查清了他们是被冤枉的,照着理儿,余家宅子要被还回去,就看看着地方衙门还不还了,不还他们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傅氏颇赞同,“那陈氏在你们陆家栽了那么大跟头,肯定心里不舒坦,她只以为窈儿没了,但余家父子还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好活,我回头先跟窈儿把这事提了,让她去跟她养父说一说,便是不愿进国公府,在京里也能住的下,总比回江都受罪好。”
——
饭后,傅氏就和余晚媱说了此事,余晚媱这一路受够了惊险,自是怕余家父子回江都真出事,也认为要带他们回京的好,只是余忠旺是个不听人劝的,指定想回去,她盘算着要先和余雪晨知会一声,他素来温厚有主见,必能劝住余忠旺。
一路舟车劳顿,傅氏催着两人去睡了,这一觉睡到下午,余晚媱醒来时,听院子里余忠旺粗着嗓子发火,“今日是白干了,赚的全给了罩门①。”
“余家老爷子看你气的,我就说叫你别做生意了,在别人的地界上,哪能让你轻轻松松赚钱,你还是收了摊子随我去杭州转转,那头人多,街市也有官府的差役巡逻,什么地痞流氓都不敢冒出来,”傅氏打趣他。
余晚媱下了床,匆忙穿好衣裳,开门出来,迎面见余忠旺在摆弄他的竹编小摊,收着线捋一顺,有丫头来帮忙,他还嫌烦,“去去去,我自己来。”
余晚媱站到傅氏身边,傅氏看她眼睛微微生红,倒没哭,就拍她肩笑,“不是吵着要见你养父,人都在跟前了,还不过去叫一声爹。”
余晚媱走近,变得拘谨起来,细细的喊他,“爹。”
余忠旺和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了,这会儿乍见,也有点红眼睛,不过他性子爽朗,也哭不出来,只说道,“还跟孩儿似的,哭什么?你爹我活的好好的。”
余晚媱嗯了一下,主动上前帮他理小摊,他还琢磨着,“这青州夜里不宵禁,我跟你哥哥合计着,晚上出夜摊,卖些咱们江都的小吃零嘴,保管能赚些快钱。”
陆恒从左边屋出来,听见话直拧眉,“白日都能碰到罩门,您不怕晚上遇到更凶的?”
余忠旺本还想驳两句,哪知一看见他的脸,整个人都软了,曲着腿要给他跪,陆恒急走近,托住他胳膊道,“不必多礼。”
余忠旺一脸感激,“陆大人您怎么过来青州这种小地方,您是来查案的吧,小的还没跟您谢一声,要没您,小的早归西去了。”
陆恒也不能跟他解释,便只能顺着他的话说,“被您猜到了,我是来办案的,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您不用叫我大人,就叫我瑾瑜吧。”
他的字多是关系近磨长辈才唤,一般人只敢叫他侯爷或大人。
余晚媱耷拉着眼,神色发厌。
余忠旺虽没多大眼界,但在江都做盐商时,也见识过不少达官显贵,哪里真敢叫他名字,只陪着笑道,“小的不叫您大人就是,您的名字小的可不敢乱叫。”
陆恒身体微僵。
傅氏近前缓和,“老爷子实诚,但瑾瑜身份保密,你要是对他太恭敬,没得叫别人怀疑,岂不是误了他的事?”
余忠旺点头称是,“那我便倚老卖老,叫您一句瑾瑜,您可别见怪。”
陆恒笑着说不会。
余忠旺才转脸对余晚媱道,“我听秀烟说,你丈夫死了?这死的忒早,你们娘俩估计过了不少苦日子,要不是你被老夫人认回去了,我指定要再给你挑个踏实肯干,身体健壮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