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结缓缓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向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过去,不出所料地见到了一个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和秦九结的眉眼有八分相似,也正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发药窗口中的秦九结。
秦九结诺诺地动了动嘴唇,挤出了一丝惊恐颤抖的声音:“爸……”
秦浩——秦九结的爸爸——顿时眉毛倒竖,两只眼睛就像要喷出火一般,怒吼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美国了吗?”
“我……”
“你骗我!这几个月以来你居然一直都在骗我!”
就在两个人争吵的当口,发药窗口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很多排在后面的人不满地吼道:“要聊天到其他地方去,赶紧发药啊!”
季平赶紧过来维持秩序,一边把已经吓呆了的秦九结拉起来,一边又让另一个正在拿药的调剂药师过来坐窗口。
“这个人真的是你爸?”季平瞧了一眼怒发冲冠的秦浩,冲着秦九结低声问道。
秦九结戚戚地点了点。
季平一见父女两个那剑拔弩张的样子,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于是拍了拍秦九结的肩膀,道:“有什么事的话,你们到旁边去说吧。说完了再回来继续工作。”
秦浩怒目圆瞪:“秦九结,你给我出来!给我把事情讲清楚”
秦九结看了看季平,又看了看秦浩,两只眼睛中逐渐泛起一层晶莹的水光,嘴角却渐渐抿成了一条坚定的直线:“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讲的!”
说完,捂着脸从门诊药房的后门跑走了。
“你这丫头……!”秦浩心中更加愤怒,向前追了两步,举起手就要打过去,好在被一心护崽的季平给拦住了。
……
“我不用这些药!”一个稚嫩又尖利的女声突然在病房中响起,如同一把锋利的美工刀毫不客气地划破了平滑的纸张。
周雪葵抬眼望过去,正看到柳青枝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一个拿着输液器针头的小护士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一个看上去像是柳青枝母亲的中年妇女站在一旁,气得直跺脚:“你不用药?你不用药你的腿怎么能好起来?你难道想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吗?”
这可以说是一个极为悲惨的结果了,一般人都忍受不了成为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残废。
但柳青枝听到这话后,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张扬又恶毒:“不好吗?我觉得这样躺着挺好的呀!我愿意一辈子这样!我乐意!”
“你、你、你……你这个死孩子!”柳青枝母亲被怼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什么骂人的话都忘到了脑后,举起手就照着柳青枝的脑袋打去。
空中倏忽地伸出一直莹白如玉的手掌,一把握住柳青枝母亲的手腕,让那一巴掌没有拍到实处。
周雪葵拉着柳青枝母亲往后退,劝道:“这位家属,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
柳青枝母亲一见周雪葵身上的白大褂,顿时像见到了救星一般,心中的怒火下去了一半,无尽的悲伤翻滚着涌了上来。
“这位医生,你快帮我管管我的孩子吧……她这样下去就成了残废了……她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啊?”说着说着,柳青枝母亲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雪葵一边安慰柳青枝母亲,一边转头去看病床上的柳青枝,却看到柳青枝悠悠闲闲地靠坐在病床上,斜着眼瞧着自己的母亲又哭又闹,眼中全是嫌弃和厌烦。
看来,柳青枝和她的母亲的关系并不好。她不配合用药,就是她用来反抗母亲的一种手段。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周雪葵并不想参与到柳青枝和她母亲的恩怨情仇中,但作为一个临床药师,她有责任让柳青枝好好地用上药!
周雪葵先把柳青枝的母亲劝住了,扶着她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转身向着柳青枝走去。
她刚准备开口,柳青枝就直接甩过来一句:“你不用来劝我了,我是不会用药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这句话——我不用药!”
一下子,把周雪葵准备的满肚子话都怼了回去。
周雪葵一下子明白过来,柳青枝是个硬茬子,这次的事情也并不是简单地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周雪葵正暗暗思索着事情的突破口,余光突然瞟见一个小姑娘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的。
她正想开口询问,旁边的柳青枝母亲却率先跳了起来:“你还敢来?你个小兔崽子,我们家小枝就是被你给害了的!你给我滚!”
说着,柳青枝母亲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举起手就要打人。周雪葵和小护士赶紧去拦。门外小姑娘吓得脸色一白,转身就跑。
等把柳青枝母亲安抚下来后,周雪葵一转头,看见原本优哉游哉躺在床上的柳青枝突然坐直了身体,焦急地望着门外,一副很关心的模样。
周雪葵的心中渐渐地有了一个想法:刚刚那个小姑娘,说不定就是整件事的突破口。
拿定了主意后,周雪葵也不多耽搁,急急地追了出去。
周雪葵找到那位小姑娘的时候,小姑娘正抱着一个大大的手提袋,没精打采地踢着医院小花园中的灌木。
经过一番了解,周雪葵知道了小姑娘叫小雨,是和柳青枝一个学校的同班同学。
她这次到医院来,是带着几个好朋友的嘱托,专门来看望柳青枝的,结果人没看到,自己差点挨一顿打。
周雪葵问:“你知道,柳青枝的妈妈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
小雨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道:“青枝第一次晕倒的时候,就是和我们在一起。她妈妈就老是觉得是我们害了她。”
说完,小雨又叹了口气,满脸委屈:“小雨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怎么会害她呢?”
周雪葵注意到小雨提到了“第一次晕倒”,脑海中某根紧绷的神经立刻响动起来。
在很多关于笑气中毒的病例中,都会在发病前出现黑蒙、意识丧失、晕倒之类的症状。
斟酌了一下后,周雪葵开口问道:“小雨,我想问一下,你和柳青枝,还有你们的那些朋友,是不是一起吸食过笑气?”
听到“笑气”两个字,小雨立刻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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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吸食笑气而下肢瘫痪的病人,我在近两年的临床工作中起码见过3个,而且都是16岁以下的青少年。下肢瘫痪之后,不仅身体无法挪动,而且需要24小时插着尿袋,屎尿都要人来伺候——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请一定要爱惜身体,远离笑气。
第70章
看到小雨瞬间慌乱的神情,周雪葵知道自己猜对了。
“吸食笑气”是一种社交属性极强的行为,一般来说都不会是自己一个人吸,而是一群人一起吸。
很多人都是被朋友介绍着开始吸食的。
结合小雨的话不难猜出:柳青枝吸食的笑气,很有可能就是从小雨手上拿到的。
看着小雨慌乱又戒备的神情,周雪葵赶紧道:“你不要紧张,我不是办案人员,也不是道德卫士——我问你这些问题,并不是要谴责你。我只是想要弄清楚,柳青枝为什么不想用药?”
小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青枝不肯用药吗?”
周雪葵看得出来,小雨是真地拿柳青枝当朋友,也是真地在担心柳青枝,于是更加坚定了从小雨这里打开突破口的决心。
于是,周雪葵深深地叹了口气,故作忧愁地道:“是啊……她一直都不配合治疗,也不肯用药。因为笑气,她的神经已经受损,下肢瘫痪……”
周雪葵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小雨的神情。只见小雨在听到“下肢瘫痪”四个字的时候,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浓浓的悲伤。
周雪葵继续道:“柳青枝的年纪还小,如果能积极用药的话,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完全恢复。可惜了……”
小雨的眼中满是自责,她无措地搓着手,声音中带着哭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希望她开心一点,才带着她吸笑气的……大家都吸,都没出问题的……我不知道青枝会瘫掉……”
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滚滚而下。小雨整个人都浸没在了自责的汪洋中。
“但是你现在可以帮到她。”周雪葵温柔地看着小雨,递过去一张纸巾“你愿意吗?”
小雨连连点头。她看着周雪葵,就像是看着汪洋大海中的一条救命的小舟。
周雪葵问:“你能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柳青枝是什么时候吗?当时是什么情形?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我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两个月之前。当时就是很普通地一起上课、一起放学,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小雨缓缓地陷入沉思。
突然,她的眼睛一亮,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在我最后一次见她的前一个星期,她跟我要了笑气的购买方式。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没来学校了。”
周雪葵又详细地询问了柳青枝和小雨之前吸食笑气的频率、数量,还有柳青枝在学校的一些日常表现。小雨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雪葵拿出小笔记本,将这些宝贵的信息都仔细地记录了下来。
小雨离开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望着柳青枝所在的住院大楼,轻声问道:“周药师,青枝真地还有机会能站起来吗?”
周雪葵安慰道:“有的。只要她配合用药、进行康复治疗,就一定可以再站起来的。”
闻言,小雨重重地点了点头,似乎在借此给自己加油打气。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大手提袋递给周雪葵,道:“周药师,这个是青枝落在学校里的东西,请你帮我转交给她吧。”
“好的。”周雪葵接过手提袋,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她。”
小雨离开后,周雪葵打开手提袋看了一眼,只见里面放着一件非常漂亮的舞蹈服。
那一瞬间,周雪葵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柳青枝和小雨都是手脚修长、气质出众,为什么小雨那么期盼着柳青枝能够重新站起来。
原来柳青枝和小雨都是专门学习舞蹈的。
那样美丽的身姿,如果今生都再不能舞动,的确是一件憾事。
周雪葵拿着手提袋,转过一丛花树,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角落里,低着头、耸着肩膀,似乎是在一抽一抽地抹眼泪。
周雪葵心里有些奇怪,悄悄地走过去,隔着一丛灌木定睛一看,这淌眼抹泪的人不是秦九结吗?
“小秦,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周雪葵忍不住开口询问。
秦九结抹眼泪的动作先是一顿,随后加快。
几秒钟之后,等到这位实习小药师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白皙脸颊上的晶莹泪珠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狰狞的红痕,像极了白色曼陀罗花瓣上飞溅的血痕。
“没,没什么……”秦九结笑道,“我就是突然被沙子迷了眼睛。”
周雪葵看着强颜欢笑的秦九结,有些心疼。
毕竟,秦九结是自己的实习生,还是自己第一个带的实习生。对着秦九结,她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师生情在。
现在,既然秦九结不想提自己哭泣的事情,那么她也自然不会追着问。
周雪葵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现在要回门诊药房吗?”
秦九结立刻摇了摇头。自己那个正在气头上的老爸现在可能还在门诊药房坐着,自己现在回去,那就是自投罗网,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
周雪葵举了举手机:“实在不想回去就算了。这几天你就跟着我在临床药学小组呆着吧,我会跟季老师说的。”
秦九结这才终于舒展了眉眼,笑道:“谢谢周老师。”
周雪葵立刻用微信给季平说了要“借用”秦九结几天的事情。
季平正在门诊药房里,被还在大吵大闹的秦浩搞得焦头烂额,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立刻给周雪葵回来一个“OK”的表情包。
……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一起往神经科走。
路上,秦九结对周雪葵手里的手提袋起来好奇心,周雪葵就将柳青枝的事情给秦九结说了。
听完后,秦九结缓缓地敛下了还带着些许湿气的眼睫,轻声道:“听起来,柳青枝和她家长的关系不太好呀。”
周雪葵的心中有些诧异。
一般的实习药师听到柳青枝的病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都会是笑气的中毒机制和治疗方案。
可秦九结的关注点却完全歪掉了,对着柳青枝和她母亲的亲子关系发出了感慨。
周雪葵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秦九结。
只见那个年轻的姑娘正有气无力地靠在电梯轿厢上,脑袋低垂,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头上,遮掩了她收敛的眉眼,却遮不住她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悲伤和颓唐。
那一瞬间,眼前秦九结的身影和刚刚那位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相互重叠在了一起。
哪怕两个时空中的人物姿势不同、表情不同,但周雪葵知道,她们是在为同一件事情而伤心。
是在为什么事情伤心呢?
周雪葵细细咀嚼着秦九结刚刚的低语,渐渐地琢磨出一些味道来了。
“小秦,你……”周雪葵刚要开口,电梯刚好到了楼层。明白自己职责的临床药师只好把已经走到喉咙里的话语全部吞了回去,先专心地处理好患者的事情。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来到病房的时候,柳青枝母亲刚好出门打热水去了。
这正好方便了周雪葵。
毕竟,柳青枝母亲对小雨那么敌视,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阻止柳青枝收下手提袋的。
周雪葵抓紧时间,将装着舞蹈服的手提袋递到柳青枝面前,道:“这是你的朋友小雨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落在学校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