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辉大大松了口气,连连叩谢圣恩,只要不连累沈家,就是天大的恩赐。
皇帝看着台下之人,嘴角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如此一来,不仅卖了沈家一个人情,来日纵是西蜀王有意见,也掀不起风浪。
眼看长宁镣铐加身,屏风后的李夫人脚下一个踉跄,旁边的妇人及时扶住她的胳膊。
那妇人正是方才说起闲话的三品诰命——李文恭的正室夫人,刘氏。
“哟,嫂嫂你可千万别伤心呐。”她搀着李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郡……长宁是你未过门的儿媳,那也就是弟妹我的晚辈呀,你心疼,我也心疼呢。”
李夫人抽回胳膊,不咸不淡地道:“多谢弟妹关心了。”
刘氏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眉梢微挑,“哎呀,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您还指着巴结郡主和西蜀王府翻身呢。”
听到这句话,李夫人脸色显而易见地黑沉下来。
刘氏仿佛看不见似的,摇着丝帕叹息道:“没成想,竟找了个假的,功亏一篑不说,还把自己儿子婚姻大事搭了进去,当真是应了古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你……”
李夫人向来自诩教养良好,被她一番落井下石,温婉的面孔险些绷不住,正欲开口,刘氏就撞开她的肩膀,兀自离去。
*
诏狱昏暗,四处萦绕着血肉腐烂的潮湿腥气。
长宁站在天字牢房门口,望着满地斑驳的血渍和到处乱窜的老鼠,正犹豫着,后背传来的掌力就将她推了进去。
稳婆暂时收押天牢,拓跋柔也因私自回京被禁军带了下去,只是她们二人单独关押在别处,从头到尾,长宁都没找到机会与她们说上话,无从得知她们是如何与杨玉瑶狼狈为奸的。
她在牢房中环顾一圈,望着头顶的狭小的铁窗,寻了个勉强干净的角落抱膝坐下。
大抵是前世类似的境遇遇到不少,比起一般人,她表现得镇定许多,只是闭目养神,静静地等,脑海开始一点点捋清今日发生之事。
虽然她的内心还算平静,诏狱外却是炸开了锅。
长宁不是怀明太子亲生女儿的消息一经传开,上京城中议论纷纷。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即将成婚的程雨柔。
她始终记恨上次茶楼之事,得知长宁已被皇帝亲口下令打入诏狱,当即兴奋地跳起来,“当真是天大的好事,本姑娘定要去诏狱瞧瞧!”
为此,程雨柔特意换上一身喜气红色石榴裙,抹着最艳丽的胭脂,盛装来到仪门前,刚踩着奴仆的脊背登上马车,拓跋临就来了。
自从定亲后,拓跋临就鲜少来程府探望她,以往恨不得一天跑三趟,现在反而时不时就去看什么郡主,这让她很不高兴,以前两人隔三差五的传情书信也停了半月。
现在,他果然按捺不住来找她了。
程雨柔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欲擒故纵生了效果。
乍见拓跋临出现,她满脸抑制不住的欣喜,尽管努力表现出平静,可下意识抚鬓摸钗的动作,还是暴露了她急剧躁动的内心。
程雨柔扭捏了一会儿,才牵着裙摆下车,款款走去,“殿下,你怎么来了?”
突然闯入视野的红色,灼得拓跋临眼睛疼,稍不注意便晃了神。
“殿下?”程雨柔又低低唤了一声。
拓跋临回过神。
他原是赶着去一趟荣国公府,心中又想着旁的事情,便没注意自己居然经过了程府,还碰上他名义上的秦王妃。
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程府的匾额,避开对方的询问,双颊的肌肉牵动,勉强露出笑脸反问:“阿柔,你这是……要出门?”
前些天拓跋临总到西蜀王府献殷勤,程雨柔拿不准他对长宁是什么心态,自不敢实话实说。
眼睛转了转道:“这不刚听下人说,长宁妹妹遭了难,我想着诏狱苦寒,她怕是住不惯,便想带些吃食衣物看看她。”
拓跋临还有急事,便没搭理她的话,只是敷衍两句,又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便匆匆往荣国公府去了。
刚走出两步,回头看了一眼程雨柔身上的红色,不自觉皱了下眉,“阿柔,这颜色……”
程雨柔撩开车帘的动作一顿,也回头与他对视。
“这颜色……过于艳俗,还是浅色更衬你的气质。”拓跋临换了套更委婉的说辞。
程雨柔先是小脸涨红,旋即又沦陷在他深入黑井、情意绵绵的眸子里,羞涩地点点头,飞快进了车厢。
瞧着马车远去后,拓跋临眼底的温情冷了下来。
程雨柔却一路心情甚好,街上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身上,都格外明媚,尤其是站在诏狱门前,听着里面传出的凄厉惨叫声,更觉通体舒畅。
程雨柔吩咐贴身丫鬟带上食盒,又给牢头塞了银两,直奔天字牢房。
“一个入狱的假郡主,还不是任由本姑娘拿捏,我倒要看看,她现在无依无靠还能耍什么威风……”程雨柔越想越开心,脚步加快几分。
但她还没见到想象中狼狈潦倒的长宁,就听见另一个女子的娇滴滴的声音。
“若非因为郡主,仙儿也不会如此顺利见到秦王殿下,更不会与殿下一见倾心,这个,就权当仙儿答谢郡主的恩情吧。”
什么?什么一见倾心?
秦王居然还有别的女人?
程雨柔面上笑容僵住,滔天怒火直冲脑门,径直提起裙摆跑了过去。
第90章 退婚
“贱.人!”
程雨柔顺着声音,疯了一般快步赶到,看见牢房门口白衣翩翩、身姿婀娜的少女时,更是怒不可遏。
她拽过李仙儿的胳膊,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
李仙儿前一刻还美滋滋,下一秒就被突然袭击,打得她身子一个回旋,撞在牢门的木桩上。
脸上火辣辣地疼,李仙儿又惊又怒,捂着脸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平白无故的打人?”
程雨柔一看这女人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质问她,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我是秦王妃!我就打你怎么了?”话音刚落,再次欺身上前。
李仙儿一听是秦王妃,眸中划过一丝慌乱,“……你姓沈?”
书中的秦王妃、后来的沈皇后,就是她么?
“沈什么沈?姑奶奶姓程!”
程雨柔压根没功夫去思考她莫名其妙的发问,指节一用力,涂着丹蔻的尖利指甲便隔着白衣,嵌进柔嫩的肌肤里。
李仙儿吃痛,抵在门上用力挣脱程雨柔的桎梏,“放开我!”
然而她这般身娇体弱的女子,又怎会是将门之女程雨柔的对手,挣扎不过两息又挨了一巴掌。
“贱.人!”
程雨柔掐着她的胳膊,恶狠狠道:“竟敢背着我勾.引秦王殿下,今日定要你好看!”
起初,程雨柔几乎是占据压倒性的胜利,李仙儿被打懵之后,试图解释,然而无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会不问青红皂白的摁着她扇耳光。
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是个疯的,李仙儿的温柔假面终于破裂,也开始伸手去扯程雨柔的发髻。
程雨柔的随行丫鬟见状,放下食盒加入战局,三人扭打在一块,又是打耳光又是扯头发,过道上乱成一团。
牢房里,长宁刚接过李仙儿递来的食盒,便被眼前的好戏惊呆了,但很快又恢复淡定,抱着食盒退了几步,开始一边吃一边看,全然是个局外人。
只是吃到一半时,发现食盒夹层里还有一个信封。
长宁动作停住,稍加思索,心里有了猜测,便将信封拆开。
里面赫然是红色婚书与半块凤凰佩。
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她想过该如何向李家开口解除婚约,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此事便一直耽搁着,每承李夫人一次情,她就越发愧疚,事到如今,某种角度来看,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当初的赐婚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将怀明太子之女赐予李元修为妻,如今她已不是郡主,不是怀明太子的女儿,赐婚自然作废,婚书和信物都被退回来,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高兴之余,又不免有些怅然。
“喂!你们干什么!”
牢头闻声赶来,即刻呵止过道上扭打的三人,几个狱卒也一人拉一个,把这三个人分开。
长宁始终没搭理外头的人,直到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低垂的头缓缓抬起,一卷靛蓝色的袍角映入眼帘。
拓跋临蹲下.身,抬手勾住长宁秀气的下颚,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肌肤。
头顶投射的光线打在少女明艳如花的容颜上,她还穿着那套琉璃色御赐宫装,鬓发齐整,脸庞干净,即便落入困境,依旧不减高贵明艳的气度。
外头的三个女人也终于冷静下来,看清来人是拓跋临后,齐齐变了脸色。
程雨柔拉过丫鬟帮忙整理仪容,李仙儿也是在慌乱之后,飞快抻直皱巴巴的罗裙。
“殿下,您、您不是还有要务在身,怎么……”程雨柔望着拓跋临的背影,磕磕巴巴说着。
李仙儿也小心翼翼地靠近,福了福身,柔声道:“仙儿见过殿下。”
拓跋临没有动作,甚至头也不回,吩咐身后的阿夏,“先把二位小姐送回去。”
程雨柔和李仙儿双双一惊。
程雨柔又开始闹起来,“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看见阿柔被她们欺负成什么样子吗?”
“不是这样的,分明是程姑娘一进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打了仙儿……”李仙儿不甘示弱地反驳。
拓跋临太阳穴突突直跳,向来极能忍耐、故作温和的他第一次当众发了脾气,大喝一声:“带下去!”
骤然爆发的怒气,让外头吵闹的两人闭了嘴。
拓跋临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静静凝视着长宁的眼睛,半晌,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长宁微微一愣,觉得好笑,“殿下好生奇怪。”
她侧过脸,挣开他的手,“我们本就不熟,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不熟?”拓跋临眼神一厉,声调陡然拔高。
对上长宁淡然沉静的眸后,他才想到,那些预知的画面不过是他的梦境而已,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思及此,嗓音里又盈满柔情,温声道:“……是,从前不熟,但很快,我们就熟了。”
很快,我们就是彼此的枕边人。
“来,起来。”他伸手托起长宁的身子。
他的触碰宛如毒蛇舔舐,长宁身子一颤,迅速后退,袖摆下藏着钗匕,一脸警惕。
拓跋临大手僵在半空,抬眸直视角落里的人,幽幽.道:“本王今日可是救了你和沈氏一族的性命,这就是你面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长宁眼尾染着轻讽,“是啊,今日局面,可都是拜殿下所赐,长宁感激不尽。”
拓跋临无视她话中的讥讽之意,笑了笑,来到她跟前,“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话间,他动作温柔地牵起长宁的手。
长宁抗拒地抽回,拓跋临却早有预料,大手倏地收紧,以极快的速度撩起她的袖管。
长宁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拓跋临侧身躲开,大掌却不肯松动一丝一毫,电光火石间,借着头顶的一束光,他看清了她手臂上的印记,俊美无俦的面孔阴沉下来。
白皙的手臂上,一块暗红色的烫伤格外突兀,恰好遮住了原本该有的胎记。
拓跋临一手攥着长宁的皓腕,一手再次钳住她的脸颊,“沈长宁!”
听见这三个字,长宁僵在原地。
拓跋临逼近长宁,眸含戾色,“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得掉吗?就算化成灰,本王也认得你!”
短暂错愕后,长宁定下心神,袖中的钗匕毫不犹豫地向前刺去。
眼前白光一晃而过,拓跋临堪堪避开,胸口却还是被利刃划开一道口子,血色缓缓沁出。
拓跋临摸了一下胸口的血迹,看着她手里的凶器,脸色愈加阴冷。
长宁站起身,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殿下说错了,我不过是个来历不明之人,与你可称不上一家人。”
拓跋临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嘴角勾起,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一家人,你会知道的。”
他不曾习武,面对握着匕首如小兽般警觉的长宁,自不会硬来,只是留下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长宁强装镇定,心底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眼神,那笑容,她太熟悉了。
她虚脱地跌坐在地。
总不至于,拓跋临也重生了吧?
拓跋临前脚刚走,皇宫内侍后脚就来。
来人身材颀长,面容阴柔,手中还捧着一卷诏书。
长宁想了想,恍惚间似乎在太后寝宫附近曾见过此人。
容内侍笑容温和,“姑娘,接旨吧。”
*
长宁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太后下旨赦免她的死罪,还恢复了她威远侯嫡女的身份,然而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待她出了诏狱,看见门口腆着笑脸的中年男子时,心想:果然如此。
她与李太后向来不和,如今救她出狱,哪里会安什么好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沈明辉张开手臂迎上前,“长宁啊,你可终于出来了,今后你就在伯父府上安心住下吧。”
长宁躲开他的手,神色冷淡,“多谢沈大人费心,不必了。”
沈明辉尴尬地收回手,揣着袖子叹了口气:“唉……当初离家时你才刚出生,尚且年幼,这么多年又因那沈氏,没能让你认祖归宗,不认得我这个伯父也正常,伯父不会怪你的,但眼下你已被皇室宗族除名,无处可去,不如就随伯父一道吧,好歹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郡主才不会跟你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