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周雪葵分明看到柳青枝眉毛挑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但下一秒钟,她手里的手提袋便被一股大力袭击,整个地飞到了远处,口袋里漂亮的舞蹈服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和脏污。
周雪葵诧异地回头,就看到柳青枝正瞪着一双圆眼睛,充满仇恨地瞪着自己:“我不要!拿走!”
周雪葵没有理会,淡定地蹲下身,和秦九结一起把散落出来的东西都收拾好,重新将手提袋递到了柳青枝的面前。
柳青枝猛地往后缩了一下,仿佛递到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手提袋,而是什么不可碰触的恐怖物件。
她剧烈地挥舞着手臂,失控一般地大喊大叫:“拿走!拿走!拿走!不要把它给我!我不要再见到它!”
这就很奇怪了。
舞蹈服是舞者的铠甲,可以说是舞者最重要的东西了。柳青枝既然是练习了多年舞蹈的半专业人士,怎么会对自己的舞蹈服这么排斥,甚至恐惧?
她究竟是在恐惧舞蹈服本身?还是在恐惧舞蹈服所代表的东西?
周雪葵正想开口询问,柳青枝母亲抱着热水壶回来了。
周雪葵把装着舞蹈服的手提袋递给柳青枝母亲,结果那位看上去很和蔼的中年妇女也对着手提袋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周药师,这里面的东西我们不要了。你帮我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吧。”
柳青枝母亲隔着远远滴就将舞蹈服给判了死刑,甚至连碰一下也不愿意。
周雪葵反复确认:“真的要扔吗?我看里面的衣服都还是很好的。”
柳青枝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但态度依然坚决:“扔吧扔吧。全部都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手提袋里的东西是小雨的一番心意,周雪葵自然不可能真地扔了。
思索一番之后,周雪葵决定先把手提袋拿回来临床药学办公室,打算等之后再找机会交给柳青枝。
周雪葵带着秦九结离开病房,正打算往回走,突然看见刘东建主任领着一大群医生、护士涌向走廊尽头的一个病房。各种混乱之中,还有年轻小护士高声喊着“肾上腺素”。
显然,这是在急救病人。
临床药师的职业本能立刻发动,周雪葵想也没想,直接将手提袋塞进秦九结的怀里,一个提速就跟着冲了过去,在病房外随便抓了一个护士问道:“什么情况?出什么事情了?”
小护士道:“参加药物临床试验的病人出事了!”
周雪葵心脏顿时一紧,连忙追问:“哪个临床试验?用的什么药?”
小护士道:“是顺心药业的阿曲坦新!”
周雪葵一怔,立刻想了起来。
顺心药业的阿曲坦新。
不就是边野正在主持的药物临床试验!
第71章
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那位出事的患者很快恢复了稳定状态。
患者的老伴和女儿被吓坏了,在病房外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听到患者脱离危险的消息后,才总算安静了下来。两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拦住医生、护士,不停地欠身道谢。
不到二十分钟,边野就顶着风快速地跑到了病房外,后面还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项目助理。
这个阿曲坦新的临床试验是顺心药业近几年最重要的项目。从项目开启以来,边野就一直在跟进。
明明自己是超级药企的掌舵人,却依旧在百忙之中亲临一线,隔三差五和医生、患者、患者家属等各种人交流心得。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神经科里许多人都认识边野,知道他就是顺心药业的老板。
平时的时候,边野来到病房,其他人都会亲切地和他打招呼,语调温和地交谈。
但在此刻,他的出现就像是在一锅冷水中滴上了一滴热油,瞬间炸开了所有的平静表象。
原本还在抹眼泪的患者老伴瞬间变了表情,眼中射出仇恨的光。
她大叫一声,猛地撞进边野胸口,一边挥动着手臂拼命抓挠一边大叫着:“你这个杀人犯!我跟你拼了!就是你的药害了我老公!我告诉你,我的老公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患者女儿也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从侧面协助自家母亲的进攻,还不停地嚷着:“妈,我来帮你!今天一定不能让他走了!爸爸就是吃他的药吃出的问题,必须得让他负责任!”
两个项目助理一看顶头上司陷入危机,吓得脸色苍白,赶紧上前解救。
但这两个项目经理就是两个打工人,而对面的患者老伴和患者女儿则是憋了一肚子火的苦主,战斗意志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战斗力自然也相差巨大。
两个项目经理没捱过两分钟,就被抓得头发凌乱、满脸挂花,凄惨地败下阵来。
好在刚刚急救完的医生、护士们还没散开,一见动手了,立刻一窝蜂地拥了上去,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好歹是用人海战术控制住了局面。
旁边的周雪葵浑水摸鱼,趁着患者老伴和女儿被一大群白大褂遮住了视线,悄悄地拉着边野从侧面的安全通道跑走了。
周雪葵不敢在住院大楼多停留,一直把边野拉到临床药学办公室才终于停下了脚步,心有戚戚地喘着气。
她这才有空去看边野。
此时的边野早已没有了平日的沉稳和精致,昂贵的定制西装被扯得开了缝,熨帖的白衬衫不成形状地皱成一团,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凌乱地搭在前额上,下巴上突兀地挂着一条鲜红的血痕,原本明亮的丹凤眼中充满了颓唐和茫然。
周雪葵的心脏倏地一缩,隐隐地泛起一丝心疼。
她知道,这些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的场景,但对很多人来说都只是在报纸和电视屏幕上看到的新闻。
骤然之间,新闻上才会出现的医闹降临身边,自己还是被闹的那一方,很多人一时半会儿是承受不了这种冲击的。
周雪葵开口安慰道:“患者家属就是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才口不择言,你不要把他们说的话太放在心上。”
边野胡乱地点了一下头,没有答话。
周雪葵心中的疼意不断加重,她偏过头去摆弄热水壶,掩盖住眼底的情绪:“你要不要先联系一下罗会江老师,这次的药物临床试验是他在负责吧?”
边野道:“我来之前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到。”
周雪葵用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边野。边野接过热水,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握着水杯,坐在会客沙发上发呆。
他还有些惊魂未定。
周雪葵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急救包,用酒精将棉签沾湿,递了过去:“先处理一下伤口吧。”说着,指了指下巴的位置。
边野这才感到脸上传来的疼痛。他讪笑了一下,接过棉签,按照周雪葵的指示在下巴上胡乱地涂了一下。
棉签刚一接触到伤口,一股钻心似的疼痛就翻了上来,边野忍不住“嘶”了一声,一直沉着的脸破了功,一张俊脸也变成了令人发笑的鬼脸。
周雪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的日子。在那段两个人都还很青涩的时光中,边野还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性子。
结果八年后再重逢,成熟了的男人顶着一张成熟的冷峻面孔,说好听一点是“高岭之花”、“冷酷霸总”,说不好听一点就是“被人欠了八百万的厌世脸”。
两人相处的时候,周雪葵就忍不住想逗一逗边野,想看着那张面孔做出一些生动的表情来。
而边野则蓦地心底一松,原本已经紧张到极致的情绪渐渐地松缓了下来,能够更好、更冷静地去思考接下来的工作。
他知道,这一切都要感谢周雪葵。
他不由地看向那位他最心爱的人,一瞬不瞬地挪不开眼。
周雪葵被看得脸上一烧,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身。
“你放心吧,罗老师是我们的资深药师,一定能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周雪葵又拿出一张创口贴递了过去。
边野点点头,伸手接过。
在交接的那一瞬间,两人温热的指尖相接,一股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火苗噗地燃起,顺着血管脉络在两人的心上迅速留下一道痕迹。
周雪葵赶紧转身,低头专心地收拾急救包。
边野小心翼翼地将创口贴贴在下巴的伤口上,贴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仿佛在整理某件心上人送的珍宝。
不多一会儿,罗会江脚步匆匆地走进了临床药学办公室。白大褂的下摆在急速的风中扬起翻飞的弧度,仿佛海面上瞬息万变的白色浪花。
边野立刻拉着罗会江商量起阿曲坦新的事情。周雪葵带着秦九结去到隔壁的小办公室,将会客室默契地留给了边野和罗会江两人。
半个小时后,林勇主任在微信上通知药剂科召开临时会议。不出周雪葵所料,这次会议就是专门为了阿曲坦新事件开的。
药剂科作为药物临床试验的主要负责科室,必须尽快调查清楚事件的原因。
罗会江作为药物临床试验小组的组长和唯一组员,当然是责无旁贷。
但面对如此严重的事态,罗会江一个人显然是不够的,于是身为临床药师的周雪葵和姚护也被指派临时加入药物临床试验小组,协助罗会江开展调查。
当天晚上,周雪葵就熬了个大夜班,将阿曲坦新药物临床试验的相关资料全部看了一遍。
这么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一点端倪来。
……
Tina到的时候,边野正闭着眼睛躺在办公室的旋转椅上,疲惫地如同一滩软泥。
就在这时,一股充满烟火气的烧烤味儿蹿进了鼻尖,让他是思绪在一瞬间从紧张的工作中抽离了出来,去到了另一个自在悠闲的空间。
Tina将手里的烤串和冰啤酒往办公桌上一扔,大大咧咧地道:“陪我吃晚饭吧。”
边野睁开眼睛,审视地看了Tina一眼。
Tina早就知道自己的工作地点,但她来了八顺市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主动来找过自己。
她这次之所以反常地来了,肯定是因为得到了什么消息。
那一瞬间,边野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意,为了他和Tina之间的友情。
两人一起来到了天台上,在初升的深蓝色夜幕下打开了啤酒、吃起了烤串。
俗话说: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顿。
十几串烧烤下肚,边野心中的郁闷也消散了许多。
望着无边无垠的广阔天地,甚至生出了“自己遇到的事情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Tina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罐,状似无意地说道:“听说,你们公司里的一个大项目出了问题。”
边野点了点头:“嗯,有个患者吃了我们正在进行临床试验的药物后,突然心脏骤停,差点就死了。”
Tina好奇地问道:“后果很严重吗?”
边野苦笑:“那个药是我们公司给予厚望的原研药,前前后后花费了十多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走到三期临床。如果这次的事情处理不好,这个药的上市进程可能就永远卡在这里了——十多年的心血、几十个亿的研发费用,就全都打水漂了。”
Tina是医药行业的外行,来之前只是听说出了大事,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严重的大事,顿时也感到了一丝惊慌:“那对你们的公司岂不是影响很大?”
边野握紧了啤酒罐,有些无奈:“去了半条命吧。”
正是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边野才会深深地感到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疲惫和无措。
他的身上肩负着父亲一辈子的心血、肩负着母亲几十年的殷殷期望、肩负着公司里上万人的生计、肩负着上百亿的资金……但他偏偏是个对药物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稳住后方,将所有的期待都交托给八顺市人民医院的药师们。
期待着他们能找到患者心脏骤停的原因,期待着他们能还给阿曲坦新一个清白。
那一瞬间,边野突然意识到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大,他所要面对的艰难是那么地沉重,而他自己却是那么地渺小又无力。
Tina侧着头,深深地望着边野低垂的眉眼。
那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脆弱的、急需要她去保护的孩子,她的内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逃跑的冲动。
她好想要带着边野逃离顺心药业、逃离八顺市、逃离整个人类社会,然后去到一个只有山水的天然世界,在那里和他以及他的音乐归隐一生。
Tina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摇摇晃晃骑着独轮车的蹩脚骑手,拼了命地想要维持独轮车走在既定的白线上。
远远地看过去,仿佛一切都很好。但Tina心里清楚,骑手维持的这种平衡有多么地脆弱。
只需要一点点外力的影响,独轮车就会瞬间偏离白线。
Tina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做这股外力。
“边野,”Tina轻声唤道,语气中的诱惑力足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我们结婚吧。”
第72章
眼见着边野愣在了原地,Tina开始急切地阐述自己的理由:“你看,现在这个药物临床试验的项目八成是不行了,顺心药业也是元气大伤。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是天大的坏事,但对你来说,不正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吗?”
“你完全可以就此收手,停掉顺心药业的大部分业务,让它变成一个小小的、可控的、你的母亲就可以接手的小药企。这样一来,你就自由了。”
Tina牵起边野的手,温柔地道:“然后,我们结婚,你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八顺市、回到北京。如果你的母亲不同意的话,你就可以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的身上。我可以替你面对你的母亲、面对你的下属、面对阻挡你追求音乐梦想的一切人和事,我可以成为你遮风挡雨的墙!”
Tina压低了语调,极致的诱惑力在每一个字词中徐徐溢出,仿佛是魅魔的低语:“所以,和我结婚吧,边野。”
Tina深深地望着边野,望着这个她此生最爱的男人,心跳响得仿佛盘古在敲打着以山为架、以天为面的鸿蒙神鼓。
在过去的三十年岁月中,Tina一直都是高傲的、冷峻的、极有自尊的,是所有人眼中的高岭之花,不可折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