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我心者——师小札
时间:2022-08-15 07:11:58

  虞榆面色恍惚,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她听不见虞峄具体说了什么,更或者她也没看清楚来的人是谁。
  “走吧,和我回去。”虞峄耐着心又说了一遍,然后使力拉了虞榆一把。
  虞榆“啊”了一声,像是回过神来,目光缓缓聚焦在眼前人的脸上,她什么也没问,也没收回手,片刻后挪动脚步,木然地跟着虞峄往向前。
  虞峄陪虞榆坐在车后座,很快和柯亦说了虞榆住的地址,柯亦立刻启动引擎。
  虞榆低着头和虞峄一起坐电梯来到十一层,当走出电梯,她惯性地从布包里摸出钥匙,忽然间就像是一个梦游许久的人惊醒过来一般,转过脸来睁大眼睛看虞峄,惊讶地问:“你怎么跟我上来了?”
  虞峄无奈地说:“你这样魂不守舍的,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上来?快开门吧,顺便让我喝口水。”
  虞榆进屋后脱下球鞋,穿上拖鞋,放下随身携带多年,已经逐渐褪色的棉布包,一个人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就坐下,随即保持和雕塑一般静止的状态。
  虞峄也没急着说话,径直走去厨房,随手捞过一个倒置的玻璃杯,为自己倒了半杯水,喝完后才走回客厅,人来到餐桌旁,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姐弟俩安静地坐了十分钟后,虞峄先开口了,语气不喜亦不怒:“你一次次去找他到底有什么意义?”
  虞榆不说话。
  “这样吧,这周五我再陪你去看心理医生,我要当面向医生说一说你目前的情况。”虞峄猜到虞榆对心理医生有所保留。
  虞榆静如雕塑。
  虞峄忽然感觉到一些烦躁,不知是刚才走得急,拉扯到了肩膀,伤口隐隐作痛,还是因为虞榆目前看起来一点活力都没有的模样。
  “爸妈常常打电话给我,让我劝一劝你,他们至始至终都很关心你,但你一直躲着不见他们。我们知道你现在希望一个人过你的日子,不愿被人多干扰,我们既然答应你了就会尽量做到。那你呢?你已经答应我不会再去找他,为什么今天变卦了?其实你也知道无论去找他多少次,得到的只有他的羞辱,所以为什么连自尊心都不要了?”
  虞峄说到这里,盯住虞榆的眼睛,表情严肃:“你回答我。”
  虞榆缓缓抬起脸,一双黑亮的眼睛对视虞峄,半晌后才说:“因为我缺爱啊,我无所谓有没有自尊心的,只要他愿意回头,愿意和我复婚……”
  “你差不多够了!谁都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复婚!”虞峄说得直截了当,语气冷如冰,“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或者一直活在幻想里能让你感觉好受点?”
  虞榆微微张了张嘴,像是打了半个哈欠,然后懒洋洋地说:“你没资格管我啊。虞峄,别忘了你小时候我喂你吃过饭,帮你换过尿布,在你什么都不懂的岁数,我已经开始帮大人择菜煮饭了,而你就知道坐在地板上哇哇地哭……呵,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啊。”
  她说着撇过头去,一手托腮,轻轻哼起了一首儿歌。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总得对自己的行为有一个解释。”虞峄皱眉问她。
  “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用和你们任何人讲,讲了你们也不懂。”虞榆停止哼歌,咧嘴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像是呓语,“尤其是你虞峄啊,你就更不懂我了。你从小就是被奶奶宠在手心里的孩子,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你拿去了,而我多吃一个鸭腿就要被奶奶打……你怎么能理解我的难?你从来都不会懂的。”
  话音落下,她转过头来,盯着虞峄,眼神一点点变了,从疲惫茫然到尖细如针。
  虞峄沉静地接受着从她眼睛里传出的情绪,慢慢说:“因为奶奶的事,你有点讨厌我是吧。”
  “你猜呢?你猜我有多讨厌你?”虞榆说,“如果我说,你小的时候,我曾经希望你在河里游泳时淹死,你相信吗?实话告诉你,我还真动过那样的念头,就觉得要是你忽然消失在这世界上,奶奶肯定会坐在地上大哭,一想到这个,我就解气啊。”
  虞峄面目安静,片刻后无所谓地说:“谁能保证自己从没有起过一丝恶念?你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我能感受到的是小时候你一直在悉心照顾我。我还记得那时候一起玩耍的一个小伙伴,他找了一块大石头狠砸我的脑袋,你看见后立刻冲过来护着我。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虞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似急速地在脑海里搜索虞峄说的那件事。
  为什么她不记得了呢?
  虞峄继续说:“如果因为奶奶的偏心,你有点讨厌我,我很能理解。换作我是你,我也指不定会讨厌你。只不过,小时候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奶奶人也不在了,你没必要一次次去回忆那些不愉快,不如想一想现在,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者想去旅游的地方,有就行动起来,至于需要花费多少钱,都由我来提供,你不用担心。”
  虞榆不可思议地看着虞峄,她没料到在自己说出藏于心里的恶念后,他完全无动于衷。
  但如果她说出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呢?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包容她吗?
  “怎么,是不是想到什么了?”虞峄积极地给予她建议,“说起来你也有好多年没去旅游了,不如趁这段时间我休假,带你去就近的山庄或者看得到海的渔村,短途旅游一下?顺便也带上我老婆,她也有很长时间没好好去玩过了,这一回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虞榆的脑子瞬间一片杂乱,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说出讨厌虞峄,甚至希望他淹死的话后换来的还是虞峄的体贴和关心?他真的如此大度?他就从没有过如此恶劣的念头吗?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一直缺爱,而他自小就是被奶奶宠爱到大的?这直接导致了成年后她和他的差距?
  对比一下,如今的他事业有成,是父母眼里的骄傲,而她是家里的一个累赘,别人口中的“神经质”,她要不停去看心理医生,每天吃安眠药,费劲力气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看来一切都被奶奶料准了。奶奶早就得意地说过“你看你弟弟,长得比你好,人比你聪明,他将来肯定有出息,你以后还要靠他分口饭给你吃呢”。
  果真都被奶奶料准了……
  但为什么她明明那么努力,却一直得不到奶奶的认可?直到奶奶病逝之前,都没有夸奖过她一次?
  她只要一次啊,一次就够了,只要一次夸奖,她的人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她急速旋转大脑,拼命想着这些“小事”,心跳随之狂跳,脑神经就像是被这些如虫子般的“小事”纠缠住了,很快打结,怎么也解不开了……
  但她清楚这些“小事”无比重要,她必须要到答案。
  虞峄似乎没看出她的内心活动,他单手划着手机屏幕,迅速搜寻就近的热门景点,看见不错的就读出简介给她听,问她喜欢不喜欢。
  “够了!我受够了!”虞榆忽然抬起手掌重重地拍了几下桌子,然后猛地起身,咬着泛白的唇盯着虞峄,“我的人生不用你来安排,也不需要你的指点!我说了讨厌你,你听不懂啊?”
  虞峄愣怔了一下,放下手机,站起来问:“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虞榆情绪变化之快与激烈让虞峄很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虞榆急速后退一步,盯着虞峄的眼睛大嚷:“是我说的!是我跑去找她的!都是我说、我说的!我警告她,让她离你远一点!我还骂她,骂她不要脸,没有廉耻心,我要去她的学校找她老师,让她老师好好教育她!”
  虞榆一鼓作气地全喊了出来,胸口即刻喘得厉害,眼前甚至有些眩晕,整个人精疲力竭的同时也迅速生起一丝报复的快感。
  是她说的,是她的几句话轻而易举地毁了虞峄的那段感情。
  “你在说什么?”虞峄眼眸的温度瞬间凝结如冰石,他从虞榆的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尽量保持冷静,“她指的是谁?是我老婆?”
  虞榆咽了咽口水,干脆把自己全豁出去了:“对,就是她,我当着她的面说的。”
  “不可能,你当年去找她了?你怎么可能去找她?”虞峄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他的姐姐怎么可能背着他去找栗珵净,她们根本不认识。
  “就是我去找她的。”虞榆重复了两遍才激动地说下去,“我听到你在房间里打电话,你特别开心地对朋友说你喜欢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她正在读大学,你想她成为你的女朋友,你还准备好了一份礼物要送她。后来趁你不在,我走进你的房间,一眼就看见床头有一只高级的盒子,盒子下还压着一张购物小票,我拿出来一看,看到价格简直快吓呆了……你竟然舍得花那么多钱买礼物,就为了去追求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你是不是疯了啊?你就不怕上当?你为什么没有自知之明?是她问你要的吧?她这么虚荣,我一定要去找到她狠狠骂她。”
  “你怎么找到她的?你跟踪我?”虞峄迅速反问。
  “对,第二天上午,你出门后没多久,我就跟着下楼了,我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到你打工的餐馆,正好碰上你骑着电动车出去送外卖,我就让司机悄悄跟着你,跟了你很长很长的时间,差点还跟丢了……终于你来到一个小区,我远远望见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下来,我有预感就是她,于是立刻下了车,躲在角落里看你们……当我看她已经拿着东西上楼了,你还一个人痴心地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骑上车离开,我就更肯定是她了。”
  “你走了后,我站在原地思考该怎么办才好。谁知就是那么巧,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又走下楼来了,我忽然就不想再使劲思考了,直接跑去她面前,喊出你的名字试探她,然后我看她脸色很快就变了,听她小声说她确实认识你,还夸你是一个好人,前几天带她去过一趟医院……但我不想听她说废话,很快打断了她,大声告诉她我是你姐,我和你都是来城里打工的,我们没什么钱,配不上和她这样的娇小姐做朋友……我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我直接骂她了。”
  听到这里,虞峄的眼眸里除了惊愕,唯剩荒谬的不真实感,片刻后他才问:“你这么做单纯是因为讨厌我?”
  “我记不得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也许是担心你,怕你上当,被坏女孩欺骗,又也许是我有私心,因为你那几天笑得太开心了,好像非常快乐,而我刚好在没多久前被一个长相很贵气的男生拒绝,他笑我是乡下丫头……我当时正在经历难受。”
  想到“乡下丫头”,虞榆的表情像是又一次被刺痛了,眼里的火焰升温,不失激动地说:“我断定他们城里人都会看低咱们,你肯定和我一样,就算去表白也是被嫌弃的,何苦去高攀人家?尤其你还花那些冤枉钱,我真的非常生气,我气你没有自知之明!”
  “所以你自作主张地跑去替我处理了一段感情?”虞峄问。
  “我是你的姐姐,和你来城里打工前就答应过家里,我说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虞榆固执地说,“我必须做到。”
  事到此,虞峄只觉得曾经的自己活得像是一个笑话,他信任的亲人背着他去做阻扰他幸福的事,而他以为栗珵净那么坚决地拒绝他,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悬吊着的一只手臂像是空荡荡的,刚才隐隐作痛的部位已经被心里的阵痛覆盖住了。
  他今天才知道这件事,那他该恨虞榆吗?他不知道,但多的是对自己的懊恼,要是当年他再坚持一些,而不是在栗珵净说出那些话后扭头就走,他很可能不会错失她那么多年。
  也怪他自己没有坚持,没有及时察觉她态度突然变化后的真实原因。
  她一个性格温柔,眼睛清澈明净的女生,每一回从他手里接过餐点都会礼貌地道谢,并且关心他热不热,问他要不要喝水的女生,怎么可能在听到他的表白后,突然对他说出那些残酷的话来?
  即便她想要婉拒他,也不可能选择那些会伤及他自尊的话。
  可惜十九岁的他太年轻了,年轻到将自己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年轻到误以为自己一无所有,被喜欢的姑娘瞧不起是一门现实哲学。
  当他听见她当面对他吐出的那些如寒刃的话时,顷刻间感觉皮肤像是被划破了几道,鲜血直淌之余,他只求尽快去找一个角落疗伤,实在没有勇气再朝她走过去一步。
  若是他当年没有急着放弃,不去顾及自己受伤的自尊,继续诚恳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他能不能得到她的一个机会?
  也许是能的。
  虞峄很久没有说话,他已经陷在自己的沉思里,直到耳畔听到虞榆的哽咽声,才慢慢抬起眼皮,发现虞榆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两行眼泪。
  虞榆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但我后来很快就后悔了……因为那几天你就和生病了一样趴在床上,连饭都不吃,那模样特别吓人,我真怕你一直那样下去……我心里知道是我害你变成那样的,是我卑鄙,见不得你好,但等你真的不好了,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得意……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那样了,照镜子都能看见自己有一张很丑的脸,有时候我真想撕破镜子里的脸……”
  她对虞峄的感情至始至终都很复杂,有对弟弟的爱护和照顾,也有因奶奶偏心产生的嫉妒和恶意。
  在她感情天平的两端,爱与恨,关心与嫉妒,它们截然不同,却同时存在。时间长了,她自己也辨不清了,究竟哪一份才是属于她最真实的情感。
  但她很清楚,是她暗自去破坏了虞峄年轻时的感情,那是她这小半辈子以来做过的一件最坏的事,她一直很害怕被虞峄知道,但最终还是她自己告诉了他。
  在她失去自己心爱的宝宝的那一天,她懂得了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那种痛让她简直无法静下心来好好休息上一分钟。她和当年的弟弟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饭都不愿意吃一口。
  她曾经让他感受过那样的痛,她怎么舍得让他那样。
  无论奶奶怎么对她,他自小就和她感情好,他几乎没有做过一件让她觉得难受的事。他们一起来城里打工后,他总是主动将每个月赚的钱交给她一部分,催她买点零食和喜欢的衣服。
  她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也是由他出钱的。那段时间,为了让她尽快摆脱流产和离婚带来的双重痛苦,他耐心地陪她看房,帮她规划离异后的生活,还陪她去看了心理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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