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恢复到平静。
他点开纪简的朋友圈,看到空空如也,心情一点点低落。
他从导师那里了解了一点纪简的经历,半年前她实验失败,第一个实验体的死亡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创伤。
她换了手机号,似乎要与过去告别。
那个天资聪颖的纪简,小学连跳两级,高二更是直接特招进了临川大学,一直坚持要研究渐冻症,没想到居然被实验体的死亡给打败了。
陆飞白了解到这一点后,哪怕从导师哪里知道了纪简的手机号,也不敢轻易去加好友。
今天居然让他遇到了这样的机会,他有点兴奋,也感到哀伤。
整个城市笼罩在阴霾之下,寒冽的飓风吹过山峰之巅。
人类的渺小情感,在零号病毒面前,不值一提。
*
陆飞白留下了一盒退烧的药,哪怕纪简坚持不要,他还是放在了桌子上。
纪简浑身无力地拆开药,吃了一点,难得的悠闲时光里,她想睡个午觉。
想到等下可能还会有志愿者给她送菜,她翻出A4纸写了一句话:“菜直接放地上,午休中。”
将其贴在门上,纪简安心地回屋了。
那一试管的血抽走之后,她就感到很不舒服,又困又累,沾床就睡。
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她扶着晕乎乎的脑袋开了门。
这个点志愿者肯定已经把菜送了过来。
纪简只看到空荡荡的地面,她沉默半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当晚她用了中午剩下没吃完的米,炒了个蛋炒饭。
饭颜色挺对,黄澄澄白花花的,但还是不太好吃。
她也没什么胃口,不过不是因为饭没有胃口,而是因为手机里播放的内容。
一个行车记录仪里导出的视频。
阴暗的车库里,一个人形颤颤巍巍从拐角爬了过来。
是个女人,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肩膀处的布料破破烂烂的,肉块儿从里面挤了出来。
爬的时候,手脚并用,灵活前进,速度不快但是很有压迫感,仿佛她天生就该这般爬行。
纪简调亮了手机亮度,按了暂停细细看那比贞子还贞子的“人”。
那人头发乱糟糟的,灰扑扑的脸颊几乎将那发黄混沌的眼珠子给盖住。
眼里无光,可以称之为人性的东西消失殆尽,在这晦暗不明的车库里。
活像个黑猫幽灵。
她眯起了眼,盯着视频里微微抬起的左手手腕,那里的红线颜色似乎不太对。
屏幕已经调至最亮,那线也不发红,居然是幽黑的颜色。
或许,病毒使基因异变的方向分了叉,所以有的人往猪的方向异化,有的人往猫的方向异化,有的人没有什么变化,抵御不过病毒,死去。
视频继续放下去。
很快有两人来车库,还未到自己车旁就发现了爬行的人。
爬行者踩着鬼魅的步伐疾风般卷到了其中一个人身边,一口咬下了他半张脸,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嚎叫,伴随着人类尖锐的哭喊声,在车库这个封闭环境里回响。
纪简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耳膜。
另一人吓尿了裤子,惊慌乱跑哭着喊着叫来了武警。
三个武警身上扛了真枪实弹,他们一出现,画面仿佛就出现了正道的光。
接下来就是毕竟惨烈的一幕了,视频打了马赛克,纪简只能看到一片血色。
还有一点白花花的东西,纪简熟练猜测,那个位置应该是脑浆。
哦,马赛克忘记把那个滚落出来的眼珠子打码了。
她看着那发黄的眼珠子,镇定自若舀了一勺蛋炒饭,余光瞥了一眼,面不改色塞进嘴里。
纪简突然后悔今天把蛋炒饭的颜色炒得那么好看了。
她退出了那个视频,看了看微信。
工作群里讨论的是知乐已经让部分白区的护工回去上班了,因为政府的那群志愿者不知道该怎么照顾绝症患者,他们怕一不小心就把这些珍贵的实验体给养死。
大林:【护工都回去上班了,那我们还会远吗?小狗狗期待脸.jpg】
甘一:【我只知道你现在住在橙区,我们大家都回去上班了你都不会回去的。等我回去的第一件事情,就要在我的办公室上写,病毒和大林不得入内。】
大林:【我笑,反正带薪休假,我怕什么?】
甘一:【怕是表面笑嘻嘻,心里MMP。你这家伙,自己小心一点,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我可不想接手你那乱糟糟的脑癌组。】
大林:【惊!!!你居然觊觎我的研究成果,休想!狗头。】
纪简看着这俩天天在群里斗嘴,她无可奈何摇摇头。
确实,大林海岛度假没去成,反而陷在感染橙区,这经历怎么说都算是悲惨。
各个地区的感染危险等级由高到低区分为黑、红、橙、黄、青、绿、白七个颜色所标识。
橙区是说大林所在小区起码有二十人以上的人被感染了。
这个数据放在全市来看,是很恐怖的一个数字。
大林所在的小区是人口最密集入住率最高的小区——蓝天小区,以其靠近市中心且不算昂贵的租金在中介市场闻名。
现在却因为其在感染地图上的颜色再度让全临川市民关注,甚至于全国。
密集的人意味着病毒极容易扩散,更何况是零号病毒那种毫无传播途径规律可循的生命黑板擦。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不然就容易自己吓自己。
纪简打开电视,把自己陷在沙发里面,随手翻开了一半关于基因自发变异的专业书籍。
电视放的是本地频道,这几天都没有变过。
里面是临川大学的学生对东城区的市民做街头问答,问的问题环绕着此次零号病毒的主题。
电视里嘈杂的采访声音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那些不算噪音的你来我往的问答,就仿佛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边。
她仿佛置身在街头,神往地看着他们的采访。
“……对不起,我不太想回答。”
猛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山月下叮咚的泉水,又似寒山之巅雪莲幽暗的花香。
纪简诧异地抬起头来。
是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口罩的年轻人,脸被遮住,只剩下阴暗的缝隙里白皙到了病态的鼻根。
她见过,是那天公开课结束后,和那个质疑她的女学生一起走的人。
她一直记得,是因为他的身形很像长安。
没想到身影也那么像。
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纪简从不相信巧合。
她细长的十指紧紧抓着书籍的封页,手指用力,指尖发白,下半部分是异常的红色。
那力量几乎要把书给揉皱。
那个大学生是个新手,人家都说不愿意回答了,还要追着他,“小哥哥,你就回答一下嘛,就一下!我们这个会放到电视上播放的。”
口罩男本来都想抬腿就走了,不知道为何他又停住了脚步,“你刚刚问什么问题?”
声音好像……纪简再次确认。
她紧紧盯着电视,试图用尖锐的目光将口罩男的口罩给戳一个洞,看看下面的庐山真面目。
或者化成街头的一场飓风,她不刮弱小的小树枝,不刮艰难行走的行人,只想要把那顶黑色的帽子给刮跑,露出下面那双熟悉的眼睛。
“小哥哥,你可以把口罩取下来录吗?”学生主持人好心道。
好!取下来!纪简紧张地咽了咽咬住自己的下唇。
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下,他道:“特殊时期,不取了。”
“也对哈,小心感染。请问一下您对这场感染的看法是什么呢?”
“没什么特殊的看法。”
“呃,比如,您希望这场传染病快一点被控制吗?”学生主持人试图引导他往答案方向回答。
谁知男人侧了侧脑袋,反问:“那么你觉得现在是人类被控制还是病毒被控制?”
那个学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她张嘴了半天,脸红透了,尴尬至极,“我觉得……我觉得……”
怎么看现在的情形都是人类被控制,病毒在大肆扩张。
可是这样的言语,带着一种煽动意味的,颓废气息的言语,她作为主持人,是不能讲的。
男人心情还算不错,主动把握了话语权,声音懒洋洋的,“下一个问题吧。”
学生急忙转到下一个准备好的问题,“请问,您现在有家人、朋友或者喜欢的人在感染危险区域吗?你对他们有什么祝福,可以依靠我们平台,大方说出来。”
——是最后一个问题,她跳了很多问题,直接问最后一个。
因为主持人察觉,这是个不太好惹的主。
“唔……家人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抛弃了,朋友倒是有几个,不过他们不是傻乎乎的就是有不治之症,至于喜欢的人……”
这些人际关系和长安一模一样,几乎在他抬起头来,对着镜头露出那双带点雪山气息却笑意满满的眼睛时,纪简就判断出了,他就是长安。
长安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当他瘫痪时,只有一对漂亮的眼珠子可以动时,纪简就经常趴在他的床边夸他——你拥有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
那是两颗珍贵的珠宝,对于长安来说,永垂不朽。
纪简先是欣喜若狂,冥冥她中一直觉得长安还活着,如今这被证实了。
而后,她被那冰冷似雪,又似笑非笑的眼盯住之后,心脏恍惚剧烈跳动了几声。
四肢的血在急速回流至心脏,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猛地意识到,那双眼睛变了,形状虽然一样,气质却不相同。
珠宝蒙了尘,人也不是那个长安了。
“以前有个喜欢的人,她现在就在感染区。我对她的祝福是——衷心祝愿她,可以活过今年夏天;可又私心希望她,死于这个春天。”
第7章 来送夜宵
纪简按了遥控板,电视的光亮像是黑夜里爆炸的火花,迅速消散,她震颤的心神迟迟没有恢复。
——以前喜欢的人,就在感染区。
再加上那几乎算得上一半衷心的祝福、一半恶毒的诅咒,她不难猜出那个对象就是自己。
长安曾喜欢过她?纪简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些记忆碎片。
两年前长安刚来知乐的时候,浑身瘫痪,身体机能几乎撑不了几天了,唯有那一双坚定而温良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似乎在说,他不会向命运认命。
和她的弟弟一样。
于是纪简选了他当自己的第一个小白鼠,他也依靠她研究出来的试剂坚强活着,病情一点点变好,直至可以开口说话。
那日,他说了见到她两个月后的第一句话。
隔着万千的岁月岁月,此时此刻异常清晰。
纪简一直努力忽略掉的那一抹心动,此时又不受控制冒了出来。
“纪医生,我、也很喜欢、你的眼睛。”
沙哑的,结巴的,初次听闻的,柔软声音。
那时候大林和甘一他们几个和她打趣,说她挑了个长得那么好看的实验体,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当时她只觉得这群人荒谬,却听到他们越来越不堪的戏言——你对长安没意思,但人家长安对你有情就够了啊。
那时候她狠狠训斥了一遍他们,现在她只想把那些训斥他们的话全部骂向自己。
她竟然不知,丝毫不觉,长安对她路人皆知的心思。
那句“衷心祝愿你,可以活过今年夏天”。
是她见他同意了《予月承诺》后,与他说的话。
如今悉数还给了她,还多加了一句,纪简全然不在乎那句诅咒了。
她窝在沙发里,整个人陷进去,双臂环绕着自己蜷曲的腿,神色不喜不悲。
只是眼中冒着些许的委屈。
把自己抱成一团,像给自己舔伤口的受伤小鹿。
纪简时刻反问自己,如果自己喜欢的人站在实验室的玻璃窗外,冷漠地看着自己哭着喊着痛苦的样子,没有一丝想要救自己的举动,那该有多伤心?
她想象不出来,却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心里生疼,呼吸也连带着困难起来。
眼中泛起了一点水光,很快又消散了下去。朦胧的余光中,她猛地瞧见自己左手手腕。
一条拇指长度的红线诡异地附着在她白皙的手臂内侧。
愣住片刻,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一下子了解了那些绝症患者的心情,了解了长安这些年的绝望。
百感交集,复杂心情行走在黑暗与光明中间灰扑扑的那条线上。
向上,挣扎求生,向下,永入沉沦。
红线就像是上帝宣告她死亡的宣言,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按照官方的数据,她最多还有一至两周可活。
很快,等到生命基地检测出她的血液含有零号病毒,就会带着大批的防护人员把她转移至生命基地。
一个脉络清晰的死法,明明白白呈现在纪简的面前。
她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公平的,得了这病,她隐约感到自己在偿还长安的债,心底竟然十分痛快。
一种奇异的平静让她静静思考,现在是打电话叫生命基地的人来接她,还是乖乖待在家里等生命基地检测后来接她?
纪简拿起手机犹豫了片刻,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漆黑夜幕,十分善解人意地决定,明早再打这个电话吧,反正自己一时半刻应该不会死。
晚上八点多,少了车水马龙的汽车喧嚣声音,一切都很静谧。
突然,防盗门发出了一种细微的声响,声音很小,如果在放电视,肯定听不出来。
似乎有人想要从外面打开门扭动了门把手。
当然不可能想扭就扭开,可却引起了纪简的警觉。
她轻悄悄踮着脚走到门后,猫着腰贴在猫眼处去看外面的人。
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黄澄澄的一片。
纪简心里咯噔一下,整块头皮瞬间发麻。
今天上午她还从猫眼里看到了送菜的志愿者,这决计不是猫眼太脏了才显黄,应当是有人把什么黄色的东西贴在了猫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