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纬吓得大气不敢出,转身就跑,脚下却是一滑,趔趄着朝路旁的木架撞去,木架倾倒,发出一连串哐啷声响。
刚出营帐的两人循声望去。
“谢……”
长宁正要开口叫住他,就见谢清纬飞速扶好撞倒的木架,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长宁:“他……”撞鬼了?
刚想和身侧的裴玖舞搭话,对方却一把将托盘塞进她手里,同样慌慌张张道:“那个,我刚想起还有点事,先撤了!”
说着拔腿往另一个方向遁离。
长宁:“……”
愣了片刻,她想起上次季风说的那些传言,顿时神色复杂起来,只好独自端着托盘往隔壁营帐走去。
这几日萧珩因为调查匈奴奸细一事劳心劳力,若无旁人提醒,总会忙到忘了时辰,反正她一个人闲着也闲着,索性过去找他一同用膳。
模模糊糊间,倒吊在瞭望台前的呼延安察觉有个身影一晃而过,下意识低喃:“水……”
长宁脚步一顿。
“水,给我水……”
裙裾微动,长宁侧过身,缓步朝他走去。
呼延安勉强睁开眼缝,见一只茶壶在眼前晃动,求生欲骤然暴涨,张牙舞爪地朝前扑,束缚四肢的铁索碰撞,击打出沉闷的声响,可他竭尽全力,还是差了一寸。
长宁拎着茶壶,冷眼睥睨着他奋力挣扎的模样。
呼延安红了眼嘶吼起来:“给我水!给我水!”
长宁好心地打开茶壶盖,旋即扬手泼他一脸。
猝不及防之下,呼延安被呛了一口,连连咳嗽,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迎着刺目的日光,他逐渐看清了面前少女的容颜。
有气无力地冷哼一声,“……原来是你。”
长宁始终没有表情,甚至不想多说一句,转身离开。
“等等!”呼延安连忙叫住了她。
然而她依旧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前世战场上,她和呼延安是敌人,这一世他又算计她的意中人,两世不共戴天,若非萧珩留着他有用,她早动了杀心。
呼延安急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的消息么?”
长宁猛地停下,心尖狠狠一震。
阿爹……有消息了?
望着她僵直的背影,呼延安面上笑容愈发狰狞诡异,轻飘飘道:“你不知道吧,你爹,可真惨呐……”
纤细的指圈紧茶壶。
但只一瞬的震撼,长宁又定下心神,慢条斯理地将茶壶放回托盘上,淡淡道:“呼延将军已是自身难保了,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呼延安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当长宁无知,笑得越发癫狂。
长宁不予理会,将他的笑声抛在脑后,毅然进了另一边的营帐。
李元修前脚刚走,萧珩后脚就让人将后山的红豆全薅了回来,和着粳米,用大锅煮成粥分给众将士。
驻地条件简陋,变不出太多花样,长宁却也得了一碗和旁人不同的甜口红豆粥和一屉红豆包。
她看着萧珩桌上和其他将士一般无二的吃食,轻手轻脚将自己的碗碟摆放好。
萧珩耳尖稍动,撩起眼皮,便见长宁笑吟吟地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用膳。
在旁劝了半天的季风终于送了口气,可算有个能劝得动的人来了。
萧珩停下奋笔疾书,将刚写好的信装进竹制邮筒里,和一卷羊皮纸一并交给季风,“把信传出去,今夜就按这上面的重新布防。”
季风颔首,拿上东西便识相地出去了。
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山谷,正北后山,灰蒙蒙的浓雾笼罩了四五里地,数十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刺客潜伏于灌木丛中,悄然前行。
威远军驻地一片寂静,负责巡夜的兵卒开始打盹。
刺客中为首之人拄着佩刀,小心拨开一片草木,鹰隼般的目光直视营地前悬挂之人。
后头有人认出那是自己的大将军,顿时双眸猩红,咒骂一句,作势就要冲上前,被身旁两人拦下。
为首之人挑起一对花白长眉,冷嗤一声:“想送死也别连累我们。”
被摁下的人也颇为不甘,用尚算流利的汉语回嘴道:“倘若不是你们这些魏人,我早就把将军救回来了。”
对方不屑睨了一眼,“三王子若有这个能力,便不用求着我们大人了。”
“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要不是这次偷袭损失惨重,需要通过雍州刺史探听萧珩军中情况,他早就将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一刀宰了。
呼延律想到现在的情形对自己大不利,只好按捺住火气。
等到将近三更,整个雍州城陷入沉睡,呼延安依旧被大喇喇地吊在驻地外围,已然昏迷。
正好到了防守最薄弱之时,黑衣人悄然靠近,即将挥刀砍断锁链之际,无边夜色里,一声惊呼乍然响起:
“劫囚了!劫囚了!”
原本寂静黑暗的驻地外围倏地亮起火光,上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从树丛背后跳出,迅速形成包围圈,为首之人竟是裴琅。
一帮黑衣刺客霎时无所遁形,眼中俱划过惊慌之色。
依照他们的情报,此时应是驻地防守交接之际,而裴琅也应当明日抵达才是,怎会如此?
为首的白眉人意识到情况有变,当机立断下令撤退,随即带着身后之人突围。
偏有另一波黑衣人不管不顾,执意要砍断呼延安身上的锁链才罢休,导致围困他们的士兵越来越多,不仅裴琅,武力上佳的裴玖舞和谢清纬也在其中。
远远的,白眉人看见高台之上的萧珩,一袭玄衣,半边银色面具散发着幽幽寒芒,整个人犹如暗夜里伺机而动的猛兽,正冷眼盯着猎物落入陷阱,似是久候多时。
白眉人对上他的目光,顿时脊背一凉,忙拽住呼延律的胳膊低呵道:“中计了,快撤!”
“不行!”呼延律挥开对方,“就算是圈套,今夜我也一定要把人带走!”
他们人手本就有限,如今又产生分歧,几个匈奴人硬是要拖上重伤昏迷的呼延安,便落后几步来不及逃,很快就与威远军刀兵相接。
即便黑衣刺客中大多是顶尖杀手,但无奈威远军此时又有裴琅几人,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打趴大半。
眼看呼延律陷入包围之中节节败退,刚突出重围的白眉人气得发抖。
蠢货!
以萧珩的脑子不难猜出这帮匈奴人的来历,但怕只怕呼延律等人会把自己供出来,白眉人只好硬着头皮回去救人。
萧珩始终站在高台上冷眼旁观,直到白眉人折返之际,脚蹬护栏飞身而下拦在他面前。
为了避嫌,长宁这两日并没有和萧珩住在一处,用过晚膳后便回了自己营帐,晚间她回想呼延安的话,心中不安之感愈加强烈。
他口中之人像是在说阿爹怀明太子,又像另有所指……
长宁总觉呼延安似乎知道些什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好不容易快入睡,就听见外头激烈的厮杀声,长宁想也不想,当即起身提剑便出了营帐。
驻地外混战一片,刺客皆蒙面看不清真容,但长宁还是一眼注意到了重伤的呼延安。
这会儿的动静也将呼延安惊醒,他虽无作战之力,却将眼下的情形尽收眼底,知晓此战必败,他伏在一个黑衣人耳畔低语,黑衣人便扶着他的身体在同伙掩护下逐渐逃离。
而萧珩几人被旁的黑衣刺客周旋着,一时无暇顾及远遁的两人。
长宁面色冷凝,丢开佩剑抄起一旁的长弓,搭箭扣弦,手指捏紧箭尾,借着远处的光亮调整角度,对准其中一人的背影后,蓦地松手,长箭飞驰。
呼延律抛下其他人带着呼延安逃窜,不曾想背后竟会有人放冷箭,便没提防,随着越来越清晰的破风声,箭矢入背,呼延律发出一声惨哼,带着重伤的呼延安一起摔在地上。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裴玖舞等人的注意,裴玖舞侧首朝背靠背的谢清纬使了个眼色,“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擒住他!”
说完足尖一蹬,踩着尸首腾空而起,直追呼延律。
白眉人也因那声惨哼,方知呼延律居然抛下他们独自逃离,越发气愤,一个晃神,长刀就被萧珩打落,随着白眉人被擒,其余的黑衣刺客也都被一一摁住。
这场混战总算是结束了。
长宁呼出一口气,缓缓放下长弓,垂在身侧的手隐隐颤抖。
第78章 招供
许久不碰箭术,加上后肩还有伤,如今猛一开弓,半边身子又痛又麻,但好在不失准头,没让黑衣刺客跑了。
长宁暗自庆幸。
众人忙着擒住活口,她视线在人群中穿梭寻找萧珩,见他捂着胸口,忙扔掉弓箭奔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关切道:“你怎么样?可是伤口崩开了?”
萧珩压下胸腔翻涌的血腥气,回以温和的笑,“小伤,不碍事。”
一旁的谢清纬见他面色苍白,便知他又在逞强,拉过他的手腕搭脉。
长宁略微讶异,没想到谢清纬居然会医术。
“死不了。”谢清纬没好气道:“但要是再不好好养着,离半死也不远了。”
长宁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见她两眼通红,萧珩挣开谢清纬的手,苍白的唇微微上扬,“真的没事,不必担心。”
谢清纬翻了个白眼,“你知不知你自己还……”
他险些脱口而出,被萧珩一记凌厉的眸光制止。
谢清纬不着痕迹地瞄了长宁一眼,“……算了,给你药!”
他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塞进萧珩怀里,转身去看中箭倒地之人,谁曾想却被吓了一跳。
呼延律中箭倒地后,刚想爬起身,就被裴玖舞一脚踩回地里,这还没完,脑袋上的辫发也被人揪住往后扯。
裴玖舞下手向来重,这一踩一拽,四周又回荡起凄厉的惨叫。
呼延律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脖子被迫后仰,蒙面黑巾也被撕成碎片。
“三、三王子?”
看清对方长相后,裴玖舞震惊得忘了松手。
呼延律后背还滋滋冒着血,他攥住自己快被扯掉的头发咬牙切齿,“你……放开!”
谢清纬走上前仔细端详,见他浑身血污鼻青脸肿,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也太凶残……
和裴玖舞对视半晌后,他竖起大拇指,“干得漂亮。”
裴玖舞挠了挠额角,小声嘀咕:“我这不是气愤嘛,就下手重了点……”
她哪里知道这贼头贼脑的就是匈奴三王子,不过这会儿知道了,她便飞快松手。
呼延律还沉浸在痛苦中,一个不慎,再次脸朝地闷头栽了下去。
虽有预料,但大家都没想到三王子呼延律会亲自来劫囚,不过也足见呼延安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既如此,人自然不能轻轻松松还给匈奴了。
谢清纬朝萧珩一挑眉,“殿下,此人如何处置?”
不等萧珩开口,呼延律就先从地上爬起来,威胁道:“本王子若是在你们大魏出了事,我父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就等着我们匈奴铁骑踏平你们的江山!”
“哟呵?”
谢清纬被他气笑了,找了根绳子把人捆得结结实实,一边捆一边讥讽道:“都沦为阶下囚了还嘴硬,我们还没说你们匈奴打着和亲的名义,行谋害之实呢!”
呼延律试图挣开绳子,后背插着箭的地方却因他的动作一阵剧痛,只好又忍了下来不敢乱动。
他抬起下颌,态度高傲,“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没有证据,那就是诬陷,我们匈奴同样可以出兵……啊!”
“废什么话!”
裴玖舞实在看不下去了,复又用力扯住他的辫发,骂骂咧咧:“这种人揍一顿就老实了!”
随着她的话音,另一手就挥起拳头狠狠砸他脸上。
呼延律原是被人捆了手脚跪得好好的,被她一拳命中又摔到地上,蠕动了两下,没能挣扎起来。
谢清纬深知她是个什么样的暴力狂,在裴玖舞两拳下去解气后才跳出来制止,“得了得了,别一会儿被你打死了。”
裴玖舞意犹未尽地收回拳头,顺便又活动一下手腕,以牙还牙道:“打死就打死,反正也没有证据,谁知道是我做的?”
呼延律:“……”
他侧脸着地,努力瞪大眸子,眼睛恨不得在裴玖舞身上瞪出几个窟窿,叫嚣道:“本王子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他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裴玖舞指节立即捏得咯吱作响,“好啊,那我再揍你一顿……”
看她又要上前,谢清纬赶忙将人往身后一拦,隔绝两人的交锋。
裴玖舞只好作罢,气哼哼地别开脸。
萧珩沉下眉眼,“前有大将军埋伏,后有三王子深夜行刺,匈奴自然要给本王一个交代。”
谢清纬开始幸灾乐祸起来,“匈奴此次派遣使臣本就是为了求和,匈奴可汗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三儿子为了和哥哥争权,竟然违背自己的旨意行刺西蜀王……”
呼延律蠕动的身体一顿。
“这属于意图挑起两国纷争了吧?”裴玖舞从后面探出脑袋,嘿嘿一笑,“也不知这些事捅到匈奴可汗面前,他该如何处置这个不孝子?”
呼延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比起两位母家显赫的兄长,生母只是舞姬的他的出身最卑微,他自然不像两位兄长那般得宠,凡事只能靠自己,就连此次与大魏求和的机会都是他千辛万苦才争取到的。
他原想铲除了萧珩这个心腹大患,在父王面前立下大功,可现在功没立成,倒是把自己和一直支持他的呼延安给搭了进去,若当真因此得罪大魏,在大局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