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回去还有事。”韩棠看了看手表,把包拿过来。
“这会儿就看出房子多的好处来了,离开家去哪儿住都行。老韩,我说的不中听,你别介意啊……这个年纪了,保重身体是第一的。至于说其他的,也不一定非要弄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我看嘟嘟爷爷的态度,不像是会同意的。你们家的情况跟别人家也不大一样,你可得想好了。”梁瑶轻声说。
韩棠好一会儿没出声,末了把拎包在沙发上轻轻磕了磕,看着嘟嘟柔柔软软的一团小背影,点了点头。梁瑶提醒她有她的用意,她很清楚。
“你得好好儿给自己打算,替楚泽打算。”果然梁瑶接下来补了这么一句。
韩棠抬起头来,说:“我先走了。悄悄的,别让嘟嘟发现。你早点儿休息。”
梁瑶要起身送她,韩棠按住她肩膀,起身慢慢走开了。
梁瑶到底送她到门外,扶着门框看她走向电梯,才关好门。
韩棠听见“滴”的一声响,站下来,按了电梯键,回头看了眼——没了门口的那盆“八方来财”,加上也没人好好儿收拾,门外这一处显得乱糟糟的……电梯来了,门一开,她待要走进,抬眼看到开心喜悦的姥爷站在里面。
她打了个招呼,微笑着走了进去。
站定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戴墨镜。
有一瞬间她紧张起来,明显感觉到额头滋出一层汗来,可是不消一会儿,又放松了——唉,不过是不相干的人……她镇定下来,仔细一回忆,似乎下午在车上把墨镜摘了,就没再戴上,也就是说,之前遇见喜悦姥爷的时候,她这脸上的伤就暴露了。当然,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注意……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听见一声低沉的笑,像是被她这一笑勾起的回声,心一动,接着就听喜悦姥爷叫她,“韩棠,你怎么还是这样啊。”
第39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3)
韩棠皱了下眉,慢慢“咦”了一声。电梯恰好在此时到了底楼,门一开,她先走了出去,转身看着喜悦姥爷。底楼大厅灯光明亮,喜悦姥爷清瘦的面孔泛着亮光,微微笑着,眉眼弯弯的——眉毛浓而长,眉梢尤其长,翘起来,看着很威风,有点像……“关老爷!”韩棠抬手指着他的眉,脱口而出。
喜悦姥爷愣了下,哈哈大笑。韩棠也笑出来。两人响亮的笑声像躲避球,这撞一下、那儿撞一下,在大厅里回荡着……韩棠摆摆手,说:“对不起啊,上岁数了,一下子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
她还是笑着的,喜悦姥爷也笑,笑声慢慢低下来,有一会儿才消失。两人穿过大厅往外走,到门边,喜悦姥爷先一步开了门,推开让韩棠先走。
外面起风了,不大,但有点冷。
韩棠的头发被吹起来,她忙摁住,转头看了喜悦姥爷,笑问:“咱们俩是……是小学同学吧?”
“是啊!你一班我二班。我是二年级转学来的。”
韩棠心想还好还好,不是同班同学,猛然间没想起来,还情有可原。不过,就算是同班同学,就以她目前的记性,也很难讲是不是能一眼就认得出来……“真不好意思,我说怎么看你有点儿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重新认识下也行。你好,我是刘成思。”
“对哦,刘成思!刘馆长!”韩棠拍了下手。
“对,以前大家都叫我刘馆长。因为我是学校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只有你,叫我关老爷——因为我小时候眉毛就长,而且还凶。因为每次都有同学把书给弄坏了,还回来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我会不高兴的。”喜悦姥爷说。他笑眯眯的,想起小时候的事来,像是让他格外开心。
韩棠无声地笑着,持续性的,很没有负担的。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损坏过书籍了,但是,学校里那个小小的图书馆,其实也只不过是一间图书室、十来个书架加上十几张书桌而已,却留下她很多、很多放学后美好的记忆……她还记得自己是在图书室里第一次看到了《红楼梦》,尽管是残缺的、繁体的、只看了一次就不知所踪了的。她忍不住拍了下手。
“那会儿你脖子上挂着钥匙,站在图书室门口可神气了。”韩棠笑着说。
都是小学生,有了正经的任务,就特别要装大人,格外的郑重其事……当然,那年月,后来他们上学的日子也开始动荡。很多的记忆戛然而止,有些碎片,如今想要拼凑,都渐渐模糊起来,捞起一片来,格外珍惜……遇到曾经同路的伙伴,能帮忙捞起一片来,再拼凑起一部分,也是很好的。
“是啊,以后再干什么工作,感觉都没再那么神气过。”喜悦姥爷刘成思笑道。
韩棠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后来去哪了?”
“我啊?后来当兵去了嘛。我父母都是海军的。我当兵去了南方,一呆就这么多年。退下来以后才回来的,还是想家。”
“小刘老师是……”韩棠心想难怪,他现在还穿旧制服裤子,整个人看起来倍儿直倍儿精神。
“孩子从小跟我母亲特别亲,也喜欢北方。她大学在北京念的,女婿是咱们这本地人,两人一起回来安了家。”刘成思说。
“这样啊。那家属一起回来了吗?”韩棠问。她想了想,从来没见过喜悦姥姥。
“没有。她是南方人,一直不适应咱们这的气候,来了以后就过敏。”刘成思停了停,“前些年也生病,我陪她回家乡了。那边医疗条件也好。”
韩棠点点头,照顾病人可不易。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这情况我们也帮不到孩子。开心喜悦还是亲家帮忙多。还好孩子有寒暑假,时间上宽松点儿,我们愧疚也轻一些。”刘成思轻声说。
韩棠又点点头。
很能体会他的心情。
“家属现在身体好多了吗?”韩棠问。
“去年走了。”刘成思说。
韩棠停了下,才说:“真不好意思……”
“唉……病了很多年,她太辛苦了。”
韩棠听着,没出声,但不知为何就难受起来。
“看我,说起来就……我呀,照顾病人有经验了,回来又接茬儿照顾我老母亲和老父亲。早前都是我弟弟妹妹照顾,现在我得接手。好在老人家身体还说得过去,就一日三餐要细致,我能来帮忙接接送送外孙女。”
“开心喜悦太可爱了。”
“聪明伶俐,调皮捣蛋。”刘成思说起外孙女来,情绪好起来,笑得眉梢眼角都颤巍巍的。
韩棠也笑。
寒风吹拂,两人走一步,停两步,很慢。
韩棠的车子就停在旁边了。
刘成思看看韩棠,问:“你还好吗?”
韩棠点头。
她忽然明白过来,在楼里进进出出这么久了,喜悦姥爷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跟她相认,但只有今天喊出了她的名字,想来她的状态看上去是很让人担心了。
“挺好的。”她说着笑了,“你现在住哪?”
“住我老父亲那里。哎呀,不好意思,一把年纪,还要跟父母同住。”刘成思笑道。
“我记得你们家,将军楼嘛!上车吧,我送你。”韩棠说。
“不用!你快上车吧,怪冷的。我出去坐公交就两站路、走路也就一刻钟,特别方便。”刘成思摆手,“回头再聊啊。开车慢点儿。”
韩棠拉开车门,指指副驾让他上车,“跟老同学还啰里啰嗦的。”
刘成思的手机响了。他看看说是女儿,接听了。原来是女儿问他走远没有,他的颜料忘记带了。他“哎呀”一声,说“我马上上去拿”,女儿让他等等,自己下来送。挂断电话他笑起来,说:“我这记性也不行了。让孩子给我买的东西,拿了两天没拿走。”
韩棠笑了,“很理解。我的记性,现在连猫都不如。”
她又客气了一下,老刘摆手坚决让她先走,她也就上了车。上车前,跟老刘交换了电话号码。
车子开出去不远,转弯的时候,看到小刘带着开心喜悦一起下了楼,俩小姑娘一边儿一个挂在姥爷肩膀上打秋千,那笑声传得这么远,悦耳动听的……她轻轻叹口气,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啊!
从小区出来,她的车子慢慢行进在窄窄的街道上,左转右绕,经过那片“将军楼”时,刚好有个红灯,就停了下来。这一区环境极好,仅靠山顶公园,她路过时偶尔会看一眼。这里从前就安静,如今显得更安静,可今天,也许是遇见了老同学的缘故,再看,忽然添了分亲切感……她笑了笑。红灯一过,她开车翻过了这条坡道,下行转了几个弯,将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下台阶走进了一个老旧的院落。
她抬眼看看这只有四层的老房子,站在院子里跺跺脚,老楼都可能掉渣。
她会住在这里,楚天阔大概想破他那脑袋也想不到。
第40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4)
院子里突然蹿过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韩棠停下脚步,往花坛里看了一眼。稀疏的枝杈间,有一对小灯泡似的眼睛。那是一楼老太太散养的黑猫,到晚间总是从阳台窗子缝隙里溜出来。猫大概认出了她,没有再跑开。她回头看了眼院门——不算结实、有比没有强一点儿的一道铁栅栏门。楼上有邻居要十点多才下班回家,他会负责锁院门。韩棠进了一单元。单元门倒是新的,门锁滴滴响过,她进了门,上了二楼。水泥楼梯被踩得光滑极了,楼道里干干净净的,但墙上贴满了小广告,透下水道的、清洗排油烟机的……每一个小广告都像是鸡眼膏,贴上去像是将来注定要拔下什么来。有点碍眼,可不讨厌。
韩棠站在 201 的门前,喘了两口气。膝盖隐隐作痛。
感应灯坏了,她只好拿出手机来照亮。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上贴着春联。陈旧褪色脆弱的春联,好像伸手一碰就会碎裂。她小心地将门拉开,从门缝里掉下来的铁锈差点儿迷了她的眼。她回手关门时摸了摸门框,想着明天如果有时间,要不还是把这门擦一下吧……可是再一想,反正是一个人住这里,脏一点乱一点晚一点怕什么呢?
“可以自由地乱起来,这是独居最大的意义。”艾黎就是这么说的。说完了就被她母亲照背后敲了一巴掌。
韩棠莞尔。
这话是有点儿歧义,可怎么听都觉得也很有点儿道理。
那天在公园里,在湖心,划着船,她说,等下你们跟我一起去个地方吧。那会儿她们没有问她准备去哪儿,她也不急着说。艾黎拿着手机给她拍照,不知道到底拍了多少,只说这环境、这氛围,随便一拍都好看极了。她开玩笑问是不是可以入选遗照的水准,艾黎随口说那可不行,脸上还有伤呢。说完了她们静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那不正好吗,一张照片替我把话都说尽了。
她划着船,飘飘摇摇的船靠了岸,脚踏实地的时候,就更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对。
艾黎开着车子,在她说出目的地之后,根本也不用导航,一路就开过来了。牟艺琳在车上说,这是你结婚后,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吧,之前的房子可怜巴巴的,还是团结户,真的挤巴。她说是,是她单位分的小房子。那会儿楚天阔还不上不下的,她能分到这房子实在是幸运。也是因为那些年她在单位的表现足够突出,分房名单里,她的分数是很高的,排在前几位。他们在这里正经住了几年,虽然楚天阔越来越忙,在家里的时候并不多,他从开始就对这小房子的布局不太满意,总是想着有机会就置换……后来的房子一套比一套大,也不需要置换了。他从搬出去就没有再回来过,可是这套房子的意义对她来说仍然是很不一样。房改的时候,楚天阔那时候已经更不太在意这小房子了的代价了,但是能付出小代价,将来高价卖出去,赚一笔,还是很乐意的。当然后来,这小套房虽然“破破烂烂、户型又差”,却正好出于一个特别好的学区,或者租或者卖都会有不错的收益,楚天阔提过一两次让她收拾收拾处理掉。她没行动,他也没再提。要惦记要筹划的事太多了,这件还排不上号。
韩棠把钥匙放在小客厅的小饭桌上。
从这里搬出去的时候,除了一口旧锅几副碗筷,一切的家具用品都没有动,因此不管什么时候走进来,她就像是一步回到了许多年前。
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天下午一进来,艾黎就伸手帮忙开始打扫。那孩子效率可真是高,确定她的确想要在这住段时间,马上就在 App 上下单找了清洁工人。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两个中年女清洁工。两个工人加她们三个人,忙了四个小时,小房子里就清爽起来了。唯独外面的铁门,艾黎不让清洁工人擦,说暂时别动,维持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不像有人住……牟艺琳说艾黎这“掩耳盗铃”,楚天阔要有心找,还能想不到这儿?能瞒几天啊。艾黎说姑姑要是不想见他可以不开门装不在这儿嘛,能清净几天算几天……她倒不大在意这个,但她知道,楚天阔应该是想不到她会到这里来的。
如果能想得到,他们也不必走到这个地步了……
韩棠叹了口气。
她走进厨房里,烧了一壶水。
热水倒进大盆里,她泡了一会儿脚。
沙发还是老式的,坐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但并没有坏,还是那么结结实实的……她泡着脚,回手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了本书下来。那天在这打扫完卫生,她跟艾黎和牟艺琳一起吃了晚饭。原本想继续在外面吃的,可是艾黎不让,直接开去了她的新房子里。牟艺琳从进了小区就开始夸,一直夸到了阁楼的平台上,还说有这样的漂亮新房子不住你回去那“老破小”是想忆苦思甜呢还是面壁思过……艾黎憋笑憋得都要岔气儿了,才跟她母亲说别夸了词汇量不够了形容词都开始重复使用了那不是姑姑的“狡兔之窟”,是她原本打算下个月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再揭幕的秘密场所,可凑巧了,当然也是不凑巧,提前献宝了。牟艺琳于是叹着气,从平台叹到了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