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年恨别人吗?
他其实根本就无力去恨,他最恨的是,是他自己。
外婆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许梧黯的额头:“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直揪着一件事反而让自己过得不好。小五,如果宜安对你来说不是一个有着好记忆的地方,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许梧黯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外婆。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接受你爸妈要带我一起去俞峡,除了想在这里守着你外公,更想在这里等着当年那人被抓捕归案的时候,我想亲自等到这一天,然后告诉所有人,我家许梧黯不是他们口中的杀人凶手。”
“可真正等到这一天了,我高兴了,但也不想再去耿耿于怀那件事了。那件事造成的后果已经挽回不了了,你生病的事情也不是一句你是清白的就可以抹去。外婆只希望你能好好地过好接下来的生活,如果真的不喜欢宜安,你以后不要回来了。我要是想我们家小五了,就回去俞峡找你的。外婆还年轻,走得动路去看你,以后还要给你抱孙子呢。”
其实许梧黯外婆有一句说得很对,当年耿耿于怀的真相,到现在水落石出了,他没有一丝高兴。他所受到的苦已经受了,难道一句他是清白的就可以挽回吗?
当年江盼也说了,这件事跟他无关,可别人相信吗?
不相信,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
这些事情早就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存在,
等到了真相的这一天也没有了什么意义。
许梧黯突然想到了沈栖。
如果不是沈栖,他可能根本活不到这一天。
他会在西城湖边那一次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说活到现在,他原本就等不到真相出来的那一条。
他回到房间,洗完澡刚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突然,门沿被人悄悄打开,来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床边然后蹲下。
许梧黯侧过头,目光早在黑暗中适应,看到了蹲在床边的沈栖。
“你还没睡啊?”
知道许梧黯还没睡,沈栖的心也放了下来,直接跪趴在许梧黯的床沿,伸出手去摸许梧黯的眼睛。
许梧黯的眼睛被她弄得有些痒,但却舍不得避开她。
他出声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沈栖收回手,双手叠放在一起撑住自己的下巴:“可能是来到认生有点睡不着。”
许梧黯翻了个身,直面着天花板:“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沈栖闻言“哼”了一声,然后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栖突然喊了一声许梧黯的名字:“其实晚上在楼下的时候,我听到了外婆跟你说明天是什么日子。”
许梧黯并不意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并不在意沈栖是不是偷听了,或是窥探到了自己的秘密,他在沈栖那儿,早已经坦诚,没有了秘密。
现在或许有一个秘密还没有说出口,不过时间未到。
“小五,”沈栖突然道,“明天我陪你一块儿去看看她吧。”
许梧黯似乎并不奇怪沈栖会说出这句话,好似心里早就做好了这一番准备一般。
但他没有出声,听着沈栖接下来的话。
“其实你跟江盼之间没有谁对谁错,两个人都是很好的人。”
从江盼醒来以后,第一时间就是为许梧黯正名,沈栖就觉得江盼肯定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者说她肯定很喜欢很喜欢许梧黯。以至于就算当时自己身受重伤,她还是没有怪罪许梧黯。
“你们之间错的,反而都是那一群不了解情况的事外人。你已经向前看了,不会在被那些事情困在一个牢笼中走不出来。就当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同学的身份去看看她,跟过去那些不美好的日子说再见吧。”
那段长达快五年的时日的确是一段很不美好的回忆,暴力、辱骂、压力、胁迫,每一件事都是压在许梧黯身上让他喘不过来气儿的重担。
五年很长,但长不过许梧黯接下来要过的日子。
当年的事情他本无过错,其实早就该走出来好好面对接下来崭新的生活的。
“那就当,跟过去告别,以后你要永远相信你自己。”
—
隔天,许梧黯外婆很早就出门上山烧香去了。
许梧黯和沈栖两人收拾好也一起去东郊那边,听外婆说,江盼的是葬在那边的。
听到地址以后,沈栖突然笑了下:“我弟弟也在那边。”
许梧黯一愣。
“那我也顺便去看看他好了。”
.
去陵园前,许梧黯去花店买了一束向日葵。
许梧黯买花的时候沈栖去旁边的甜品店买蛋糕了,出来时看到许梧黯抱着一束向日葵,问了句:“向日葵吗?也挺好的。”
向日葵的花语是太阳,意思是围绕着太阳生长的花朵。送向日葵是希望她可以像向日葵一样一直明朗快乐。
许梧黯轻轻“嗯”了一声。
江盼生前应该是喜欢向日葵的,因为她的胸前总是会别着各式各样的向日葵胸针,就连笔袋文具都带着向日葵的图案。
他瞥见沈栖手里拎着的蛋糕:“买蛋糕做什么?”
沈栖举了举蛋糕:“这个啊?送给我弟呗。小孩子嘛,肯定不喜欢花,送点甜食让他高兴高兴。”
许梧黯看了一眼沈栖。
他知道,沈栖其实很在乎她的弟弟的。
到了陵园,沈栖没选择和许梧黯一块儿去江盼那边,她想让许梧黯自己去面对这一切。自己则是跑去了弟弟那一块儿。
许梧黯根据外婆给的地址一块一块找到了江盼的墓,墓碑很新,前面还摆着很多束花朵和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了,还是有很多人很想她。
他目光向上移,瞥到了墓碑上的照片。
江盼露着笑,脸上有两个酒窝。即使是黑白照,也难掩饰女孩的明媚灿烂。
耳边突然吹来一阵风,有一只蝴蝶在风中摇摇曳曳地挥舞着翅膀飞来,最后堪堪停在江盼的墓碑上方,也不飞走,就停留在那儿,似乎在端详着许梧黯。
或许她也在好奇,也在惊讶,时隔这么多年,居然等到了许梧黯来看她的这么一天。
许梧黯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江盼的身影,她趴在自己桌子前看他写作业的身影,她喊许梧黯书呆子的声音,以及她出院前的那一天,隔着人海,他看到江盼回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他会恨江盼吗?如果不是这个跟屁虫跟着自己出了车祸,他就不会陷入那一片黑暗。
答案是不会,就跟江盼不会恨他,因为跟他在一块儿才出的车祸。
许梧黯没有欠江盼一句“对不起”,就跟江盼也不用跟他说“对不起”一样。
他其实没有话说,就跟江盼当年一直跟在他身后,他也跟江盼聊不上两句一样。
他不想在江盼这儿说一些矫情的话,因为她也不过是那片黑暗中的事外人,纵使事情因她而起,却跟她无关。
许梧黯缓缓放下手中的那一束向日葵,轻声落了一句——
“生日快乐,江盼。”
第48章
许梧黯从陵园出来时,沈栖已经等在门口了。
她蹲在门口的花坛边,面前有一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趴在她的腿边吃着东西,而她抱着膝盖看着。
见到许梧黯出来,沈栖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好了吗?”
许梧黯点点头:“嗯,你看完弟弟了?”
沈栖和许梧黯并肩往路口走去,她应了一声。
回想起刚刚的场景,沈栖心里有些难受。
沈康死的时候还是一个什么都还没有长开的小婴儿,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婴儿的照片。
她将小蛋糕拆了出来,放在沈康墓碑的前面:“康康,姐姐来看你啦!”
不管她的母亲和奶奶怎么重男轻女讨厌沈栖,但她对于这个很早就夭折的弟弟还是十分喜欢,从来不恨他。沈栖觉得他的弟弟只是运气不好,如果平安长大的话,也会成为一个很招人疼爱的小男孩。
她轻轻地抚摸着沈康的照片,嘴里呢喃道:“不知道下一次来看你会是什么时候了。”
沈栖没在沈康那儿停留,放完东西待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在陵园门口,她看到了一只流浪的小狗站在花坛边,眼神地看着她。
沈栖想起背包里还有一个香肠,便从里面拿了出来放在了小狗面前。
小狗似乎感受到了沈栖没有恶意,便乖顺地蹲在她的脚边吃起香肠。沈栖也蹲在它的面前等许梧黯,目光盯着小狗,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
沈栖觉得有些口渴,看到车站旁边有家便利店,跟许梧黯说了一声便跑到便利店里去了。
许梧黯等在门口。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声惊呼声——
“许梧黯?!”
听到这个声音,许梧黯瞬间抬起头,身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江望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充满了惊讶,语气不太爽快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不敢回来了吗?”
许梧黯目光有些沉,紧抿着唇不说话。
江望是江盼的哥哥,跟席林宇一样,是他初中时候的噩梦。
不过许梧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从他搬到俞峡没多久,最开始席林宇来找他的时候江望也会跟着,到后面,席林宇身边已经没有了江望的身影,再后来,席林宇也不会亲自来了。
直至前段时间席林宇来俞峡的那一次,江望也没有跟着。
江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看了看周围:“你来这里干什么?”
似乎想到什么,他的音量突然拔高:“你不会是来看我妹妹的吧!”
“我——”
“许梧黯!”
许梧黯张到一半的嘴被打断,面前突然蹿出来一个身影将江望推离他几米远。
许梧黯低头,看到沈栖护着他往后退了两步,一脸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沈栖刚从便利店出来,就看到了一个男生把许梧黯堵在便利店旁边的巷子口,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许梧黯在宜安没有朋友,而且江望看着就一脸不友善,沈栖当下就猜测是那群欺凌过许梧黯的人。
江望突然被这么一推,脑子瞬间懵了。
等他站稳身体定眼一看,看清沈栖的脸以后他愣了一下。
不是别的,是沈栖眉眼间和江盼一样的神色,看到沈栖的一瞬间,他顿时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沈栖见自己面前的人呆呆地看着自己,暗骂了一句“神经病”,转身抓住许梧黯查看:“你没事吧。”
许梧黯低下头,轻声道:“没事。”
看到这一场景,江望顿时反应了过来:“喂不是吧,许梧黯这你女朋友啊?”
许梧黯抬起头看向江望,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沈栖抢先一步:“是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情?”
江望:“……”
他不知道这女生对自己的恶意从哪儿来,仔细一想只可能是许梧黯跟她说过关于自己的坏话。
“你不会以为我要打许梧黯吧?”
沈栖瞥了一样江望。
她不认识这个人,但她怎么觉得这人脑子有点不太好使儿呢?
许梧黯是看着沈栖的,沈栖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江望一下被两个人忽视,顿时有些不爽:“许梧黯,你就让一个女的替你挡着啊?长着一张脸就喜欢躲在别人背后吃软饭。”
沈栖顿时怒了,怒不可遏地转身瞪着江望:“你有病啊,你这人脑子怎么不好使就算了说话也不好听。”
江望一噎。
“还说人家吃软饭呢,那也得有软饭吃才行,你看看你长这寒碜样,想出去吃软饭还没有人要。”
听到这话,许梧黯不禁莞尔一笑。
谁敢跟小太阳对骂啊,她可是俞峡的一姐。
江望被堵的一句话也说出来。
寒碜?他长得叫寒碜?
他虽然没有许梧黯长得那么帅吧,但勉勉强强也算一个小帅哥,现在居然被人说长得寒碜??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看到许梧黯在沈栖身后笑了。
他在嘲笑自己?
江望觉得自己受到了耻辱,他指着沈栖,看向许梧黯:“你就让女的帮你出头?自己躲在身后一句话不说?”
沈栖:“关你屁事?”
许梧黯原本面对江望时生出的那股子窒息压迫感瞬时消失,有个人在前面一直护着自己,虽然是个小姑娘,但还是很有安全感。
他将手轻轻放在沈栖的脑袋上,道:“牙口不好,她做主。”
言外之意,“我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饭,吃了软饭了,她做主”。
江望被气得不行,走上前就准备推开沈栖。
许梧黯率先将沈栖拉到身后挡着,躲开江望的攻击。江望打过来的一拳,也被许梧黯伸手拦下。
沈栖看到这一场景没有震惊,只是乖乖地站在许梧黯身后看着他。
她早就知道了,许梧黯当时是有机会反抗的,但他说服了自己他有罪,应该受到惩罚,所以他一次也没有反抗过。
许梧黯甩开江望的手。
江望一脸吃惊,似乎在不可置信许梧黯居然还会出手挡下他,
许梧黯冷声道:“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当年肇事逃逸的司机已经回来自首,那一段录像你也应该看过了。”
江望一愣,随之而来的是愤怒:“那你也有错!”
许梧黯突然笑了声,似在嘲讽江望,又好像在嘲讽自己:“我有没有错,你比我还要清楚。”
此话一出,江望像是浑身被卸了力气,身子无力地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墙上。
许梧黯看了一眼江望,低头对沈栖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