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十三槐
时间:2022-08-15 07:01:49

  言谈举止皆是君子,温清而儒雅。
  可若是以兄长的角度出发,每每看到他时,边原都不免叹息。
  他这弟弟,知礼谦逊,温润平和。
  但终归是薄凉了些。
  兄长父母,他尊重孝顺,他可以做到敬,但做不到爱。
  尽管他掩藏得很好,但那种淡淡的疏离感总会从他的眼里一丝一缕地漏出来。
  对亲人尚且如此,哪况是外人朋友呢?
  边原有点惆怅,他垂下头,目光落在  桌侧相框上。
  在触及照片上那个纤细婀娜的身影时,冷寂的眉眼才稍稍柔和下去一些。
  其实也不是不好的,能有一个人让他牵心挂念。
  未尝不可。
  “我从来不做让你嫂子没安全感的事。”边原说。
  边绍问:“比如?”
  “比如什么?沈晗?”边原笑了一下,“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没安全感的人,她底气足得很呐。”
  “安全感这种东西,因人而异的。”
  “她想要什么,你便都给了她就是;你要让她有底气。”
  让她……有底气吗?
  边绍低头沉思,再抬头时双目清明,好似瞬间通透许多。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边原叫住他,静了半分钟才开口说:“很难的。”
  边绍静而不言,停步良久,最后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
  如果很难的话,那就尽己所能,排除万难。
  *
  晚饭的点,陈姨有条不紊地把饭菜端上桌。
  所有菜都上桌后,她微微弯腰点头,转身退到一旁,和佣人一起照顾玥玥。
  边家规矩一向是长辈先动筷。
  边老爷子不苟言笑,一向话少,“吃饭吧。”
  饭桌无言,只有一旁的玥玥咿呀啊啊地不时叫唤两声。
  边绍吃了个六分饱,最后舀了一碗圆子象征性吃了几口,温声唤道:“陈姨。”
  陈姨连忙放下碗,擦擦手,走到他身边,“二少爷。”
  “能不能麻烦你一会儿再帮我做一份酒酿圆子?我想打包带走。”边绍侧头轻声问。
  陈姨:“好的,我这就去。”
  “不着急,一会儿我要走的时候你再做。”
  “好的。”
  边绍吩咐完陈姨,转头发现一家老少都看着他。
  他仿若不觉,低头搅动着碗里的圆子。
  蒋音华和边老太太相视一眼。
  老太太努了努嘴,蒋音华立即会意,问,“小绍今天不在家里住一晚吗?”
  “不了,我一会儿还有点事情。”
  蒋音华还想留一留,就听自个儿丈夫边孝宁轻咳了声,遂也止了话头。
  场面又寂了下去。
  顷刻。
  “我吃饱了。”边绍放下碗,湿毛巾擦干净手,示意陈姨去做酒酿圆子。
  陈姨转身去了厨房,忙活了小会儿,提了个白色印花的保温桶出来。
  边绍起身,把椅子轻缓推到桌下,从陈姨手中接过保温桶。
  他微微弯腰颔首,声音不疾不徐道:“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回头找个时间我会带她来家里坐坐的。”
  只听见餐桌之上不知谁的汤匙叩碰到了瓷碗,叮的一声,清脆突兀。
  边绍转身离开,再不管身后肃静的氛围。
  餐厅里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小粉团子咿呀咛哝的婴儿音。
  边原和妻子沈晗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一下。
  蒋音华瞥见了。
  结束晚餐时,她慢条斯理地拿巾帕轻轻拭了拭嘴角,“阿原,小绍说的那个姑娘你知道么?”
  “倒是见过一回。”
  蒋音华:“什么样的姑娘啊?”
  边原略微斟酌了会儿,说:“普通人,过得有点苦。”
  蒋音华点点头,心里有数了。
  “我知道了。”
  回头让人查查罢。
  “妈,边绍也不小了,感情这种事情还是让他自己看着来吧。”
  蒋音华淑婉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起身缓步轻挪地上楼去了。
 
 
第56章 
  何佳的情绪并不稳定,舒似放心不下,便陪着她回家。
  趁何佳去洗澡的空隙,给边绍打了电话让他不用过来,她今晚会在何佳这里留一夜。
  两个人聊了几句,在何佳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就匆忙挂了电话。
  所以那桶酒酿圆子,舒似最终没有吃到。
  俩女人平常在家也没有多余的消遣,早早上床聊了会儿闲嗑,就揿灯睡下了。
  *
  立冬后,舒似上了几天班。
  几天运气都不错,鲜少喝多。
  周五那天,她和何佳约好下午一起逛街。
  两点多的时候,何佳开车来接她,直奔王府井大街。
  自从那天过后,何佳就再没提过怀孕这档子事儿。
  但她面上表现得越若无其事,舒似就越能感觉到她心里苦闷不堪。
  有些东西,哪怕看不见摸不着,它依旧横在那里。
  你可以不管他,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它像一个路上的浅坑,随时可以绊你一跤;也可以像断头台上,你头顶那一把明晃晃的铡刀。
  而对舒似来说,它是在稀松平常的午后,被她随手接起的一个陌生电话。
  接电话时,何佳正在弯腰试一双平底单鞋,而她坐在垫子上揉腿。
  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温和平缓:“你好,请问你是舒似小姐吗?”
  “我是。”
  “我是边绍的母亲。”
  “请问你有时间跟我见一面吗?”
  *
  见家长这种事情,舒似不是没有经历过的。
  她跟戚济南在一起的时候,戚济南的父母来A市办事时来看过他们几次。
  甚至有两年春节,回D城过年时她还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去他家拜年。
  戚济南的父母是平凡的普通人,可能有些世侩自私,但也还算好相处。
  尽管最后戚济南他妈的几句多疑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不是不怨的。
  但凭心来说,她面对起他们来说到底还是轻松的,甚至游刃有余。
  因为那时候戚济南完全是靠着她在过活,她养着他,哪怕她赚的钱不是那么光彩。
  可她无愧于他。
  那是一种阴暗的笃定感,让她可以挺直腰背面对他们。
  但当舒似面对着边绍的母亲时,那种感觉荡然无存。
  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着她的颈椎往下发力,让她的头根本抬不起来。
  边绍的家境,与她这样的普通人不一样。
  她也想象过和他家里人的会面会是怎样。
  可她匮乏的见识只够在她脑袋里支撑出一个都市家庭剧里那种富人之家。
  威严的父亲,刁钻的母亲,深沉的大哥……
  而当她真见到了边绍的母亲,她便发觉自己的想法太过于浅薄了。
  蒋音华约她见面的地点是一栋茶楼,离王府井要开二十多分钟。
  舒似跟何佳匆匆打了声招呼便打车过去,在茶楼门口踌躇了两三分钟,还是决定进去。
  刚进门,穿着青花旗袍的服务员笑容得体地迎上来,就好像是专门在等她。
  跟着服务员往楼上雅间走时,舒似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今天出门逛街为了图舒适,她上身穿了件黑色的内搭,外面搭了个米色针织开衫,下半身是黑色直筒裤,米色扁头平底鞋。
  应该算得体吧?
  出门前她觉得自己气色不好,还化了个淡妆。
  服务员推开雅间门,舒似吸了口气,拂了拂头发。
  她从两道屏风间穿过,在红木窗板的镂花孔中看见端坐在同样款式刻花的红木桌旁的中年女人——
  她穿着一身七分袖的天青色旗袍,衬得身段玲珑,乌黑盘发,皮肤也很白。
  闻得动静循声看过来,那张保养尚且姣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舒似在她身上隐约寻到了和边绍相似的气质。
  那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温柔亲和力。
  与她脑海里那些狗血家庭剧里的富家夫人大相径庭。
  真的完全不一样。
  舒似走到她面前,以极礼貌的态度道:“阿姨好。”
  笑容婉和的蒋音华轻轻点头,“坐吧。”
  相对无言。
  蒋音华微微低头清洗着茶具。
  过了会儿,她动作娴熟地开始泡茶,一举一动在袅绕的白雾中若明若昧。
  雅间里的温度适宜,但舒似放在桌下的双手手心却握出薄薄的一层细汗来。
  可分明,对面的人一句话都还未说。
  少刻。
  蒋音华将泡好的茶盏缓缓推到她的面前。
  舒似双手去扶了一把,“谢谢。”
  蒋音华看着她,淡淡笑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她的语气轻柔而温和,让人听着不由久放松了几分。
  舒似却不敢放松,她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能又说了声谢谢。
  蒋音华言笑自若地给自己斟了杯茶,道:“前几天冬至的时候,小绍回家说交女朋友了,可把我惊着了。”
  “他那个性子,从小到大都没让我们这些大人操过什么心。”蒋音华端着茶盏送到鼻尖轻轻嗅着。
  “诶——就是感情方面,这些年是一点动静苗头都没有,每次一问他,不是含含糊糊就是逃了。”
  她停了停,又说:“那天他回家一说谈女朋友了,我就在想他喜欢上的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这是他第一次在家里人面前主动提起自己的感情。”
  蒋音华眼里划过无奈,笑了笑又说:“所以他应该很喜欢你。”
  她低头噙了口茶,语气越发柔和,“那天他丢下这一句话就走了,问都不让人问啦。”
  “所以我想啊念啊,挂在心里好几天,现在见到你了,心里倒是安稳了。”
  她把茶盏搁回桌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舒似,说:“小舒,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可以。”舒似勾了勾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
  蒋音华点了点头,“本来按理来说,感情这种事情,你们小孩谈得高兴就好,大人不该插进来搅和,免得大家都不开心。”
  舒似还来不及答,就听她话锋一转说:“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家庭,感情婚姻这些事情总是要比平常人要谨慎些的。”
  来了。
  舒似贴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紧。
  “两个人互相吸引,感觉到了谈谈恋爱这没什么不好,但只有相处了才知道是不是合适。”
  舒似笑得有点勉强,“阿姨您说得对。”
  蒋音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紧绷的手指上停了一瞬又移开。
  她专注地看着舒似的脸,眼里也依旧有真诚的笑意。
  “可是很多时候,干柴烈火的爱情是很短暂的,两个人在一起想要长久,靠得不单单只是吸引,看着般配也只是般配,想要知道两个人合不合适,就需要很多其他外在的因素,比如生活阅历、兴趣爱好……之类。”
  “两个人在一起,不单单是彼此,这联系两个家庭。尤其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因素只会更多,首当其冲的都得是门当户对。”
  “小舒,也许你不会认同我的想法,但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蒋音华表情诚恳道:“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希望我的儿子能有相知相爱的伴侣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他既然出生在边家,就注定他和普通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点到为止,说完这些话,蒋音华便不再开口。
  她的沉默,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舒似嘴唇嗫嚅了两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目光生涩而茫然,虚浮地飘在蒋音华的脸上,一点力度都没有。
  她能说一些什么呢?
  她该自信满满地说:我和你儿子是真心相爱的。
  还是该据理力争地说:两个人只要相爱,就可以阻挡一切。
  再或者……死皮赖脸地说:“阿姨,求求你让我们在一起吧。”
  她不能。
  她的所有出口早被蒋音华一一堵住。
  她去争去求的每一个理由,都湮灭在对方温和但有力的话语里,再上不得台面。
  舒似用力阖眼,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地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我明白的。”
  蒋音华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声。
  谁又愿意做恶人呢?
  原本她以为,该是个贪物俗之欲的姑娘呢。
  见过一面看上几眼,才知晓不过只是世故而已,心眼也有但不坏,命是苦了些。
  可终归……是不合适的。
  “谢谢你小舒,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话落,蒋音华没有再留,起身告别离去。
  舒似沉默坐着,僵硬的就像一动不动的雕塑。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低下头去——
  清晰地看见茶盏中,她的脸在褐色的茶水里一晃一晃地,变得惨淡而扭曲。
  她托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口感有点涩,凉得尝不出回甘。
  茶,凉了。
  *
  周日,大晴。
  舒似抱着膝盖坐在卧室窗边的榻榻米上,出神地望着远处一处大厦的标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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