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他。
不是他做的。
他已经停止住了枝蔓的生长,这株疯狂生长的枝蔓不是他的,不是受他控制的。
莲央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与之相反的是他腰间愈来愈灼热的莲花纹路,仿佛一团火焰反覆烤燎着腰侧。
这忽然之间的动静,惊得所有被莲花枝蔓缠绕上的青淼人都不敢再动弹了。
众人僵硬着看着那人不断挣扎,莲花枝蔓却依旧是毫不留情将那人彻底吞噬。整个场面顿时寂静无声,只留下那莲花倏地覆盖满那人的躯体。
最后只留下来了一只钩钩鞋,被开得花团锦簇的莲花挤了出来。
“阿娘,那是吃人的怪物!”一个小男孩被吓坏了,年纪小不知道掩饰,口中带着破碎的哭腔,便在一片安静之中哭喊了出来。
在他身旁的青淼妇人连忙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嘴,也不去在意手腕上的银镯子是否有撞伤孩子的脸,而是低下身子,把孩子彻底抱紧来,眼眸警惕而又恐惧地看向莲央,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
莲央停在原地。他的耳边依旧是有邪祟发出的尖啸的笑声,而他朝底下看过去,能清晰地看到青淼人们看向他的眼神。有怀疑、有恐惧……惊疑不定。
他雀头色的发羽轻颤着,转了视角,却又不敢去把目光落在苏棠梨的脸上。
莲央长而弯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他看向自己手腕上安静停留着的金色灵碟,又缓缓地把视线落在苏棠梨的钩钩鞋上,然后目光才缓缓向上。
期待又忐忑,敢看又不敢看。
直到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了狸狸手腕上戴着的青色碎玉。他看到狸狸手腕上的这串青色碎玉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少女脚踩着钩钩鞋,脚步轻快地朝他跑了过来……
然后钩钩鞋一跃,手臂就勾到他的颈间,很是自然地扑了他一个满怀:“差点没来得及,还好赶上啦!”
她撤开双臂,琉璃玉一般的眼眸很是认真地上下打量着莲央:“怎么样?没有受伤吧?还好我修为高深直接把蘑菇邪祟撕了个粉碎,这才赶上来了。”
莲央看着那双剔透的眼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忍不住弯眸来,月牙似的漂亮眼眸笑得肆意。
少年苍白的脸上带着划痕也不去在意了,反而是赤足淌水,不去在意沾染在他脚踝上的血色,抬手指向刚刚青淼少女被莲花淹没掉的地方。
随着他的抬手,青色的碎玉也跟着清脆一片,莲央少年音十足地告状道:“狸狸,这被莲花吞噬掉的少女是邪祟,正在这里自导自演博同情呢。”
这般轻快的语调,很快让周围原先恐惧至极的青淼人稍稍放松了下来,不确定的目光反覆看着那团一簇接一簇的莲花。
苏棠梨这才注意到这团莲花,忍不住惊叹道:“原来刚刚这里有邪祟在自导自演吗?我都没有注意到。好大一个盆栽,放在我们合欢宗的花鸟市场能卖不少灵石吧。”
莲央偏头看了苏棠梨一眼,忍不住勾起唇角。哪怕此时腰间的莲花纹路正灼热得喧嚣,也不妨碍他无法被邪祟扰乱心绪。
腰间的莲花纹路仿佛也感觉到了,莲央的意识没有在被邪祟侵蚀,反而是相当的宁静平静。
于是莲花纹路继续变本加厉地炙热起来,要是现在掀开莲央衣角,就能看见腰间的瓷白已经被烫出来了晕红。
感觉到腰间纹路的喧嚣,莲央只是弯眸起来,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皆是嘲弄。
他手中斩钉截铁地一挥,原先缠绕在青淼人身上腿上的莲花枝蔓彻底退去,转而攻向这边已经开满莲花的花团锦簇。
伴随着破空声响起,枝蔓狠狠地抽在了这一团莲花上,莲花的花瓣簌簌落在了地上,化作游走着的长条,倏地消逝去。
而当这些碍眼的花团锦簇散去,众人能够清晰地看见里面哪里有什么颤抖着的青淼少女,反而是有着一个面目可憎的邪祟。
这个邪祟半边脸都被一团紫黑色的邪气覆盖,只有另半张脸是正常的。而这正常的半张脸看上去白皙腼腆,不是应该被锁在地牢里的时熙又是谁?
时熙现在眼里盯着眼前的莲央,手腕上也攀附缠绕上了莲花,只是这个莲花枝蔓的半截是黑蛇的尾巴。
“棠梨,你喜欢他?”时熙冷着声,轻轻笑了一声,而笑声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意。
在这个时候,时熙的脚下和莲央的脚下绽放出莲花灯的光来,竟是隐约浮现出了一个即将成型的阵法。
“嗯?自然是喜欢的。”苏棠梨走到莲央跟前,抬手一护,扬起肆意的青玉叮当,“这可是我合欢宗苏棠梨要的鱼鱼,你是想要来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来动我的鱼鱼?”
时熙嘴角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半张腼腆的人皮也开始变得岌岌可危,他开始仰天大笑了起来:“凭什么是他?分明他就是我的替身,他不过是为了我而生!为什么你会去喜欢他?”
为他而生?
原来莲央从头到尾都不是邪种,他不过是被邪祟欺骗了的,他这个“邪种”不过是个活生生的靶子,是被放在时熙面前活该送死的靶子。
难怪。苏棠梨脑海中闪过几次莲央和邪祟的画面。难怪有些邪祟每回都这么理所应当地轻视莲央,也从来不会去协助莲央去掩盖“邪种”的身份。
原来莲央根本就不是邪种,但莲央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么一回事,不知道自己生来就是邪种的垫脚石。
“你就是邪种吧?”苏棠梨手中的短匕飞旋着,冷凌凌的眼眸警惕地看着时熙。
“我天生就是邪祟供奉的邪种,这难道能是我能够改变的吗?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从来就是我那个所谓的‘师尊’,带着我邪祟的路上走,我根本就是被控制着的傀儡,我还不如像莲央一样,是邪种的替身!”
时熙越说越弯下腰来,眼里也充斥着冷漠与疯狂,死死地盯着莲央:“莲央他比我幸运,他可是有选择的权利……”
“你在说些什么呢?”苏棠梨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在符宗的时候,你有你那师尊护着一路顺风顺水的时候,可没见你在这里哭喊。莲央有选择的权利,难道你就没有吗?”
莲央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他轻哼一声,道:“他也有选择的机会,但是他才不会去在意这些呢,除非他自己受了委屈,这个时候就会是命运不公了。”
看到苏棠梨和莲央站在一起,眼眸看向他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时熙冷笑一声,手中的邪气聚拢而来。随着他的动作,四面八分已经被撕碎了的邪祟邪气也重新聚拢了起来。
邪气风卷云涌,苏棠梨和莲央手腕上的青色碎玉叮叮当当地一片响,像是一种清脆的预示。莲央和时熙脚下的阵法也愈发清晰可见来。
“猜猜这是个什么阵法?”时熙勾起唇角来,一只眼眸里开始荡漾起来笑意。
时熙和莲央脚下的阵法开始飞速旋转了起来,莲花的纹路和黑蛇的纹路纠缠在一起,像是依偎也像是厮杀。
“换命阵法。”苏棠梨眼见着脚底下的阵法,回眸凑到了莲央的耳边,“这是换命格的阵法,他想和你换命格,让你成为邪种。”
不想与邪祟同流合污是件好事,但是时熙用的这么邪的阵法,用了这么多的邪气逆天换命,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难道不就是邪祟吗?
“照我来看,哪怕没有这个命格他也是邪祟。”苏棠梨抬起手来摸摸莲央墨色的长发,“不过莲央你不用担心,你是我选择的鱼鱼,我一定会来好好保护你的。”
少年的耳尖一红,手上悄悄勾在了狸狸的手中,他俯下身来,黑曜石的眼眸就这么看着狸狸,好像是一眨眼,都会惊扰到他眼眸中的狸狸:“我也会的。”
莲央和时熙两人脚下的阵法开始彻底转动了起来,阵法的纹路也迸发出刺眼的光芒。
已经陷入偏执疯狂的时熙看到眼前转动着的阵法,忍不住开始高兴地弯起眉眼来,口中也继续笑道:“来不及了,阵法已经开始运转了,莲央,你马上就会成为真正的邪种了,从云端被拉到泥沼的滋味,你可得好好受着。”
时熙仰起头来,半张脸半张雾,声线也开始变得疯癫至极,他仰天大喊道:“现在任凭是谁都不可能阻止阵法的运转!”
话音刚落,原先疯狂运转着的阵法就像是劣质的灯火,晃晃悠悠地闪了三下之后,“咻”地灭了。
阵法的纹路此时是完完全全的黯淡无光。
时熙一愣,连忙操纵着手上的邪气疯狂往阵法里灌输。
而那个阵法就像是水镜中二手劣质砍一刀群中价格一毛一灵石的货,开始明明灭灭起来。像是时间出现了卡壳。
确切的说是:明灭明灭明明灭灭“卡哒”“啪嗒”“卡哒”“啪嗒”,彻底灭了。
苏棠梨眨眨眼眸,略微下敛的眼尾诉说着本人的单纯与无辜,只听她声线平稳地模仿道:“现在任凭是谁都不可能阻止阵法的运转!”
身旁的莲央弯着眼眸,青色碎玉也跟着珊珊作响,他补充道:“不可能。”
……
这个阵法自然是点不亮的啦,因为她苏棠梨已经是把时熙摆阵法的材料给替换掉了一个。
不过嘛……苏棠梨环顾看着四周的青淼子民,又看了看莲央。她伸出白皙的手来,手中的短匕飞速掠向时熙,以最利落的速度击向他的要害。
时熙下意识地一躲,也没能彻底躲开,短匕的刀刃就这么钉进了他的肩膀之中,将他击飞几丈远,并且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学艺不精还是不要出来献丑啦。”苏棠梨另一个短匕继续跟上,“丑到我们也就算了,丑到花花草草就不好了。”
莲央也配合着苏棠梨,这一回的短匕上绽放着漂亮的莲花,飞掠着钉进了时熙另一侧的肩膀,而后这短匕上的莲花枝蔓也开始刺入时熙的胸膛。
时熙连忙抬手用邪气去格挡莲花枝蔓的攻击,这才勉强留下一条命下来。他忍着痛,把苏棠梨的短匕从身上轰开,挣扎着半起身来。
而这个时候的苏棠梨却当着他的面,精确地走到了这个换命阵的阵眼之中,手中一晃,叮当一声便拿出来了一个铃铛。
“南生铃。”时熙瞳孔骤缩,终于是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你把我的阵法材料换了?”
“对的,所以现在我来替你换回来。”苏棠梨弯起眉眼,手中的铃铛这么一抛,恰好落在了阵眼之中。
伴着圆乎乎的铃铛一骨碌,这个换命阵法再次被启动了开来,只是这次的阵法用的不是邪气而是灵力——狸狸把自己收纳袋中的灵石全部倒在了阵眼之中。
“你在做些什么?”时熙看着这个阵法一点点地亮了起来,而换命的两端变成了苏棠梨和莲央。
“这个阵法既然已经被你摆好了,我身为勤俭节约的合欢宗弟子,自然是不能浪费了你辛苦凑齐了的这些材料。”苏棠梨边说着,边抬手运转着自身的灵力,改动着阵法。
刚开始时熙布置下来的阵法是强行更换命格和命运轨迹的邪术,而这个阵法被苏棠梨稍加改动,就变成了单纯的换命格的阵法。
改动后的阵法并不需要像之前的法阵一般需要献祭灵魂,而只是需要经过一道“问天”的考验。而苏棠梨要做的就是问天,她要去问天道,要经过天道的考验,去更换她和莲央的命格。
“狸狸准备去开启换命了。”顾明箬尚且在杀着青淼别处残余的邪祟,他在远处看着苏棠梨。
“相信小乖。”姜姒按了按顾明箬的肩膀,起身一道灵力,再次击杀周围反扑上来的邪祟。
而这个时候泪失禁体质的白渺,也抹了抹自己眼尾上的泪水,边梨花带雨边一锤子送走了一个邪祟。
殷殷是魔族之人,对付这些邪祟也算得上是得心应手,只是她忍不住揣着个水镜,手上一边击杀了一个邪祟,一边对着水镜对面的宋清渊抱怨道:“这讨厌的邪祟,把我最近做好的漂亮指甲都给折了。”
合欢宗众人看着苏棠梨转身侧眸,对着莲央说了些什么,然后莲央点了点头。
“族长?”青淼长老这个时候忽然看见身后一道佝偻着的身影,是青淼深居简出已久的族长,“圣子这换命一事……”
族长抬了抬手,示意长老噤声:“随他们吧。”
除开并不知情的青淼子民,这些修为高一些的修士都能看见浮空之中浮现出来的两道虚影。一道是青淼命格,一道是合欢命格。
而在这两道虚影的上方,是天道。
……
天道选定命格,却并不选定轨迹。而这一个换命阵法,就是相当于在和天道申请说:你选错了,我不该是这个命格。
或者相当于去说:我该是这个命格。
苏棠梨站在阵眼之中抬起琉璃玉一般的眼眸,对着天空之中的金光干脆利落地说道:“我是天生的合欢宗妖女,我理应是天命合欢,也承受的起。”
金光嗡嗡了几声,显然是对苏棠梨的这番话有些抗议。天道有眼,自然是看得见界中事事。
天道的话语只有阵中之人能够听见。
听了金光跃动几下,苏棠梨蹙起眉来,咧了咧虎牙来:“什么铁板钢筋,你可是天道,看人看事又怎能去单单看表面?”
“合欢之道乃是什么?合欢乃是有情即诉,阖家欢乐。”苏棠梨眨了眨眼眸,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其一,我有我自己喜欢并且想要去保护的鱼鱼,此乃‘有情’;其二,阖家欢乐,我合欢宗师门素来和谐,我与师门亦是感情深厚。其三,合欢之道中的鱼水之欢……”
苏棠梨这“鱼水之欢”几字说的是铿锵有力,青淼子民哪怕并不知道这是换命的阵法,也能听到苏棠梨字字清晰的宣誓。
“我馋青淼圣子莲央身子。”苏棠梨这话说得是干脆利落,宛如珠子叮叮当当落在玉盘上,“这样的理由还不够清晰吗?”
全场静默了一瞬。
嗯……这是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的吗?!
莲央耳尖更红了些。
而在杀邪祟的队伍之中,一个手中持剑的男子脚下也踉跄了一下。他回头看向苏棠梨,又看了看莲央,很快再继续挥起剑来,凌厉的剑气横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