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道揣着袖子吱不出话,余家没罪,按理余家的引岸他们得还回去,可这都吞到肚子里了,傻子才会吐出来,况且涉及到江都所有盐商,法不责众,那余家人都没了,总不能放着引岸不做生意,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陆恒拍了下桌子,“有跟本官扯皮的功夫,还不如早点让那些盐商上缴捐输,迟了,锦衣卫们可不如本官好说话。”
许昌道袖子直抖,“您来江都前,圣人没跟您说过,江都运司衙门里存着帑银?”
陆恒神情沉下来,“圣人说什么,由得你置喙?”
许昌道吓得扑腾跪到地上,连连给他磕头,“大人,小的胡言乱语,求您大人有大量……”
陆恒手抬了抬,他老老实实坐回去,陆恒看着他,“这捐输你们几时能交出来?”
许昌道不停朝他拱手,“您可知现年小的们单引银②就要交多少?足足三十万两啊,小的们是在盐上赚了些利,却也经不起这么盘剥。”
沧州地大,他们这些盐商少说也得百八十万两银子。
陆恒一挑眉,话记下了,交叠着手道,“沧州有难,你们都是识大体的,难道不该支援他们?等过了灾年,谁还会盯着你们手头的银子?自己掂量清楚。”
许昌道一咬牙,“小的们尽量凑,若是凑不齐……”
陆恒笑,“本官很好奇,你们占了余家的引岸,就不怕余家人回来找你们?”
许昌道斟酌着道,“话不能这么说的,这引岸也不是小的们抢的,是官老爷们分拨给小的们的,余家人要真活着,就是算账也该找官老爷,跟小的们可没干系。”
陆恒冷哼,将锦盒丢还给他,面无表情道,“一百五十万两捐输,一两都不能少,圣人下达的旨意,你们看着办吧,交不起,本官可不会拦着锦衣卫抓人。”
他大着步子往出走,许昌道吓出一身汗,忙不迭跑出了衙门,招那些盐商私下去商讨了。
陆恒没回后院,绕路去了北边衙门,北边衙门这头暂住着锦衣卫佥事胡镶,陆恒过去寻他不为别的,为的是帑银,他们南下之前,各有分工,陆恒负责催捐输,胡镶查管运司衙门的帑银。
“胡佥事,你有没有探查过运司衙门的银库?”
胡镶为他倒茶,“去看过。”
陆恒喝了杯茶,“帑银对数么?”
江都运司衙门内的银库每年会入账一批税银,这批银子不急着收入国库,放在银库内,江南富饶,粮米充足,若边境缺军饷、民间闹饥荒、京中短粮,可直接用这批银子在当地购置粮饷直接送去。
胡镶支着胳膊凝眸沉思,“不瞒大人,这钱不对。”
陆恒拿杯子的手顿住,“多了还是少了?”
胡镶回忆着,“圣人跟我说,这银库中的银子足有十余年没动用过,数目至少有八百万两,但我昨儿入库去查对,也不过才五百万,差的有点儿多,他们给的账簿我看过,每笔都对得上,想是圣人记混了。”
陆恒未吱声。
胡镶道,“陆大人做好分内事即可,帑银差多差少自有我来查。”
陆恒道了声好,一杯茶见底,跟他告辞,出了北边衙门,绕着通运街转悠,正见陈肃手里提着个鸟笼悠哉悠哉的走来,陈肃看见他先行了礼,笑眯眯道,“大人怎的出来了?有什么事吩咐咱们底下的官儿就成。”
陆恒也笑,“余家没罪,你们为何不归还引岸?”
陈肃尴尬,“这、这事儿倒不是下官管的,待下官去问问分司判官。”
他去问底下人,底下人再推给底下人,这事儿便会不了了之。
陆恒知道余家的引岸很大程度上是要不回来了,这没什么,余忠旺父子已在京里,引岸于他们而言已不是傍生之物,但该余家父子的东西确实应该还给他们。
陆恒冷笑,“这事儿既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余家终究吃亏,你们自己合计合计,他们家的引岸折合多少银两,这点钱总能拿的出吧。”
陈肃干笑着说自然。
陆恒又道,“余家的宅子快些归还了。”
陈肃应着是,打量他神色,笑问,“您是专门来找下官的?”
陆恒似笑非笑,“本官出来买东西,陈大人要同行么?”
陈肃想摆手,但对方官大,怕他说自己不敬上,只得跟在他后头。
陆恒出来时没穿官袍,仅着了身青衫,整个人立在街边颇显清贵俊雅,那陈肃在身后提着鸟笼,又穿的一身素绸,臭着老脸,陆恒买到什么小吃零嘴都让他提着,这条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得陈肃,眼见陈肃跟在陆恒后头像个跑腿小厮,都躲在街角指指点点,陈肃敢怒不敢言,直到他们进了家成衣铺子,他在外头等着,陆恒进去买了几件时兴衣裙并着鞋袜,这倒没让他拿了,悠闲的踱回衙门。
早有小厮过来从陈肃手里接过东西,陆恒侧头睨着他,“本官同你说过的话。”
陈肃立刻道,“下官马上去办。”
陆恒勉强满意,进了院子,“关门。”
门啪的合上,陈肃碰了一鼻子灰,站在门口差点气昏过去。
余晚媱在内室躺了一天,手脚的力气渐渐恢复不少,本想下地出去,可她身上穿的还是陆恒衣物,出门定遭人异样眼光。
屋门开了点,陆恒将新买的衣裳放在木柜上,隔着山水屏风冲里面人道,“我给你买了换洗衣物。”
说罢便自觉退出屋,进挟屋睡下了。
余晚媱揪着松散的衣领,下了榻,她脚上还有点酸疼,绳子绑的太久,现在能走动都算是福大命大了。她绕过屏风看到衣裳,他买的那几件裙子样式倒新鲜,就是色泽太过亮眼,摸一把布料,都不算便宜的,她难得无奈,陆恒这人挑东西从不看品相,尽挑贵的买,眼光真的差劲。
她捡了件还能看的鹅黄湘裙换上,总算脱掉他的衣服,不用紧绷着了。
她走出内室,只见外间的大方桌上摆放了许多小吃,鱼干儿、酥黄独、带骨鲍螺等等,估摸着街上卖的都见样买了一份。
余晚媱嘴角微抽了抽,还是走近坐下捡着合胃口的零嘴吃,她早上只用了碗白粥,这连日来也没吃上什么正经膳食,饱一餐饿一顿,这会子腹中饥肠辘辘,能吃自是多吃些。
腹中半饱,屋门被敲响,“夫人,陈大人派人送来六百两银子,大人说送过来给您,余家的引岸要不回来了,这是余家引岸折合成的钱两。”
余晚媱噌的起身,忙打开门,那小厮递上银票,“夫人请收好,大人让奴才知会您,等您明儿身子好些了,他带您回余家宅子看看,那头他已令陈大人解封了,该还的东西也都物归原主。”
余晚媱攥紧银票,胸腔里心跳快的她想忽视都难,他替余家出气了,他竟然会做这种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
隔天余晚媱又休息了半日,黄昏时天不热,陆恒换上便服,带她走衙门后头去余家宅子。
这条道人比较少,陆恒不大认得路,余晚媱在前头引路,两人一前一后都默契的不做声,余晚媱是不想搭理他,陆恒则是话少,想跟她说笑,又担心她会抵触。
就这么走了有一截路,出了巷子,折到左侧,两人还没走多久,半道儿过来个老婆婆,背着竹篓,一把拉住陆恒道,“年轻人,我饿得慌,你能不能带我去前头巷子买碗馄饨?”
陆恒半愣,看她衣衫褴褛,只当她乞讨,“这钱你拿着。”
那老婆婆死死揪着他的衣裳,脸上快哭出来,“我自个有钱,只是前头不大认得路,只求你带我过去。”
陆恒看她可怜,往前瞧了瞧,那地儿不算远,他送这老婆婆过去也不打紧,正准备答应她。
余晚媱搁前边实在听不下去了,冲那老婆婆冷着脸道,“光天化日,拍花子③就敢出来骗人,信不信我叫人来抓你进大牢?”
作者有话说:
①养廉银:养廉银的来源来自地方火耗或税赋,因此视各地富庶与否,养廉银数额均有不同。
②引银:预行提引商人交纳余息银两,这个钱是官员私下向盐商收的,朝廷并不知情。
③拍花子:就是拐子。(这里说一下,这个拍花子是女主认知里的拐子,以前也有那种故意绑了有钱人家的少爷,要赎金的,这个过程需要好几人合作,先是老弱妇孺出来装可怜引人同情,然后带着被忽悠到的人到他们指定的地方去买东西,基本就出不来了,这个放到现代也有发生,有的小姐妹心善,路上碰见什么老人或者小姐姐过来找你拼车,她叫的车都是同伙,或者让你带她去指定的地方买吃的,进去就真的完蛋了,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么么么!!!来迟了!早点睡!
第六十五章
那老婆婆面生畏怯, 眼珠子转的飞快,还欲跟陆恒装可怜。
陆恒刹那愕然。
余晚媱脸色发黑,一把将他拽到身后, 蹲地上拣一颗石子朝老婆婆扔去,砸到她肩头, 凶神恶煞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在吓唬你?赶紧走!不然打你!”
老婆婆先前看她柔柔弱弱, 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眼下瞧她凶狠泼辣, 也发怵。
余晚媱作势撸袖子, 她一转头跑的飞快,哪有半点老人家的衰弱,看的陆恒乍舌,她的手腕细白纤瘦, 哪里能打的动人,她自来温柔, 说话声都不大,即使和他有怨怼,也没见过她这么凶,在他的印象里,无论她表现的如何拧巴,她一直是娇滴滴的,这跟她本身气韵分不开。
陆恒有点想笑, 但看她神情严肃,又觉得笑了, 会让她生气。
余晚媱放下袖子, 慢吞吞往前走, 走两步下意识回头看他,发觉他跟着,才又扭过脸。
“你是担心我吗?”身后男人用很低很低的嗓音问她。
余晚媱面色不好,不愿跟他多言,走的很快,直到一间陈旧宅院,那屋檐上结了蛛丝,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余家的那些仆役都没了影,这么个破落院子,跟京里的高宅大院属实没法比。
余晚媱推开那扇门,跨进门里,过了前堂,入二门是一间不大屋舍,这是余忠旺住的主卧,再往后就是她跟余雪晨的小院子,地上的青石许是很久没人行走,已长满了青苔,容易打滑。
陆恒看她只抬头看四周,脚下不顾,果然没一会她的脚一滑,他伸手扶住人,她却不领情的挥开他的手,上到台阶,转身和他平视,“我为什么要担心你?”
陆恒五指握紧。
“担心你没脑子被拍花子骗卖了?你少自作多情,”余晚媱刺他,提着裙子上到屋廊,再回头,他果然垂着脸,看起来很落寞,她扭过身,想推门进屋。
“这里不适合住人,你随我回衙门吧,”陆恒叫住她。
余晚媱仰头看着上面屋梁一层厚厚的灰,确实不适合住人。
陆恒温声道,“便是跟我置气,也不应当拿自己的安全不当回事。”
余晚媱还是将门推开,里边儿摆设依旧是她离开家门时的样子,只是有些器具早被那些官差打碎了,地上原本很乱,应是有人提前收拾过,窗边的木花盆空着,她以前种的兰花,也没了。
这里真的不能住人了。
“我并非瞧不起这居处,我的一举一动这些地方官都盯着,先前你被我救回衙门,尚且有侍卫护佑,你住在这里,若有事,我对不起傅老夫人,”陆恒解释道。
余晚媱收回脚步,回过头看着他,柔柔笑道,“回吧。”
陆恒一颗心定住,任她如来时般走到身前,她的背影颓唐,这个屋宅承载着她所有的年少时光,即使现今收回来了,也是物是人非。
他们再折回衙门,小厮告诉陆恒,陈二太爷的嫡长子陈宣递来请柬,特设了酒席邀他和胡镶入府,胡镶已经先去了。
圣人南巡住在这江南陈家,这陈家得享荣恩,寻常官员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陆恒自是不能推脱。
他进陈府迟了些,但以陈肃为首的地方盐官都候在门口,将他迎进门,江南陈家他没来过,但是燕京陈家他却去过,人人都说,燕京陈家是靠着泼天富贵才在京里站稳了脚跟,但在他看来,燕京陈家的奢靡和一般贵族人家没什么区别,可这江南陈家便不同了,光这座府宅便能与陆家媲美,陆家是世袭的侯府,府宅在京里虽比不得英国公府,但也称得上是宏大,若不然也不可能容纳那么多族老住下。
他进了陈府后,由人引路,一路见园林假山,雕梁画栋,比燕京陈家更有派头,他们到了正堂,那里摆了两桌席面,陈宣自旁边夹道迎胡镶出来,两人笑容满面,也不知私底下说了些什么。
陆恒收回目光,坐到上首,胡镶也跟着入座,其余人才敢坐下。
陈肃率先朝陆恒敬酒,“下官敬大人一杯薄酒。”
陆恒扯着唇呷了口酒,目光巡视一周,问他,“你们盐课司新上任的大使是谁?”
陈肃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还没来得及选新大使,如今只盐课司的攒典暂担职责。”
陆恒微笑,“让他明个把税课账簿送过来,本官要查看。”
税课账簿记录着各年灶课①并着分发给各盐商的盐引。
陈肃犹疑,转向胡镶,“这事儿……”
胡镶摇摇手,“陆大人来催捐输,看个盐课账簿,走的正常道儿,犯不着问我。”
陈肃笑呵呵,“自然的,自然的,陆大人想看什么都可。”
陆恒咕了口酒。
陈宣过来给他敬酒,陈家人天生一张笑脸,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恒也回他一个。
脑子里回忆着韩云生临走时向他透露的话,十五年前的那场刺杀是皇后主使,幽冥阁遭锦衣卫血洗,若这话是真的,锦衣卫大约已不再是圣人的亲兵,而是皇后手中的刀,她想杀谁,谁还能逃的掉?
陈家在这当中又起到什么作用?
满桌子人轮流给陆恒敬酒,陆恒来而不拒,喝的醺醉时,胡镶被人扶走。
陈宣调笑道,“陆大人看着也喝多了,还不赶紧送大人去客房醒醒酒。”
一小厮上前,陆恒捏着眉心,搭着那小厮的手背离开席上,这酒席就差不多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