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蕙回到屋里,卸去了雨衣,进到屋拿了袋装奶倒进杯子里,正想给林宁山送去,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睡衣,从衣柜抽屉里翻出了胸衣穿上,又在外面套了件宽大的开衫。虽然林宁山现在已经不在乎她是男是女,但她还是得注意一下,不穿胸衣不太礼貌。她天生没有大胸脯,后天没有生育哺乳,自然不会增长,但不穿内衣还是很明显的。她记得在检查出她不能生育后,她的第一任婆婆盯着她看,挖苦道:“我早就说她这样的女的不能娶,脸好看有什么用,直溜得像块板,绣花枕头一个,这个身个子一看就是养不出儿子的,现在甭说生儿子,连个闺女都养不出。”明蕙上下打量她的婆婆,她的婆婆被看急了,怒道:“你看我干什么。”明蕙笑道:“我想看看能养儿子的是什么身子。”她的婆婆被明蕙看臊了,骂她:“生不出孩子你还笑得出!以后有你哭的时候!我们这个家是容不下你了!”
明蕙离婚后回到家,她的母亲时常背着她掉泪,为她生不出孩子。明蕙有时也难过,但这难过是很泛化的,因为别人都能生,而她不能。但是她并不遗憾她在婚姻里没有孩子,她结过两次婚,从来都没想象过她和她的丈夫生出的孩子是什么样。有次她做梦,梦里她走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一个拉着风筝线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管她叫妈妈,她在梦里仍记得自己是没有孩子的,她揽住小孩子的肩膀怕他摔倒,刚要说我不是你妈妈,小孩子突然转头大声喊,“爸爸,我找到妈妈了!”她顺着孩子的声音看过去,看到了林宁山的脸。醒来时仍把小孩子的脸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林宁山的眉眼,之后的好几天她都为这个梦难为情,因为梦得没名没分的,她清醒的时候从没这么想过。
她和林宁山连手都没怎么拉过,唯一一次她记得很清楚,她夜里又偷跑到晒谷场上,和林宁山一起在谷垛后面看月亮,他突然拉住了她的左手,她一颗心怦怦跳,林宁山握住她的手放在月色下打量,一点点分开她的手指,又捏了捏,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一句话都说不出,蝉鸣蟋蟀声风声统统听不到,全世界只剩她的心跳,林宁山又拿起她的右手,让她伸展开,向后弯折,从手掌到手指摸过去,明蕙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让风扫过她的脸。这时候林宁山对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但林宁山放下了她的手,对她说她的手指很适合弹钢琴,手指长又分得很开,还很柔软,韧度也很好。
明蕙心里说她的手平常没这么软的,她为自己会错了意而难为情,但听到林宁山说她适合弹钢琴,喜悦又在她心里漫开,平常大家都说她长了一双干活儿的巧手,她会种地做饭缝缝补补,纳鞋底纳得飞快,家里地里的活儿没她不会干的,但她第一次听说她的手适合弹钢琴。她不好意思地说,她的手还是粗糙了些,手指头上还有茧子。她觉得弹琴的手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林宁山说,粗正好,弹琴需要力量。
她问林宁山以前经常弹琴吗,林宁山说他以前练过一阵子琴,但他的手太硬了,没明蕙手部条件好。明蕙大着胆子说是吗,你伸过来让我看看。她学着刚才林宁山做的,在月光下打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手掌和手指因为经常干活儿也和她一样长了茧子。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过去,发现确实是很硬的,但她自己的手指却越来越软。远处她的哥哥弟弟发现她夜里没在屋里,组团出来找她,在晒谷场上叫她的名字。她听见了,忙松开林宁山的手指,趁着她的兄弟没发现溜走了。回家的夜里,在月亮地儿下,她背着手摸着自己的手指傻笑,林宁山跟她讲,她的手跨度很大,可以弹许多难度大的曲子,他说的曲子明蕙一个都不知道,但明蕙很高兴,原来她的手除了干活儿还可以有别的用途。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明蕙拿着牛奶穿过客厅,低头看底下客厅和西屋的门缝,灯光透过来,她知道林宁山还没睡,拉了下西屋外间的门把手,门半开,看见林宁山站在窗前。这时林宁山如果在家,他手里一定有只点燃的烟,但这是明蕙的家,他不好让她的屋子散满烟味。
明蕙还没把牛奶递到林宁山的手里,就听见里间滴滴答答的声音。什么时候漏雨不好,偏偏现在?她把牛奶递到林宁山手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房间进了雨,林宁山确实没法休息。林宁山说没事,床的上方没漏雨。她让林宁山等一下,她给他收拾新房间,没等林宁山回话,就急急忙忙穿过客厅回到自己屋里,麻利地换了新床单,把她放在外面的衣服都收进了柜子里。
这个院子里只有两张床。老曾生前的床,根据他的意思烧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是他和他前老伴的婚床。林宁山的屋子进了雨,现在只能睡她这张床。至于她自己,夏天怎么都能凑合,铺张凉席在地上打地铺也没什么。她收拾好了,又进到西屋。
明蕙让林宁山去东屋睡,林宁山说不用换了。明蕙没听他的,进了西屋里间,抱起林宁山的枕头薄被就往东屋拿。林宁山跟着明蕙到了东屋,东屋里外间的门开着,林宁山问她能进外间看看么,明蕙说可以,不用这么客气。林宁山进到外面,看到有一面靠墙的大桌子,上面铺了颜料和画纸,墙上粘着许多画,画上的都是明蕙院子里的花蔬瓜豆。明蕙看林宁山盯着她的画看,便说瞎画的。林宁山笑,既然是瞎画的,如果他想拿几幅在家里挂,就不用付钱了吧。明蕙说本来就不值钱。
“那倒不见得。”林宁山打量着东屋两间房,问明蕙,“你睡哪儿?”林宁山虽没彻底参观过她的屋子,但也能猜得出大致的格局,东屋两间房只有一张床,他睡了,明蕙去睡哪儿。
“这你就别管了,赶快休息吧。”
“那间房床上没漏雨,躺着听雨声也不错。”
明蕙坚决让林宁山睡东屋,林宁山拗不过她,指着床说:“那你也睡这儿吧,两个人总睡得下。”
明蕙怀疑自己会错了意,但是林宁山已经把一张床分成了两块区域。他睡里面,她睡外面。
明蕙想大概林宁山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沾了点儿老外的习惯,她在电视里看见过刚见面的男女行贴面礼的,相较之下,她们这里太保守了。这个岁数的人,躺在床上,也就是躺着而已,她要拒绝,反倒像想歪了。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明蕙没脱她睡裙外的宽大开衫,林宁山也没除下他白色老头背心外的白衬衫。外面的雨敲打着后窗,屋里的灯兀自亮着,明蕙睁着眼看天花板上的灯,林宁山说:“那天我差点儿没认出你。”
明蕙很宽容地笑笑:“这么多年没见,变化太大了。”她还和以前一样瘦,干活儿依然很麻利,走路可以走得很快,甚至她衣服下的皮肤因为每天干活儿还没怎么松弛。但离近了便能看得出变化了,皱纹一点点爬上了她的眼角脖子。岁月改变了她脸上的肌肉走向,她不笑的时候甚至有些苦相。她的发量也不如以前了,虽然现在也经常有人夸她头发好。以前头发多的时候,可以把头发梳得很紧,不怕掉头发,现在只低低地挽个髻,生怕扯了头发,再过几年,她就要剪短发了。她的母亲明老太太发量现在也不少,明老太太把这归功于新中国,解放后乡下妇女剪短发也很普遍,像以前老了还要在脑瓜顶上把仅有的头发揪一个髻,早就变成了一个老秃子。
“我认不出其实是因为你好像没怎么变。”其实是有变化的,但那变化并不妨碍他看到这张脸马上想象出她年轻时是什么样。他知道岁月可能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但明蕙不是这样的。
明蕙以为林宁山是在客气,但她也不能说怎么没变化,都老了,因为林宁山和她同龄,他好像并不喜欢别人觉得他老。她对林宁山说:“你也没怎么变。”
林宁山知道明蕙在客套,笑:“我不如你,头发都白了。”
“我的头发也要白了。”他来的还不算太晚,她的头发还没白。
这话有点儿傻,不像六十岁的人说出的话。明蕙想起四十多年前,她也是时不时就从嘴里冒出些傻话,不过那时年轻,说什么都是可原谅的。她听着窗外的雨声,对林宁山说:“我关灯了?”
“好。”
作者有话说:
1.以后中午十二点更新,看不到就说明当天没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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