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老头儿,你想说的也说完了,我想问的也问完了,你该回去了,我还有公事要忙呢。”沈君漓看不得沈珺意那两眼泪汪汪的模样,凶巴巴地道。
沈珺意笑了笑,抬手抹去眼泪,道:“不是要和解吗?那你叫声爹给我听听。”
沈君漓瞪了沈珺意一眼,当沈珺意以为他又要和自己吵架时,却听见了一声:“爹。”
沈珺意的眼里盛满笑意,他拍了拍沈君漓的肩膀,道:“行,我回去了,你忙吧,漓儿。”
沈君漓听见那声“漓儿”,愣了好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时,沈珺意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他垂眸,望着棋盘上的棋局,捻起一颗棋子。
虽然他一直和沈珺意闹矛盾,但沈珺意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当他能读书写字时,沈珺意教给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沈家的家训。
不做繁盛之花,而做常青之树。
一株繁花,盛极必衰,一棵古木,虽有叶落无声之时,却可常在。
沈家能经百年而长盛不衰,便是因为历代族人的知进退。
他们懂得何时该为君王,为天下分忧,何时又该及时放权,功成名退。
如今这重任落到他肩上,他也必然不会让沈家步郑家的后尘。
——
今夜,南阳侯府的人都难得安眠,可大理寺里却一片肃穆。
二十几位大臣被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他们眼里早已没了曾经的神采奕奕,只剩下呆滞与淡薄。
大理寺内有专门关押罪臣的大牢,密不透风,暗无天日,抬头只望得见幽长的窄道,以及尽头挂满刑具的审讯室。
进到这里的人,往往要接受严刑拷打,完好无损地进来,皮开肉绽地出去,而等待他们的,不是那漫漫无期,有去无回的流放之路,就是那午门外的断头台。
罪臣们被分别关进幽暗潮湿的牢房里,每个牢房外都有两个看守的官差,手握长剑,神情肃穆。
这里就是一只蚊子都难飞进来。
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的另一部分牢房里,也有人彻夜未眠。
郑兰自被押入大牢后,就不吃不喝,如今嘴唇干裂,嗓子嘶哑,明明困得不行,却倔强地不肯闭上双眼。
“爹爹就快要来救我了,不能睡,不能睡……”她蓬头垢面地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念叨着。
“哐当——”不知等了多久,牢房的大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郑兰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扑了上去。
“是不是爹爹叫你来救我了?!”
那官差冷漠地将一个木盒推了进去,然后在郑兰还未来得及扑出来时关上了牢房的铁门。
他站在牢房外,毫无感情地望着郑兰,道:“不要痴心妄想了,你爹不会来救你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郑兰嘶哑着嗓子吼道。
那声音像是破损了的磁带,难听又刺耳。
“因为——郑家已被满门抄斩。”官差冷冰冰地道。
郑兰难以置信地顿住了动作,既而用手抱住头,官差的话一直在她的耳边回响。
郑家已被满门抄斩……满门抄斩……
“不,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郑兰像疯了一样大吼大叫,到后面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动着嘴皮。
她的眼里留下一行泪水,无声地嗫嚅着:“娘亲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哥哥们今日也要回家了,我们该团圆了……”
那官差见她终于没再发出难以忍受的嘶吼声,这才道:“快些吃吧,这是你最后一顿饭,再过一刻钟,本官就要送你上路了。”
郑兰呆滞地望着冷漠无情的官差,好半天,才理解了他的话。
原来,今日便是她的死期吗?
直到被官差押出大牢的那一刻,郑兰都没碰那盒饭。
她答应了爹娘要回家吃饭的。
若是爹娘和哥哥们都已经去了,那这顿饭,就留到九泉之下再吃吧。
同她一起被押上断头台的,还有姜月。
姜家同郑家一样,因为罪孽深重,被陛下下旨满门抄斩。
姜月望见郑兰时,眼里闪过绝望和悲哀。
即使是死,她也要和郑兰死在一块儿,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两人被押去午门的路上下起了雨。
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将她们从头淋湿到脚。
那潮湿的凉意从皮肤渗进心里。
路上依旧有许多百姓站着,他们撑着伞,对着她们破口大骂。
郑兰和姜月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去。
即使郑兰想反击,也说不出话了。
当郑兰被官差摁在那冰冷的断头台上时,她反而平静了。
雨水不停地砸在她的脸上,她静静地闭上双眼,等待大刀落下的那一刻。
在意识丧失的前一秒,她仿佛听见了围观百姓们的叫好声。
大雨依旧下着,将鲜血冲散。
那莲池中的冤魂,终得安息。
第63章 秦湘芸(番外)
自秦湘芸记事起, 她的爹爹便经常对着她和娘亲拳打脚踢,若是有些时候喝了酒,这种情况就会变本加厉。
娘亲总是拼尽全力将她护在怀里, 那些痛全都落在了娘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她时常听见娘亲在深夜里偷偷抹泪,那些伤痕在昏暗的烛光下触目惊心。
娘亲也不是没有生过带着她一起逃走的心思, 可她一个农村妇女,若真的带着她跑了, 没有钱,没有归处, 又能跑多远?
可娘亲不想再让她同自己一起过这样的日子了,于是,娘亲开始偷偷给人做鞋子,做手绢,趁丈夫出去干农活时,再拿出去交货。
娘亲这一攒钱,便攒了三年, 那床底下偷偷藏着的钱终于够她们逃出去寻找出路时,娘亲却病倒了。
家里清贫, 爹爹也是个薄情狠心的人,不去请郎中,竟然将娘亲丢在家里, 放任她自生自灭。
秦湘芸哭着求娘亲将那笔钱拿出来去治病, 娘亲却握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芸儿, 娘活不长了, 以后你要好好的, 想办法离开……”
眼泪落到娘亲的手上,她抬起手,轻轻为秦湘芸擦去眼泪,眼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三个月后,娘亲病逝了。
秦湘芸独自一人将娘亲安葬在了村里的那座小山坡上。
曾经娘亲最爱来这里,因为这里是村子里最高的地方,站在山坡上,能望见不远处的京城。
安葬完娘亲的那个晚上,她的爹爹又喝得酩酊大醉,拎着酒壶一晃一晃地进了屋,见着她,便变了脸色,上来就对她拳脚相向。
这一次,没有人护着她了。
那双本该护着她的双手,正狠命地打她,仿佛想要取她性命。
真疼啊……
秦湘芸忍着不敢发出声音,心里却想。
这些年,娘亲究竟受了多少痛?
她忽然觉得,也许离开了,对娘亲是件好事。
她不用再生活在痛苦里,而是去了那个传说中春暖花开,无痛无灾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爹爹终于打累了,往后退了几步,歪歪斜斜地躺倒在地,睡了过去。
她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可她却不敢哭出声。
她要逃出去,逃离这个可怕的男人,逃离这个黑暗的家。
那天晚上,秦湘芸顾不上身上还在流着血的伤口,将藏在床底的那个布兜小心地塞在怀里,又拿走了家里所剩无几的干粮,跑出了家门。
村子里黑黢黢的,她望不见前路,也没有归途。
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
她借着路上偶尔亮着烛火的人家的余光,摸出了村子,朝更亮堂的地方跑去。
她知道,那灯火通明的地方是京城。
娘亲曾和她说过,京城里有许多大宅院,里面的人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门有马车,还有侍从。
娘亲还和她说过,京城里很大,有无数的街巷楼阁。
所以她想,京城那么大,应当会有她的容身之所吧。
其实京城离她住的村子真的不远,只是十几里路,可她却走得筋疲力尽,浑浑噩噩。
而她走到京城城门外时,守门的将士却不让她进门。
他们告诉她,进京是要有通关文牒的。
她惊慌失措,可又忽然想起,娘亲曾经就是想带她逃到京城里来,那娘亲给她留下的那一兜钱里,是否会有通关文牒?
她将手伸进那布兜子里,果然在一堆铜钱里摸到了一张纸。
她不认识通关文牒长什么样,但当她将那张纸递给将士时,他们收回了架着的长矛。
她终于走进了京城。
可那时,秦湘芸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走在京城的长街上,视线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沉重,最后,她栽倒在了街上。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费力地抬起头,望见了那金灿灿的三个字——琴音阁。
再次醒来时,秦湘芸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屋子里有一股清香,闻着很让人安心。
她坐起身来,不小心扯到了伤口。
“嘶——”她疼得直皱眉,一低头,才发现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包扎好了。
秦湘芸很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可她觉得,自己应当是得救了。
“哗啦啦——”有人掀起屋子的垂帘走了进来。
秦湘芸有些胆怯地望去,就看到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蓝色的长裙,头戴步摇,脚踏花鞋,十分像娘亲说的那些京城中的贵人。
女子端着一碗药走进来,抬眸望见坐在床上的秦湘芸,温和地笑了笑,道;“你醒了,正好可以吃药了。”
女子将药端到床边,递给了她,还特地嘱咐道:“小心烫。”
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春日里的暖风。
女子的那份温柔让她想起了娘亲。
她颤抖着手接过女子递过来的药碗,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
烫是不烫,可太苦了。
她皱起眉头,迟迟不肯喝第二口。
女子大约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道:“这药你一定要喝完,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它,你才能快些好起来。”
她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没再犹豫,将它喝完了。
她答应过娘亲要好好活下去,这碗药再苦,也算不了什么。
她喝完了药,满嘴都是苦涩。
正当她努力压下那苦味时,一样东西放到了她的嘴边。
女子笑着道:“尝尝吧。”
她将那白胖胖的丸子吃进嘴里,甜味瞬间盖过了苦涩。
她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甜的糖。
那甜味似乎能漫进她的心里,填满空虚。
“我名唤兰惜,是这琴音阁的掌事,昨日我发现你昏倒在了琴音阁的门口,浑身滚烫,便先将你带了回来。”女子见她终于不再苦着脸,便道。
“兰……掌事。”秦湘芸磕巴地唤道。
兰惜笑了笑,问:“你从哪里来,家在何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一听到“家”这个字,身上的伤口便疼了起来。
她很恐惧,她不想回那个好不容易逃离的地方。
沉默半晌后,她试探地问兰惜:“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兰惜愣了愣,道:“你……不回家吗?”
秦湘芸道:“我没有家了。”
娘亲不在了,那个地方对她来说,也不再是家。
兰惜闻言颇为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道:“那你便暂时留在这里吧,只是,你能留下来多久,我还得找阁主商量商量。”
秦湘芸在琴音阁里养了一段时间的病,当她身上的伤都好了之后,兰惜带着她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三层的小楼,楼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古琴。
她一踏进小楼,便被那些古琴吸引了。
兰惜让她选一把古琴,试试音。
从前她没见过古琴,但不知为何,当双手放在古琴上时,只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便有清丽的琴声缓缓流出。
秦湘芸沉浸在拨动琴弦的快乐里,等她回过神,抬起头,就望见兰惜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你这小丫头,还挺有天赋。”兰惜道。
因为这句话,秦湘芸成功留在了琴音阁。
她正式入学那天,按照惯例,画师也来为她画了一幅画像。
虽然画师对她道:“小姑娘,你可以随意地坐,不必那么拘谨。”
可她还是不敢放肆。
即使她逃离了那个村庄,那个男人,可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已经改不掉了。
就像她时时刻刻谨小慎微的性子,是从前在那个家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因为那时,稍微不注意,等待她的,就是拳打脚踢。
画完画像后,兰惜带着她去了之前的那座小楼。
这一次,她知道了那座小楼的名字——琴阁。
每一位通过琴音阁考核,但却没有好琴的学子都可以在这里挑选一把琴。
秦湘芸的琴是兰惜挑的,兰惜给琴取了个名字,叫“浅音”。
秦湘芸对那把琴爱不释手,每日都要细心护理。
秦湘芸原本以为,入了琴音阁,成为了学子,她的苦日子,应当是到头了。
可惜事与愿违。
当她住进琴音阁的宿舍后,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异类。
她不识字,也看不懂琴谱,没有任何练琴基础,在一群通过层层考核才进入琴音阁的学子里格格不入。
她从不知道,同砚之间可以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她们会往她的床上丢脏东西,会在她努力练琴时扰乱她,总而言之,就是找各种方法叫她不痛快。
可其实这些她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