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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铮看了眼确定季舒白手里拿了瓶矿泉水后,才单手抄兜往篮球场渡步。
他们班赢了篮球比赛冠军,自然而然地连带拥有了地角最好的球场,夏日树荫茂盛,比别处暴晒好得多。
陆离铮顺着球场外侧边缘往徐鸣灏那边走,熟悉的名字撞进耳廓,他停下脚步,睨过去。
秋季草木颓然,零星的残叶挡不住光。
四散的水瓶有没喝空就扔的,盖子没扭,在塑胶地皮留下粘腻的深色。
几个穿运动背心的男生席地坐在围栏下聊天。
为首的穿土黄色,叫张雄,附中吊车尾班级借读生,知名混子,从前总被孟覃压一头,自从上次球赛孟覃被驳了面子后,就开始激流勇进。
天晴了、雨停了,张雄觉得自己又行了。
“我说的也是她啊,那胸、那腿……啧啧。”张雄舔舔唇角,眯着眼睛看向跑道,伸手一指,语气猥琐尖锐,“看到没?那个穿淡蓝色上衣的,乳、摇那么大你都看不到啊?”
他小弟附和,“真大啊。”
“抓都抓不住。”他边说边贱次次地,张开手掌比了比,“故意跑那么慢抖的吧,瞎啊,我说的是年级第一那个,钟浅……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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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季气温诡异,连日高温,又经常骤雨。
放学前远方飘来几片阴云,遮天蔽日,细雨如织斜洒打在窗沿。
走廊里溜达视察的阎王对自习中学生们使用手机发消息让家长来接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无视。
陆离铮总是闪现一下子又消失几天,偶尔钟浅夕会收到他的消息,定位居多。
这几年帝都有新的赛车场馆,是她没听过的名字。
洪流滚滚向前,只有钟浅夕的记忆历久弥新。
体育课下课陆离铮就已经瘫在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两张课桌中间的挂钩悬着只丝绒礼品袋,是满满一大盒的螃蟹酥,上次她夸过好吃的。
钟浅夕总觉得陆离铮的行为很是眼熟,写卷子时走神儿想通了。
是长辈行为,如果在吃饭时完某道菜好吃,那外婆和明姑姑就能连着开小灶半个月不换样。
周五的放学铃声宛若天籁之音。
“带伞了吗?”陆离铮清冽干净的嗓音响起。
钟浅夕慢悠悠地扣好书包,从桌洞里掏出把折叠伞反问,“你带了吗?”
“带了。”陆离铮答。
可信度就低的骗瞎子呢,他来时候可能还带了个礼品袋,现在怎么看都两手空空。
钟浅夕想了想讲,“那我送你到停车场?”
“不需要,我有点儿事。”陆离铮淡声回,摸了把她的脑袋转身走了。
楼梯口往左走,他逆流朝右,侧颜冷硬。
钟浅夕怔然,很快被杂乱的收拾声召回现实,季舒白把自己的伞给寻旎了,她和林致远顺路,撑一把就行。
“旎旎给我拿几个保鲜袋。”见教室里人走的七七八八,钟浅夕把礼盒直接摊到桌面。
寻旎日常爱好嗑瓜子,工具齐全,常年备着一整包保鲜袋。
她利索地把螃蟹酥分成了四份,两份的是给季舒白的,爱屋及乌的感觉钟浅夕懂不了,她对林致远实在没别的心思,单纯是怕好友不太够吃。
钟浅夕在教室里刷了小十分钟的手机才背起包往外走,她不太喜欢人多,雨天高度差让伞雨伞之间形成高度差,常有伞上水留到身上的情况发生。
周五放学不积极,思想多少有问题,错峰十分钟,门口就基本空了,她把裤脚挽了两折,撑伞迈入雨中。
路过某个巷口时莫名其妙地往里扫了眼,就再挪不开步调。
秋雨潇潇,天色昏茫。
深巷中熟悉的身影拎鸡仔似得拽着个落汤鸡的衣领,把人粗暴地往墙壁抡。
张雄挣扎了好几次想爬起来反击,一次又一次的被踹倒,陆离铮弯腰,拳拳到肉,哀嚎与淅沥的雨交织。
看起来他应该已经单方面殴打了一会儿了,雨水浸湿的衣服贴着躯体,描绘出劲瘦腰身。
“明白什么是该说,什么是不该说的了吗?”陆离铮弯腰,拍了拍张雄青肿的脸,狂妄而冰冷的嗓音穿透大雨。
“爹。”张雄咳嗽着涩然喊,“我知道错了,我要是再说她,我死全家。”
陆离铮又把快站起来的张雄踹回原处,下手狠辣,只朝着肉厚结实的地方用力,他没什么耐心地纠正,“你口嗨别的姑娘就行了?”
“明白!明白!”张雄捂着腹部迅速改口,“我这嘴贱的毛病马上改。”
边说边往巷口方向爬行,见陆离铮没追,踉跄而笨拙地夺路而出。
钟浅夕勉强从那张鼻青脸肿的猪头脸里认清楚人是张雄,毕竟长的如此抱歉还莫名自信的人很少,让她印象深刻。
去年刚入学那会儿张雄带着一票小弟在操场堵她表白,她笑着问,“你是怎么敢的啊?”
张雄昂首挺胸,自负答,“没有人能逃脱我的火热攻势。”
液体夹杂着沙冰猝然喷了满脸,冻得张雄一激灵,被体温融化的可乐沙冰顺着发丝滴进衣领。
喷溅范围不小,他的两个小弟同样受到波及。
张雄骂骂咧咧地抖着领口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下一秒就彻底闭了嘴。
陆离铮顺手将空瓶直接砸到了张雄才昂起的脸上,力道很大,疼得他呲牙咧嘴,又往后栽到背倚栏杆才停下来。
张雄艰难地稳住身形,对上面沉如水的陆离铮,锋利黑眸里渡了层黯色,戾气十足。
他甚至没有再往前,颀长的影子压在坐着的三人身上,压迫感和寒意就油然而生。
陆离铮想起之前徐鸣灏口里的“没人当面欺负钟浅夕,可总会有人觊觎,和说点儿难听的话”。
惊世的美貌配上优越家境算王炸,反之在十几岁无能为力的少年时代,则可能被迫成为死局。
所以凭什么呢?
陆离铮眸色渐冷,眼刀如刃。
张雄和孟覃不对付,一直后悔自己没去观瞻那场孟覃灰头土脸的篮球赛,直到巨大的威压落到自己头顶,才顿知狠角色是分等级的。
口嗨王者、为非作歹和杀人坐牢本就不能同日而语。
何况陆离铮是杀人坐牢那位要喊大哥的人。
张雄抹了把脸,忌惮地赔笑,“这不是我们铮哥吗?”
他踹旁边的小弟,“没长眼睛啊,赶紧去给铮哥再买瓶可乐,要冻得。”
小弟如蒙大赦,走时候还仗义的拉着另一位一起,“我没带钱,你陪我去买吧。”
两人脚底抹油跑路飞快。
张雄气得牙痒痒,艰涩而小心地问,“刚刚那是嫂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下次不会了。”
陆离铮走近,踩着张雄坐得台阶,侧头阴恻开嗓,“不是。”
“……”张雄心说你们城里人玩挺花啊,他会意地着补,“我懂了,我发誓,以后我方圆十公里内,谁对咱妹妹口嗨,我让他知道月亮为什么那么圆。”
陆离铮才拎起他的衣领,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听见身后传来徐鸣灏爽朗的笑声,“姑奶奶你给谁买的雪糕啊。”
寻旎超大声回,“我们浅,没你份。”
陆离铮如梦初醒,抽手扔下摸不着头脑的张雄直接走了。
操场另一端,钟浅夕以倒数第二名的成绩完成了八百米测试。
成绩为四分十九秒,要不是快到时候体育老师催了嗓子,她完全能卡及格线跑。
专心摆烂控分的钟浅夕对操场最南端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是吗?”阎王来自地狱的声音响起,把张雄他们惊得作鸟兽散,隔周主席台检讨内容变成了,“自己不学习也不应该骚扰其他同学。”
陆离铮把额前的湿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衬衫下的腹肌线条若隐若现,挑眉淡笑讲,“我还以为三好学生路过会见义勇为呢。”
钟浅夕伞骨后扬,明艳的脸颊看不出半分惧色,梨涡轻浅,莞尔回,“最多是借你把伞。”
他俩恩怨如何钟浅夕根本不感兴趣,陆离铮打得是张雄或是别人都与她无关。
喜欢本来就让人是非不分。
她扬手,把伞高举,囊括陆离铮头顶。
沐秋冬季的风大到要以每年刮倒几个公交站牌举例,普通的脆弱小漂亮伞根本不适用于疾风刮乱的雨滴,所以人人都拿钢骨大伞,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
陆离铮接过伞举着,钟浅夕退了半步,顿入雨中,冰凉的水滴打在后颈,人跟着打寒颤。
腕骨被扣握拉扯回原处,陆离铮眯起眼睛,把伞又塞回她手中,漫不经心地讲,“我手有点儿疼,现在举不动伞。”
“……你别犯浑。”钟浅夕瞪他,娇嗔呵,神他妈的举不动伞。
秋雨裹挟秋叶汇成溪流,雨丝成帘,把伞下与外界生生隔为两个世界。
钟浅夕与陆离铮在幽深巷口僵持不下。
明亮水润的狐狸眼对峙深邃无波的凤眼,败局难分。
路灯沿街串联亮起,水面粼粼,呼吸交错。
终归是钟浅夕退了步,陪陆离铮去停车场,再由他送自己回去。
那伞最后还是陆离铮撑得,偏心给女孩子斜打到再明显不过,钟浅夕几次三番的扶正,只要松手就会执拗得又偏到她这边来。
其实陆离铮浑身早湿透了,根本分不出哪块是后被淋湿的,也不必分,全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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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廊大敞的小吃店里飘出阵阵烟火白气,简陋雨棚容纳了不少食客,杯盏碰撞有清脆的声响。
陆离铮再度陪她下车,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看起来要一路送到家中。
钟浅夕喜欢和他并肩同游大街小巷,心里又怕他湿衣感冒,说不出别的什么。
思忖半晌,好不容易憋出句,“要不你先回家?等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这条街还是有几家好吃的。”
“你那天推荐的双皮奶就很好吃,小芷很喜欢。”陆离铮散漫轻挑答,“我时间不多,可只要浅浅开口,永远为你预留。”
有枯叶卡在青石板缝隙中,承载雨水的重量,久不肯坠落,钟浅夕收回眼神,看向身侧人,固执地确认玩笑话,“你真能保证吗?”
陆离铮转着伞,骨节分明的腕面还缀着月牙黑皮筋,他极其平静地反问,“浅浅又是怎么知道我不能呢?”
因为钟表发明以来,人类世界就再也没有永恒。[1]
还因为我小时候最喜欢说永远了,那时我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一天,能离开你长达八年之久。
沉默间他们正好踏到最后一阶石板,上坡风口。
穿堂而过的风也穿彻钟浅夕,吹得人通体生寒,带着快溢出的情绪归往天涯海角。
作者有话说:
[1]芒福德
第41章 、烟霞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滂沱大雨顺着斜坡奔流急下, 阵阵妖风携着水丝往伞下钻,急促的雨帘让视线变得模糊。
有伞骨折断的破败雨伞在地面翻滚,陆离铮眼疾手快地拉着钟浅夕避开上方袭来的杂物, 忧心确认,“没事吧?”
“没事。”钟浅夕低声回, 风雨声掩盖过她的答案。
陆离铮揉着耳廓,边艰难撑伞边追问, “什么?”
“我说我们上去再说吧。”钟浅夕高声喊。
在持续被刮得难受后,陆离铮干脆放弃并肩同行的正经打伞方法, 他直接走在钟浅夕身前, 右手斜着撑伞, 左肩单肩背着粉白书包,手拉着女孩子护在身后。
钟浅夕晦涩地看着面前为她遮风挡雨的高大背影,把牙关咬得发颤, 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为自己目前的家境而感到窘迫抱歉。
凄风苦雨自己独行时还不觉得,咬咬牙就过去了。
可身边有人陪着同走就会觉得抱歉, 他本来可以香车宝马、高床软卧,搭着腿懒散地抽根烟, 而现在只能提心吊胆地陪着泥泞里走这遭。
顶风冒雨艰难跋涉半晌后, 陆离铮和钟浅夕终于踏上涂了白漆的陡峭楼梯, 走到居民楼的平台上, 有建筑物阻挡后,风势缓和不少。
两人小跑着蹿进门洞口内凹的门檐里,都是副狼狈模样。
陆离铮把滴水的发丝抓到脑后, 接过钟浅夕递过来的纸巾抹脸, 原本就没什么打湿空间的衣衫目前彻底开始往下流水了。
他利索地把袖口又卷了好几折就着胳膊拧水, 无奈说, “你现在最好告诉我,这种风雨天很少见。”
钟浅夕长吁气,捏着纸巾帮他擦,尽可能的轻快答,“虽然很想安慰你,可的确不少见,沐城这个风基本上能劝服所有妙龄少女想留刘海儿的幻想。”
“……”陆离铮睨过少女乖巧的脸,喉结滚动,到底没开口,他摸到烟,结果因为烟体受潮,怎么点都点不着,面无表情地连着换了好几只,最终挑到只能点的。
幽蓝火光湮灭,亮起的是点点猩红,尼古丁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湿润侵蚀钟浅夕的感官。
暴雨天,家门口。
谁都没有要先走的意思。
楼道的感应灯老旧,灵敏度底下,时不时的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着虚影落进水面,又再灭掉,把一切归于暗夜。
陆离铮嘴里衔着烟缓慢蹲下,钟浅夕看不见他神色寂寥。
清冷低沉的声音响起来,“那很辛苦吧?”
“客观说,的确很辛苦。”钟浅夕敛起笑意,淡然回。
陆离铮又沉默了一小会儿,青白烟圈徐徐上升,钟浅夕伸手去挥碎。
他倏然启口,没头没尾地说道,“我母亲是沐城城郊小渔村考出去的学霸,她生前其实很少跟我提她年少时的事。说难听点儿的话,我这种挥霍无度三辈子都花不完祖产的人,生来就跟人间疾苦挂不上钩。我也很少过问我母亲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直到有一年帝都沙尘暴,我站在窗口看漫天黄沙,讲这样的大风过于罕见。我母亲给我递水果,笑着说那有机会的话,可以去她故乡体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