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黎听着,迟疑地看看姑姑。
姑姑需要休息,这是千真万确的,更不要说她受伤了。
但是不去做检查,她不放心。让姑姑一个人呆着,她也不放心……她看看前方,车子转弯,很快开到了一个小区大门口。
韩棠已经出了好一会儿神,见车子停下来,才往外看了看。一眼看到小区的名字,转头看向艾黎。艾黎把车窗降下来,正跟保安讲话。韩棠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艾黎下了车,跟着进了保安室。她也降下车窗,往外探了探头。这条街的两边全是粗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透过已经有点稀疏的枝杈,她看了看小区里的高楼,此时天蒙蒙亮,已经有住户亮起了灯,好像启明星……这是个新小区,在这个稀有的地段也算是高档的了。
她看着艾黎笑着和保安摆摆手,跑下来开了车门。
横杆抬起,艾黎一气儿把车开了进来,很快停在了小区中心位置的一栋楼前的停车位上。韩棠看了下停车位的编码,属于这栋楼的一单元 1202 户。艾黎绕过来扶她下了车,就没松开手,一直带着她走进单元门,进了电梯。韩棠看着电梯按键。这栋楼总共就 12 层,看样子她们要去的是顶楼了……她看看艾黎。艾黎手指挠挠她的手心,说:“顶层带阁楼,还有四十平的一个平台——我妈的梦想是有个花园。我给她一个空中花园也不错。”
“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春节决定的。”艾黎说。
韩棠想了想,也就明白是什么诱因导致的这个决定了。
韩柏一直反对女儿单身买房,理由是女儿结婚自然会选男方家里有房的对象不然也可以一起买,而且家里有……其实是鸽子笼大小的两套二居室,用楚天阔的话说那就是“三口人在家,腚都转不开”……住不是不可以,可当然是不够富余。艾黎不是肯听她父亲话的,可不知什么原因,对回乡置业确实也提不起兴致来。不过去年春节,所有人都被迫待在家里,艾黎一时无法回京,居家办公一个多月,平时只有韩柏夫妇的小鸽子笼里像是塞进了黄鼠狼……那情形不是鸡飞狗跳就能形容的。
“买了就好。”韩棠说。
艾黎早前在京买自己的小鸽子笼的时候,她小小支持了一下。为此韩柏还跟她吵过一架,意思是房价那么高,背那么大坨债务,艾黎的工作和人生一点儿闪失都不能有,会被死死绑住的……韩柏那个人,一生爱自由,就是不肯屈服于物质,年轻时不少挣钱,这只手进那只手出,工资很高可拿回家来的很少,全靠牟艺琳支撑,到了这个岁数,也仍然是这个观念,牟艺琳一辈子管不住他,可艾黎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韩棠笑了笑,不管是负债的人生还是怎样,那是艾黎自己的选择……她看看艾黎。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方便,脑袋要完全转过来,才能看清艾黎的全脸。
艾黎以为她要说什么,但见她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也笑了笑。
棠姑姑不用说话,眼神就告诉她,她是赞成的,也理解她。
“那会儿我被困在家一个多月,一家三口在那小窝里,是我上大学以后,在家跟他们相处最多的一段日子了……可是真受不了啊……后来以为那段时间过去了就算了,可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将来我应该还是会回来的,一定不能总跟他们俩在一起,会疯的……我就说了我的条件,让释迦帮我选了三处。去年六月我挑了个周末回来看了看,然后就选中了这儿。房子买得很顺利,本来觉得还是有点儿压力,可是买了之后不到两个月升职调薪,所以,现在也还好。”艾黎轻声说。
电梯停了下来, 艾黎拉着韩棠往外走。
一梯两户,两边的门一模一样。艾黎看了眼对门,说:“开发商的精装修质量挺高,我基本上没有动。姑姑进来看看……”
“你爸妈还不知道?”
“他们知道了您还能不知道?我妈什么都跟您说……我妈应该还好。大姑小姑和您不是说奶奶留下的另一套房你们不要了,给我吗?我爸说不行,得留着给你们。回娘家总要有个回娘家的样子。我妈就问我需不需要她支援我一下,再买一套小的?”
“她的支援啊?能买间厕所不?”韩棠笑出来。
“估计能吧。”艾黎也笑了,“我打算等我妈生日的时候带他们过来。我想以后我住老房子,让他们俩住这儿。”
“你爸够呛乐意。”韩棠听着艾黎说着话,进了门,换过鞋子,边走边看。
“谁管他乐不乐意!他一辈子就知道自己怎么乐意怎么过……不乐意就自己住那儿好了。”艾黎哼了一声。
韩棠笑。
艾黎将灯都打开了,屋子里亮堂堂的。
韩棠站在阔大的客厅里,面对着 270 的落地窗,看着从前方高楼间远望出去便能看到海面,不由得先点了点头。
艾黎去开了主卧的房门,让姑姑进去休息,“我等下下去买早饭……”
“我不吃。”韩棠在床尾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外衣脱了。
屋子里收拾得很简洁,像本没打开塑封的书。
她有点犹豫,该不该就怎么躺下去,还是先去洗个澡……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可以完全放松的了,一点都不用着急。
艾黎看着姑姑,轻声说:“饭还是得吃……”
韩棠转过脸去看着艾黎,像是才刚发现似的,说:“你穿得还是昨天的衣服啊!你不是从家里出来的?你昨晚没回家睡啊……”
艾黎抬起手来,捏住自己的嘴唇。
又来了……棠姑姑不想让她达到目的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招数。
韩棠板起脸,“酒吧鬼混去啦?喝多了吗?”
“喝多了还能这么清醒随叫随到!”艾黎没好气。不过这也等于承认,昨晚是去鬼混了……她提了下鼻子。“没喝多。”
“那就好。喝酒不是毛病,别一喝酒从人变回猴子。酒后乱性没品。”韩棠说。
艾黎不语。
韩棠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不去医院检查,反正周三要体检,何必花那冤枉钱——要是问题严重,人家急诊大夫不会让我走。我也不吃早饭,只想睡觉。你要是还有那个体力去踢球,就带上风眠去……我一个人呆着没事儿的。”
艾黎只是看着她。
“我就想一个人呆会儿。等我休息一下,有点事情要想想清楚。”
“比如?”艾黎去推开了衣帽间的门,扒拉出睡衣来。
“离婚。”
第29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4)
吐出这两个字来,她的肩膀好像又松快了一点儿……好多年没有为自己说出来甚至没有把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跟自己联系起来了,竟然陌生到像小学生初识新词汇。可是,风眠都不会不认得也不懂它的涵义。
艾黎转头看了看韩棠,估量着她此时的体重,找了套最大最肥的睡衣拿出来,轻轻将门关好。她将睡衣放在姑姑身边,说我去找把剪子来把标签剪掉……韩棠摆了下手,说:“不用,我背包里有。你帮我把背包拿进来。”
艾黎答应一声,出去把韩棠放在门厅里的背包拎了进来。包不算沉,不知道放了什么在里头,总之才半满。她从门厅柜子里找了把剪刀拿在手里,往回走时,掂着手里的包,走到门口时,停了停。姑姑还坐在长凳上发呆,那侧影看上去像是一团凝固的油彩,长年累月堆积在那里,别别扭扭的,干裂的,有点丑怪……她走进去,把包也放在长凳上,拿了剪刀把那套新睡衣的包装袋和标签去掉,看姑姑打开背包拿出一个洗漱包和一个小布袋。她抱着睡衣站在姑姑身侧。这两样东西都是她“淘汰”给姑姑的。那年姑姑欢喜雀跃地准备跟团旅行,看她自己准备出门的东西,简直“一塌糊涂”。她特地给准备了小旅行箱和里面该有的小东西,有些来不及买,就照着她的出差用品标准配置来的。
她看着姑姑抖抖小布袋,拿出一套柔软的睡衣和内衣来,心一顿——柔软,除了材质上佳,还因为历时久远……姑姑这些贴身的衣物,也是只要不破就永远要洗干净再穿的……破了也可以补一下,继续穿。
她看姑姑把背包放在长凳下面,帮她拿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包里拿出了一些东西,更轻了些。
一个预备离婚、凌晨出逃的临近暮年的妇人……能随身携带的,竟然也不过是这一点点而已。那她能依仗的,又是什么?
艾黎一时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抖抖手里的这套睡衣,说:“我拿去给洗洗晾好,替换着穿。”
韩棠抬起腿来,有点费劲地弯折着她的膝盖,盘腿坐在长凳上。她没有立即换衣服,只是看着艾黎。
艾黎过来,把床头柜上的几个遥控器和按钮的功能給韩棠演示了一下,说:“我回头送了风眠回去就过来,要什么东西打给我,不然我就看着买了……厨房里就有点儿方便面什么的,先凑合一下……”
韩棠点点头。
艾黎看看外面的天色,要走不走的,踌躇。
韩棠说:“去吧。”
“先睡一觉,有什么事休息好再说。”艾黎说。
“我刚说的是真的。”韩棠说。
艾黎点头。
韩棠也点头。
比起在医院里看到她受伤时的反应,此时的艾黎又平静又冷静。
艾黎关门前,说:“好好睡觉。”
门关好了,艾黎的脚步声细不可闻。
韩棠盘腿坐久了,腿脚有点麻痹。她伸开腿,慢慢站起来,拿了遥控器想把窗帘拉上,可是捣鼓了一会儿,窗帘没有动,吊扇却打开了。屋子里起了风。她忙把吊扇关了,走过去把窗帘拉好。只剩一点缝隙时,她往外看了看——阳台是开放式的,纵深都很可观,只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将窗帘掩好,才回身来换衣服。
膝盖和大腿上都有瘀青,穿穿脱脱难免碰到,疼起来钻心。
换好睡衣,她额上一层汗。
去洗了把脸出来,就看到放在长凳上的手机亮了起来。屋子里很暗,屏幕亮得让人惊心。她站了下,走过去一看,是楚天阔打来的。她就站在那里看着,等着他挂断……不依不饶的,一个没打通,来了第二个……她将电话按掉,把手机扣在了床头柜上,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毫无睡意。
她坐起来,走出卧室去,转到餐厅里来。明明这房子里什么都有,可就是空荡荡的。餐厅的桌子上摆着一大盘水果,她觉得诧异,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原来是仿真的。这一来,更增加了她的不真实感……厨房里也洁净极了,纤尘不染,冰箱里除了有灯光,就只有一些矿泉水和啤酒;柜子里倒是有些方便面和午餐肉……她没什么食欲,可下意识把随意扔在柜子里的这些方便食品摆整齐了才关好柜门。直到她拿起同样洁净的抹布,才察觉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的身体已经习惯在每天的这个时间劳作。
她盯着炉灶,想象着如果此时还在家里,该在做什么——洗米,熬粥,不是蒸包子便是烧麦,或者是手擀面,鸡蛋面特别难擀开擀薄,但仍然要切得细细的,也可能是饺子或馄饨,肉馅儿不能是外面绞的,却不能粗粝,一定要切成细细的,口感才好……饺子和馄饨的皮都不能是外面卖的,必须是手工擀出来……如果有什么好,那就是即便清晨在家里做这些,也不会因为剁馅儿吵醒邻居……长年累月,日复一日。
韩棠在厨房里呆站了良久,才退了出来。天色渐渐亮起来,采光极好的屋子里也亮堂多了。她在屋子里慢慢地游荡着,从客厅,到阳台,从楼下,到楼上……她很喜欢艾黎安置在楼上的书房——跟其他的屋子一样,书房里也是家具一应俱全,可空荡荡的。书柜里有那么几本书,看起来一定是开发商赠送的。她走过去摸了摸,四大名著。果然是版本最普通装饰最花哨像盗版多过正版的那类粗糙的印制……她皱了下眉,还是把《红楼梦》挑了出来,夹在胁下,下了楼。
她靠在床头上,打开书,随意翻开来,手机屏的亮光像剑光一样透了过来。
她把书扣住,拿起来,仍是楚天阔。
她看看时间。
她离家三个多小时了……她接起了电话,并没有出声。
楚天阔也没有出声,听筒里只有他的呼吸声。
粗重,浑浊……韩棠靠在床头,四周的一切都是崭新的,甚至空气都清新而轻松,有着迷人的味道。
“你在哪?”楚天阔问。
韩棠听着,楚天阔的嗓音很正常,没有一点火气,温和中甚至能听出一点温柔。
她不作声,等他的下文。
“对不起,棠棠。”楚天阔说。
额角像是被人用手连着拍了两巴掌,一时疼得剧烈,韩棠眼前出现了模糊的影子。她深吸了口气。这清新而又轻松的有着迷人的味道的空气像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动了,群魔乱舞……她抬手按住额角,说:“这几天别联系我,也别找我。我不会见你的。等我休息过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这么大声,我听得见。你失忆了吗?”
“……有话回来说。你这么走了,家里怎么办……我怎么……”
“家里你看着办。”韩棠挂断电话,将手机关掉了。
关机前看到桌面上的应用,微信图标上有红色的数字,不知道是谁给她发了消息。
不管是谁,她这会儿都不想理会。
她将手机放在一边,呆坐了片刻,躺了下去。
尽管在她记忆能到达的时间线上,在清晨六点多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日子已经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她以为自己仍然会很难入眠,但这一次并没有,她很快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