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棠看了楚天阔一眼,没出声。
将来老了……他还是没体会到什么是衰老,当自己小伙子呢……方便照顾……指望那俩甩手掌柜照顾?做梦吧!养老房?他这些年每一次动念头买房子,都是同小区一买两套。已经压了一些在手上,还要买?
“倒不是不行。”她忽然有点动心。
不过,那个楼盘,她前阵子开车经过的时候进去看过一眼。都是大户型,环境很好,绿化率超过一般标准,尤其显得可爱。楚天阔喜欢高层,这些年买房都是冲着高楼去的,她倒喜欢有个院子。去参观的时候,倒认真想过,前后院加起来那么大的面积,是不是可以这里种菜、那里种花……
“要买就要一楼带花园。”她说。独栋么,那小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太贵。不是买不起,而是不能再在不动产上投入这么大了。这点数她是有的。
“为什么要底层?我不喜欢底层。”楚天阔说。
“我就要一楼带花园。”韩棠坚持。
“那……你要一层,我要一层。”
“复式?”
“两套呗。”
“然后?”
“那就得买三套了,看菲菲和小泽喜欢几楼。”楚天阔说。
韩棠看着他,心想怎么搞的,原来楚天阔讲话是“小泽和菲菲”,现在都是“菲菲和小泽”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再说吧。”韩棠说。
她又觉得累了。
楚天阔站起来,回自己房间去了。
韩棠看着桌上的面碗,看了半天,心想楚天阔跟只猫似的,能连汤带水都吃干净、饭碗舔得像洗过……毕竟穷过。
她叹口气,把碗筷收了,放进水池里。
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她彻底放松下来,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当全身每一个骨节都由疼痛渐渐转至酸胀再到麻木,她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晚韩棠做了个梦,梦里晴雯问宝玉,二爷,我在新房子花园里种什么花好呢?
四点半她醒了过来,没像平常那样马上起床。
她像往常一样开了床头灯,抓过《红楼梦》来看。可把书拿起来,她立时想到了昨晚的梦——咦?
二爷是楚天阔的外号。
年轻时候楚天阔就有城府、老气横秋的,二十岁的面孔像是有四十岁的历练,待业几年在街面上混过一阵子,人家都叫他一声二爷。有时候他们夫妻之间开玩笑,她也叫他二爷……就是很久不开玩笑,也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外号了。
楚天阔这二爷得是武二郎,跟宝二爷可不搭界……
韩棠起身走出房门,没开灯,在黑暗中慢慢地移动着脚步。
早起身子就很沉。头脑清醒了,腿脚却要迟上半个钟头。
她去过卫生间、洗过脸、喝一大杯水,在房子里走上几圈,打扫完卫生,当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她才像是三格电里充满了两格,身体渐渐有了点轻盈感——也许只是错觉。
172 公分,80 公斤,轻盈也有限。
但清早一定是她一天当中唯一觉得不那么辛苦的时段,这简直是一定的。
韩棠给楚天阔做好了早饭。
老楚从来不吃面包蛋糕牛奶培根这类西式早餐。如果他肯吃这些,她至少会觉得轻松一点。当然也未必果然会轻松,因为老楚嘴刁,一向是不爱吃外面做的东西。油条稀饭都得自己准备,也不那么容易。
粥在锅里。包子是油菜香菇馅儿的。棠。10 月 18 日。
韩棠写完这张纸条放在了饭桌上,拿了个小花瓶往上一压。
出门时还不到七点。
她去地库里把车开出来,一路先去了菜市场,买了菜,来到楚泽一家住的小区时,不过七点半。
门卫看见她车子,老远笑着打招呼。
她刷了卡,进门时点点头。
车停下来的时候,看到单元门前来来回回溜达着的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蓝色的长裤,看起来还是新的,但那款式很眼熟,是早前的某军种制服……啊,难怪有那么精干利落的气质。这阵子每天早上这个时间他都会出现在单元门口。
韩棠下车,拎了袋子走到单元门口。肩膀有点疼,拿了袋子同时拿钥匙去开门,很费劲。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拿自己的钥匙来扫了一下,大门就开了。
第6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6)
“谢谢。”韩棠忙道谢。
“不客气。”男人声音低沉,很温和。
“姥爷!”楼梯上踢踢踏踏脚步凌乱,两个年幼的女童从楼上跑下来,经过韩棠身边,停下来很有礼貌地叫声韩奶奶。
韩棠认得这是住在 17 楼的那对双胞胎开心和喜悦——双胞胎的妈妈小刘紧跟着出来叫了声阿姨,帮她扶着大门,笑着说您这么早就来上班了。
韩棠笑。
小刘是中学老师,就在小区对面的中学教书。别看她上班就过条马路,每天也得早出晚归,十分辛苦。
韩棠平时跟这边邻居碰面的机会并不算多,和小刘也只是电梯里碰到会点点头的关系。小刘活泼,电梯里遇见常同她聊几句,有时也跟她开玩笑,说她每天来这里是“上班”……她觉得这个形容有点可爱。只不过这份工,当真比 996 还要严苛和劳累。
“这是我爸爸,来接开心喜悦。”小刘笑着介绍。“爸爸,这是韩阿姨,16 楼风眠小朋友的奶奶。”
刘爸爸又客气地跟韩棠点点头,一手拉一个外孙女,笑着说我们先走喽!说着一家人就走开了。
韩棠隔着大门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进门厅。
等电梯的工夫,她叹口气——刘爸爸每天能跑来专门接外孙女……不知道住得远还是近,这也不是不辛苦。亲力亲为,是替女儿考虑得多些。换做老楚,恐怕是不会干这种事的——“不是有你么”……老楚惯会这么说。
生育有她,教养有她,家务有她,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有她……她还有工作,退休后还有一份。
这一生,是不是就一直这样下去了?
难怪艾黎会说,看到她的生活,根本不想结婚。
可丈夫不止楚天阔这类型的,也有刘爸爸这类型的,不是吗?艾黎运气好,年轻姑娘们眼光好,会遇到体贴的丈夫的……婚还是要结的,人还是要有个伴儿的,不然人生那么长,怎样一直走到老?没有后代,不是老来无依?去养老院,也得有人常常来探视……新闻里那些在养老院被虐待的老人,一定是没有子女的吧……
韩棠晃了下头。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怎么想到这些了。
手里的袋子太沉,勒得她手疼。她低头看看,两只手都被占满,换一换、缓口气都不行……艾黎有一回来,陪她购物送上楼,回去手腕子疼了好几天,转头就给她买了小推车。
可是她总不记得用。
艾黎说姑姑有时候真得柔巧些用力气……这是客气的时候说的话。艾黎嘴巴很坏的,歹毒起来,会说姑姑像眼睛被蒙上黑布只知道拉磨的驴子,要不是知道奶奶当年就反对你嫁给楚天阔,还以为奶奶是把您卖给他们楚家抵债的,要一辈子劳作还债……
韩棠叹口气。
艾黎偶尔一口就喊出来“楚天阔”,不怎么尊重她的二姑父的。见了面倒还好,不管是给她脸面还是怎样,只是也不像在三姑父面前那么自在自如。
韩棠又叹口气。
上了 16 楼,恰好保姆小丁开门出来扔垃圾,看到她忙跑过来接了蔬菜水果过去,没等进门,悄声说:“阿姨,我要辞工。您要是同意,我做完这礼拜就不来了。”
韩棠一惊,忙问为什么。
每次保姆离职后、新保姆报到前的真空期,她都格外辛苦,因此听见说“不来了”几个字就心惊肉跳。
小丁支支吾吾。
韩棠推她进门,见一家子都没起床,先进去把风眠拎起来,见楼上还静悄悄的,安排风眠洗漱,自己一边准备早点一边把小丁叫到身边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才干了几天呢?先前不是觉得挺满意的吗?”
“韩阿姨,说好我来只负责家务,做饭是不管的。偶尔做一顿两顿是可以,但那可是额外的。要三天两头的,半夜三更叫我起来炒菜,那我真干不了。”小丁轻声说。
“谁让你这么干的?”韩棠问。心里却是有点数。菲菲的父亲葛洛阳又来了吧——葛洛阳跟梁瑶离婚二十年了,早就另组了家庭。可是三年前妻子过世,他就老借着看外孙的名义往这边跑。葛洛阳好吃又好酒,逢酒必醉,从前因为在这支使保姆额外做些事,还颐指气使,一副老太爷的样子,惹过怨言,有几位保姆就以此为理由辞工的……她皱了皱眉。她待做工的人向来多几分尊重,从不苛待人家。因为这个,她曾经跟菲菲提出过,请她提醒下她父亲,如果要过来探望外孙,还是注意点言行,毕竟孩子都是看着大人学的……之后葛洛阳有一阵子没来了。
果然小丁把事情一说,就是那么回事。
小丁言辞间有点吞吞吐吐,韩棠直觉恐怕这里面还有其他的事,可这会儿时间太紧,她只能先安抚小丁,说自己先送风眠去上学,回来再细说。
“你再考虑考虑。”韩棠心里着急,讲话还是慢声细语的。
小丁摇摇头说不了,“这样吧,冲着阿姨您,我做到新保姆来报到。”
韩棠见她去意已决,见风眠进了餐厅,她停了下来,伸手扶了下小丁的手臂。
小丁也有眼色,不说话了。
韩棠看她利落地将刚刚带来的水果蔬菜分类储存,心里有点难过。
风眠坐下来吃早点,拿着刀叉仔仔细细地先把煎蛋培根摆成她喜欢的样子。韩棠围着风眠转,把她上学要带的东西归置好,检查了一下没有缺漏,坐下来看风眠吃饭。风眠的模样很像儿子楚泽,楚泽很像她,也就是说,风眠很像她——这也许不构成足够的理由让她偏爱风眠,因为嘟嘟也像她,可是她就是在看到风眠的时候,心里会有种安定和温情……不过风眠有一点不像她,就是性子不太好。
起床气。
小小年纪有起床气……
像菲菲。
韩棠打住了,没再往下想。
她不愿意成为念叨数落孩子们好处都像自家、坏处都随了亲家那边的婆婆。哪怕只在心里想想,也不太好。她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不期然就想起菲菲身上的一些小毛病……
“眠眠,牛奶喝喝光。”韩棠说。
看风眠鼓了腮帮子,不想喝,她伸手托托杯底。
第7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7)
风眠腮帮子更鼓了,干脆咬着杯沿儿吹气。牛奶泡沫崩了一脸。
韩棠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头突然涌起的烦躁。
“好好的,不可以浪费食物。这是为了健康。”她说。
大概是她脸色不太好看了,风眠乖乖把剩下的牛奶喝了。
韩棠拿了手帕给风眠擦擦嘴。
风眠和嘟嘟都不喜欢喝牛奶。这可不好。她还是得想想办法……
楚泽小时候就不喜欢喝牛奶,也不爱吃肉,最终身高只有 177 公分,都没超过楚天阔,这总让她觉得有些遗憾——楚天阔 184 的身高,到这把年纪还挺拔直立,儿子站在老子身边,偶尔拱肩缩背,看起来差一个脑袋……也许是差了一个“脑袋”。楚泽总是憨憨的。
韩棠默默叹口气。
她等风眠站起来,看看风眠的红领巾——虽然规规矩矩戴上了,可一看就有点儿糊弄……她想了想,没有伸手,带着风眠出了门。
小丁送他们到门口,她回头看了眼地上摆的鞋子。
没有楚泽的,昨晚楚泽值班。
其实最近她对儿子的抱怨也有点多。
看着他回家来就进书房打游戏,不满意;看他鞋子总东一只西一只,不满意;看他制服领子沾了油墨,不满意……有一天就连他嫌了一句菜做得淡了些,也不满意——男人,挑剔食物这种小事,能指望他做什么大事!
可是,会不会是因为前阵子闷在家里时间久了,她出现了什么心理问题?从前,她看谁都看得到长处、好处……
艾黎曾经很郑重地跟她提过,说姑姑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定要跟她说,不解决实际问题,总能倾听。
可是这不能是心理问题吧——那不是成了疯子了?
就算真的有心理问题她也不要承认。
她可不想一把年纪,被人当成疯子对待,就算艾黎给她解释多少回了,说就算是心理出现问题也不代表“疯了”、现代人多半都或多或少有点这方面的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她理智上也同意艾黎的说法、相信科学相信医学,但还是不由自主就这么想了。
想到艾黎,艾黎就打电话来了。韩棠把手机放在一边,开了外放。
艾黎很干脆,问棠姑您那个,到底什么时候去体检。
韩棠仔细盘算了半天,说,真定不下来,我这每天忙得哪儿脱得开身啊!
艾黎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体检最多半天,都挪不出时间来?美国总统也没您这么忙的。
“President Biden!”风眠突然在安全座椅里插了话。字正腔圆,发音准确。
韩棠和艾黎都笑了。
然后风眠冲着前面喊:“艾黎姑姑,我奶奶下周三有空去的。”
“好呀,我跟体检中心那边约下周三一早。风眠记得提醒奶奶不要忘了。”
“知道。”风眠说。
韩棠笑。
这俩孩子就这么决定了她的事儿?
挂掉电话,也到了风眠学校。韩棠牵着风眠的手送她到校门口,问:“下礼拜三奶奶一早要去体检的话,没法儿送你来上学了。那到时候谁送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