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媱抹去眼泪,站到木施边褪掉外衫,简单做了洗漱,然后躺下,微弓着身,让傅氏看不清她的脸。
傅氏半睡进梦里,喃喃道,“是要跟他说一说岁岁,毕竟是他的女儿,他这个当父亲的总得管点事。”
余晚媱静默着,道,“母亲,爹说岁岁的大名叫清姝。”
傅氏念了遍,“陆清姝,名儿倒动听,你跟瑾瑜也说了。”
余晚媱没做声。
“我懂你怎么想的,可咱们英国公府毕竟是岁岁的外祖,岁岁以后大了,跟人结亲看的是她父亲那一辈,威远侯的嫡女才是她立身根本,”傅氏轻叹,抚着她的背,“母亲不劝你,你自己想清楚。”
夜静下来,余晚媱缩成团,抱紧了岁岁。
“岁岁不会怪我的。”
——
外面父子俩盘算好了明日需要的食材,也进屋准备歇息,甫一入内,即见地上铺着绵席,陆恒盘腿坐着,半边脸发红微肿,依稀可见巴掌印。
余忠旺手举着灯凑近了看,忙不迭嘿呦,“您这脸怎么肿了?谁打的?”
他问完憋住声,这可是大理寺卿,撇去他的官职,他还是威远侯,放在京里,没几个仕族能压住他,打他就是拔老虎须,谁这么不要命了?
陆恒抬手压着额角,“有蚊子咬我,没在意就一巴掌打自己脸上了。”
余忠旺哦一声,四月要过了,他平日里吃的金樽玉露,一身贵肉,有蚊子咬也正常。
这间房不大,前面余忠旺和余雪晨挤挤一张床还行,现下加了陆恒,陆恒自觉铺了地铺,但是余忠旺崇敬他,一个劲儿的拉他,“您这身份哪能睡地铺,还是我来睡吧。”
陆恒纹丝不动,“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您上床去睡吧。”
余忠旺指着他的脸,“您要是再睡地上,另一边脸也得被自己打肿,明日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恒一噎,另被他堵的找不着理由。
“还是我睡地铺吧,陆大人和爹你们去睡床,”余雪晨说道。
于是,陆恒便和余忠旺凑合挤一张床,地上躺着余雪晨,窗外的月光打在他面上,陆恒正眼看清了他的面容,是个年轻清俊的青年。
余忠旺已经睡熟了,陆恒睡不着,余雪晨也睁着眼,陆恒问他,“你多大?”
“小的二十一,”余雪晨回道。
只比余晚媱大一岁,年轻的让他嫉妒,“我瞧顾姑娘和你很亲近,你们从小就这样?”
余雪晨道,“小媱起初不亲小的,她五岁那年被爹带回家,许是受惊过度,见人就哭,只有看到爹才会笑,后来她慢慢适应了家里,和小的熟悉后,才会依赖起人,她以前上山爬树皮的很,大了些才收敛,现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小时候的影子了,像个大家闺秀。”
陆恒缄默半晌,问道,“受惊过度?”
余雪晨嗯着声,“她那时差点被老婆子推海里淹死,是爹救她回来的,爹和小的一开始以为她是穷人家的女儿,没想到她竟是傅老夫人的女儿。”
陆恒回想起傅氏跟他说过,她是在陈二太爷府上丢了余晚媱,那会子圣人遇刺,混乱中余晚媱不见了,现下再听所言,这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
谁会想杀一个五岁的女娃?
陆恒暂时不好揣测,他得明儿去问问傅氏,她是当年那场刺杀的见证者,她应当有比他更清楚事情经过。
室内静谧。
余雪晨抬头看他还没睡,便也试探着问,“陆大人,小的不小心听到您和沈姑娘的谈话,她……在沈家过的不好吗?”
陆恒翻身平躺,合眼入睡。
余雪晨不禁失落,他对沈玉容的了解只是康平伯嫡女,也听过她被夫家休弃,但他并不觉得沈玉容是什么恶妇,相反,她性格很温柔大方,面对像他这样落魄的人,也愿意出手相助,这样好的女人怎么会在娘家过不好,这些大族难道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疼吗?
如果他做了官,或许就能让沈玉容看到自己,可他的家世永远也不及陆恒,他给不了沈玉容幸福,只能默默的羡慕着陆恒。
——
翌日晨起,余家父子早早出摊了,他在屋里呆到午时才出来。
在外头没有京里那么多规矩,在院里摆了一桌饭菜,都坐上了桌,本来沈玉容还有几分尴尬,但人多了也放开。
陆恒是最后一个上桌的,脸上印子明显,傅氏瞅着余晚媱,余晚媱耷拉着眼,一味吃饭。
沈玉容呀着声,“表哥,你这脸谁打的?”
陆恒还没出声,余忠旺先替他答了,“昨夜蚊子多,瑾瑜非要睡地上,被蚊子咬脸上,睡迷糊了一巴掌打了自己,瞧瞧这力道,打的忒狠。”
傅氏呵呵笑,“也不轻些,破相了如何了得?”
大雍律法有规定,朝官脸面重要,破相了有损官容,严重了,甚至有可能遭都察院弹劾。
余晚媱放下筷子。
傅氏冲她道,“再喝碗汤,怕你身子虚,今儿特地叫他们炖的山药排骨汤。”
秀烟为余晚媱盛了汤,余晚媱勉强喝完,道,“清姝有点起热,我还得看着。”
说罢站起来。
陆恒乍听清姝,怔然抬头。
“大名是要多叫叫,免得孙女生疏,”余忠旺笑眯着眼。
沈玉容问道,“是岁岁的大名?谁取的?”
余忠旺朗声道,“我给她取的,就盼着她平平安安长大,不用沾惹污浊。”
“名儿好听,那姓的是……”这话是沈玉容替陆恒问的,再怎么说,岁岁是陆家人,这姓马虎不得。
可余忠旺摊手,“这个闺女自己做主,她那个死鬼丈夫短命,往后不可能一个人过,要还找,孙女改他姓也是有的,不急着姓什么。”
沈玉容愕然,眼转向陆恒,他已阴沉下脸,可见是愤怒到了极点。
傅氏头疼的摁了摁太阳穴,这两祖宗也不知道又再闹什么,陆恒挨了一巴掌还不行,还一个劲的刺激他。
“你进屋看着岁岁吧,”傅氏朝余晚媱道。
余晚媱眼睫动了动,看都没看陆恒,径自离座。
她走后,座上只余忠旺说些在外遇到的趣事,傅氏时而应合两声,一直等他们都用罢膳离开,只剩了陆恒,傅氏才开口道,“你们昨儿晚上折腾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窈儿性子倔,我前边儿还给你提醒了,当你记心里,结果转头就闹开了。”
她啧啧着声,“看看你这脸打的,两个都不像话!”
陆恒顿了顿,“是我的错。”
傅氏哼一声,“别怪我没说,窈儿现在对外是丧夫,多的是人求娶,那平昌侯府的嫡次子对窈儿极钟意,他们家也不比你们陆家差,岁岁改姓周也不错。”
“周子垣配不上她,”陆恒咬牙道。
傅氏听着舒坦,面上没表露,问他,“若窈儿还只是个商人的女儿,你还会像现在这么说吗?”
若余晚媱仍是商女,对他并没有影响,他娶她时便没考虑什么,但对于平昌侯府来说,娶一个丧夫商妇对周子垣没有任何好处。
陆恒坦白道,“若她是商女,家世上配不起平昌侯府,平昌侯府也不会替周子垣求娶她。”
“但我能娶她,我不需要她在家世上与我相配,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只想让她做我的夫人。”
余晚媱开了门,手里端着一盆水,眉目成冰,将那盆水泼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7 18:54:50~2022-07-07 23:5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溅了一地水, 她扭身栓门。
傅氏跟陆恒一时无言。
过一会儿,傅氏失笑,“得了, 我要再帮你说话,窈儿大概连我都要恨了, 你自己想明白吧。”
陆恒交握着手指,嗓音压低, “她幼时差点被人推海里淹死您知晓吗?”
傅氏神色凛住, 少顷悄声道, “你道我为何千里迢迢来找余家父子?还不就是为着这儿, 我问了余家老爷子,他说那害窈儿的老婆子后来再也没出现在江都,一个人岂会莫名其妙消失,我是想带余家父子回京, 没准这婆子就在京里。”
陆恒说,“约是和陈家有关。”
只是他不清楚陈家杀余晚媱的动机是什么, 陈顾两家在十几年前应没有恩怨。
傅氏笑起,“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不过也不能冤枉了人家,找到那婆子就真相大白了。”
傅氏手指着他的脸,“这底下丫头婆子都看着,你这脸上巴掌印子不能总这么顶着,埋待的很。”
她挪身进屋, 余晚媱在给岁岁换小衣,霜秋拧干毛巾敷着岁岁额头, 药箱在床底下, 她冲霜秋道, “把药箱里的玉肌膏拿给瑾瑜。”
余晚媱微别脸,放岁岁躺好,青白着面未置一词。
霜秋拿了玉肌膏出去给陆恒。
傅氏在床沿边坐下,伸手贴着岁岁面颊,烧退了,小嘴在梦里还没个停的,唔着出声,这还不会说话,不然以后大了指定是个话唠。
“瑾瑜刚刚说的,你听到了吧?”傅氏弯着眼问余晚媱。
霜秋本欲进门,听着这声,忙把门合上。
余晚媱默然。
傅氏探手抚摸着她的长发,“你总是有什么话闷在心里,母亲也不知道你的想法,想帮你也帮不了。”
余晚媱抬起眸冲她笑,“母亲,我高攀不起他,您看不出来吗?”
傅氏一懵,“这叫什么话?我只是想试试他的真心,诚然他说话不好听,但他也说了想娶你不是因你身份地位变化。”
岁岁嘴边流了点口水,余晚媱捏着帕子揩去,温温的问着,“母亲有被人鄙夷过吗?”
傅氏没有被人鄙夷过,傅家是言情书网,傅氏的父亲在朝中德高望重,圣人都要尊称他先生,她是傅家嫡女,集万千宠爱长大,走哪儿都是众星拱月,所有人都捧着她,丈夫是英国公,她的一生都会被其他人仰望。
“我嫁给他时,是商妇,他认为我低贱,”余晚媱淡然道。
傅氏瞪圆了眼睛,良晌沉叹,“士农工商,祖祖辈辈延续至今,不说他,平心而论若你哥哥明渊娶一个商户,我也会考量的。”
余晚媱缓慢点头,“我并不怨他,我只是受够了。”
傅氏自知再劝也无用,笑说,“母亲再不说他了,你晚上还跟着余老爷子出摊吗?”
余晚媱顿时翘唇道,“去的,爹说攒够了盘缠就走,晚间人多,我给他搭把手。”
傅氏噗嗤笑,“不是母亲说,等到了杭州,你可不能跟着他们在街头乱跑了。”
余晚媱很善解人意,“我省得。”
她心里明白,仕宦门第高贵,她被傅氏认回英国公府的那一刻,她已不再是小小的商户女,她不能任意妄为,事事都要顾及英国公府的颜面,现下她可能还会有抵触的想法,也许经年以后,她在和那些贵女夫人相处中,也会慢慢变得如同陆恒一样。
认为抛头露面、当街买卖是可耻的。
但她无暇想以后,至少现在,她并不觉得这些可耻。
——
陆恒涂抹了玉肌膏,下午红肿消去。
黄昏时,余雪晨理好了挑担,进屋准备喝口水就走。
陆恒叫住他,“顾姑娘还跟着去?”
余雪晨笑说道,“小媱要去,她手艺好,想帮衬我们。”
陆恒拍拍他肩膀,“你昨儿累一天了,我看你没睡几个时辰,不如你傍晚别去上摊了,我来替你。”
余雪晨啊着声,“陆大人岂能替我做这种粗活。”
“也不全是为着你,我此番来青州也是明察暗访,借着摆摊倒能了解青州民情,”陆恒高深莫测道。
余雪晨立时了然,“小的不能耽误您办公,晚上就劳您辛苦了。”
陆恒踱步到窗边,余晚媱已经出来了,换了身素衣,纤腰窄背,体态娇娜,这时节已经热了,她的头发用一块湛青帕子裹住扎好,秀颈颀长,肤白如玉,这个样子出门,也就是仗着晚间看不清脸,要是在白日,估摸着得惹上那等好色之徒。
他回头对余雪晨道,“你昨夜问我大表妹,我那会子想事情忘了回你,大表妹以前在沈家过的确实不好,她前夫常打她,还在她孕期将她休出门,不过现在她前夫家犯了事,她也算逃过一劫。”
余雪晨感慨道,“沈姑娘真是命运多舛,陆大人您以后一定要对她好点。”
陆恒不明所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她是我表妹,于理我该顾着她,但毕竟不能长久,以后她若再嫁了,还碰到这样的事,我是管不了的。”
余雪晨当即心揪,原来陆恒只把她当表妹,那若再嫁,光想想沈玉容再遇到一个打她的男人,他就愤怒不已,若、若他能考取功名,到时他再向她求娶,就不用担心别人再伤害她了。
陆恒观察着他脸上表情变换,轻微挑着唇,找他借了身短打,换好出屋。
余忠旺正要叫余雪晨走。
陆恒主动上前,余晚媱便扭身背对着他,陆恒眼底灰了灰,鞠着笑对余忠旺道,“我看雪晨有点累,我来替他吧。”
余晚媱睨着他眼神发冷。
陆恒混不知觉。
余忠旺胡子动了动,“他忙活这么久是没休息,但也不能让您做这种事,多给您跌份。”
陆恒面不改色,再说了一遍想借此探查民情。
余忠旺立刻便理解,催促着赶紧走,可不能耽误了他一个官爷的大事。
余晚媱挎起篮子,看也不看他,当先出院子。
陆恒深着眸子,弯身背起担子紧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