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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朝希在家只待了两个晚上,六号早晨便动身返回夏城。出发时全身上下没有过多的行李,除了一个斜挎的背包。
坐上离家越来越远的公交车时,虞朝希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很多次了都是这样,长时间不回家就开始挂念于是挂念放假一定要回家,可是一旦回去之后又觉得索然无味,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热切。
许是他们全家人都不善于表达情感,又或者是环境不喜欢。
一家人除了吃饭会在同一张桌子上,再无可能出现在同一空间,李丽走街串巷去和别人闲聊,虞常回房间看她的法治频道或者新闻事件。
而虞朝希,则窝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小床上看电影或者坐在书桌前看书。
有时候很想和父母聊聊家常,但又像在饭桌上说服他们体检一样观念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
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呢?又是为什么会成为这样?虞朝希统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只好偶尔远离人群,像时不时浮出水面,在压抑的日常生活间隙里喘口气。
于是她彻底爱上了独处,爱上一个人生活的日子。
抵达小区时正好接近饭点,虞朝希走进一家饺子馆,叫了一份茴香味儿的打包带走。回去之后趁热吃了,完了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洗完衣服彻底得了空,偷得浮生半日闲,虞朝希从书架上拿了本书,窝在懒人沙发里开始阅读。
精神投入之后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主要还是因为随手拿的这本书很好看。
称之为好看其实有些残忍,因为它讲述的是死亡。一口气看完之后,心上像压了块巨石一样,以至于整个下午虞朝希都没有缓过来。
假期最后一天,虞朝希出门去了夏城一家寺庙。
自从毕业工作以来,虞朝希断绝了很多不必要的人际往来关系,于是空出了足够多可支配的自由日子。
不知具体何时起,在这些闲散的、放空的、独自沉淀的日子里,她发展出了逛寺庙这个独特的兴趣爱好。
夏城历史悠久,其中不乏一些有名的寺庙,大小皆有之。
比起那座以千年银杏闻名遐迩的古刹,虞朝希更喜欢位于市中心背后一条街的一间寺庙。
这处名为“普渡寺”的庙宇,地处寸土寸金的闹市隔街,背靠着夏城最为繁华的商圈,一动一静,竟也不显得违和,颇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时值秋季,寺庙里随处可见的柿子挂满枝头,在一片枯枝败叶里尤其亮眼,银杏叶子掉了一地,地上一片金黄。
寺内香味弥漫,虞朝希从正堂的大雄宝殿开始,途径五殿、二堂、一院和一楼,一路遇佛即拜,熟的不熟的、知的不知的。
而当走到平安地藏殿和救苦地藏殿时,虞朝希没来由地被触动,以至于下意识多拜了拜。
寺里香客不多,时不时会路遇身穿灰袍的僧人,行色缓慢。
拜完观音之后退出观音洞,虞朝希来到舍利塔下,塔门已斑驳褪色,可这并不妨碍面前香案上青烟袅袅。
五层六角香塔,有佛像居于拱门之中,俯瞰着芸芸众生,虞朝希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信佛。
站在这座充斥着岁月痕迹的高塔下静静出神,不知不觉就站了好久,虞朝希脑海里一瞬间掠过很多。
她有殷殷期许,又怕佛祖觉得自己太贪心。
最终全数收回,只留平安健康。
抬脚去往下一个地方,穿过一排木架,虞朝希来到了最后一处法堂院落。
院子里白鸽数只,散落分布在屋檐上、院中两方养生池的石雕护栏上、木架通道上、甚至养生池中的龟背上。
一片生灵景象,与法堂正门悬挂着的“觉悟群生”牌匾相得益彰。
东面玉佛殿西面卧佛殿,虞朝希没再继续往前走了,她非入门之徒,唯恐亵渎漫天神佛。
站在门外分别朝两个方向双手合十躬身拜过,今日寺庙之行也算完满结束。
来之前虞朝希有查过地图,旁边有一家图书馆,正好趁此机会去看看。
图书馆在四楼,乘电梯直达,店内人流量稀少,是她喜欢的氛围。
和众多书店一样,如今的书店已不单单只是书店,更有一些文创产品位列期间。好在没有喧宾夺主。
起先虞朝希很不能接受这一点,她喜欢所有东西都是纯粹的。
后来耐着不悦解读出搭配陈列的书籍与产品之间特有的某种关联性之后,倒也觉得别是一般独出心裁。
由此也发展出了探寻其关联之处的爱好,此后每到一家书店,她都要去所有的文创展桌上看看。有时候也能淘到不少创意点子,一些新奇的视角和想法。
今日照旧来到一张产品桌前,先是被一些造型别致的桌面摆件所吸引,打算细看却被旁边的东西夺走了目光。
搁在往常虞朝希可能看都不会看这些东西一眼,她未曾想过要恋爱,也适应不了与人亲密无间,她大概率是一个独身主义者。
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她为一事所困,看到此物灵光一现,突然就有了解决之法。
那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戒指,没有过多的华丽乃至浮夸,是虞朝希向来中意的素净款。
第12章 戒指
最近上班屡被同乘一梯的男人搭讪,惹得虞朝希烦不胜烦,只因为她气场温和,不惯会与人对峙,摆明的冷脸也丝毫不起作用。
只好剑走偏锋,出此下策。
想到此处虞朝希觉得一阵唏嘘,转念一想倒也有趣。
别人挑戒指是因为恋爱,而她,却是因为不想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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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盛看到屏幕上突然蹦出一个陌生来电,本打算直接挂掉的,不知为何心念一动,向右滑动按下了接听。
接起来果真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景盛哥哥是我!我我我手机被偷了,借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你快来救救我!”
年轻女孩特有的嗓音生机勃勃,穿过屏幕喋喋不休直接传到他耳边,景盛都能脑补出她的动作形态。
这会儿准是在跺脚,又急又气地。
“你现在在哪儿?”公交车到站一个刹车,景盛身体随之晃了一晃。
他临时起意想要去一家书房,因为今天限号所以没开车,报站声提示下一站荣和。意味着还有两站抵达目的地。
对了,说起来这家书房,还是任之初推荐的呢。
“在荣和。”
荣和地处夏城最繁华的街区,而景盛今日要去的图书馆,正巧毗邻荣和。
“天桥底下,荣和正门口,等我十分钟。”景盛嘱咐道。
“千万不要乱跑。”
抵达荣和时,任之初正可怜兮兮蹲在天桥下,两只手捏着耳朵。大红色卫衣黑色背带裤丸子头的装扮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学生一样。
任之初大老远就看到了景盛的身影,他好看的身形在过往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
看他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任之初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人定住一样。
只是等他走近自己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喊了句“我的亲人,你可算来了。”
鼻子皱巴巴的嘴巴撅得老高,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过依旧没有要起来的打算。
景盛看着她那副怪异的姿势,眉头挑起,“哇你这是在干嘛,街头行为艺术?不打算起来吗?”
见她没有任何动作,试探性地问道:“脚麻了?”说着弯下腰伸出手准备拉她。
手心空空如也,迟迟等不到另一只手。随后任之初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由于起来得太突然,像是跳起来一样,景盛下意识伸手虚扶住她。
任之初还是双手捏着耳朵的怪异姿势,因为这个动作显得她原本就小的脸愈发得小了。
“我不敢放手,我一放手,就觉得手里好空,嘤嘤嘤。”
景盛一脸无奈的表情,转头看了看周围,不远处有个卖烤串的摊贩,景盛走了过去。
景盛重新回到任之初的视野里时,任之初的眼前便多了一根烤肠,“喏,这下手里不空了。”
任之初伸出右手接住,吸吸鼻子,“左手还空着。”
下一秒眼前便多出一个牛皮纸袋,看到包装上的字之后忍不住惊喜道:“糖雪球!”
被好吃的安慰到的任之初笑得一脸灿烂,露出一排小孩乳牙状的牙齿。
看她一副贪吃鬼模样,景盛嘴角不自觉上扬。
“小鬼头。”
带她去荣和的专柜新买了一部手机之后,两人一起去景盛原本打算前去的那家书馆。
任之初口头拒绝“不用不用”,眼睛却十分诚实地瞥向了她不久前还握在手里的同款手机品牌,景盛毫无情面地吐槽她:“做作了啊”。
瞬间不做作的任之初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那等我拿了奖学金,请哥哥吃大餐。”
他们二人的关系,还不至于连这个都需要计较。不然任之初也不会在丢了手机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打给景盛。
两个人的母亲同为“牧星人”,都在夏城卫星测控中心工作。除此之外,两对父母之间还存在着另外一层更为深厚的关联:景盛的母亲和任之初父母是本科同学,两位母亲还是上下铺的关系;而硕士阶段景母和任父同去了盛京H大,又和景父景泰成了同窗。
三人毕业后盛世落了单,景泰和任毅分到了航天一院,二人同在盛京为我国航天事业并肩战斗。
景盛三岁时随母亲回到夏城,回到了姥姥姥爷所在的城市,他也因此来到了他的第二故乡,来到了母亲盛世生长的地方。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一家三口至今都分隔两地,聚少离多。
跟他有着差不多经历的人,还有任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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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之初的父母自从毕业开始工作就一直两地分居,有了她之后依旧如此,活像离异家庭一般。
两个家庭亲子时光少之又少,除非逢年过节,才能享受片刻圆满。
盛世调回夏城和任之初的母亲张文慧共事之后,情况算得上有所好转。职业原因免不了平日繁忙,经常一个妈带两个孩子,在两个家轮流吃住。
至今两个人的家里,还留有对方的房间。
后来慢慢长大,盛世和张文慧不断升职,工作也变得越来越忙,反而是景盛和任之初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因着二人的年龄差,说任之初是景盛带大的也毫不为过。
景盛的姥姥姥爷倒是都在夏城,可二人忙于科研,所以盛世很少去麻烦二老。横竖景盛好养活,不用她操很多心。
好养活的景盛满意地眯了眯眼睛,摸了摸任之初毛茸茸的脑袋:“乖,那老哥我就等着你的大餐了。”
尽管景盛没有妹妹。可任之初,就是他的亲妹妹。
“我手机刚贴完膜哎!就没了?没了?没了?!”任之初双手一摊,还是难以置信。
“也是奇了怪了!你不心疼你才买的手机,心疼刚贴的膜。”景盛也双手一摊,同样难以置信。
“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培养出感情嘛。”任之初一脸的云淡风轻,说到膜就愁云惨淡:“可膜不一样,膜是刚贴的,还热乎着呢!”
看得出来任之初真的很意难平了,一路上都在怀念她刚贴的膜。两站路他们走过来的,任之初就念叨了一路。
“你不知道,我刚在天桥上贴完膜!下来手机就没了!这个小偷真的是、丧尽天良!”任之初话刚一出口,“叮”的一声电梯抵达四楼。
以至于电梯门刚一打开,虞朝希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句气呼呼的“丧尽天良”。
视线自然而然被带到声音来源处,没想到对方也下意识朝她看过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张因为打扰到别人而不好意思讪笑的脸,很博路人缘的娃娃脸长相,吸引了虞朝希全部的注意力。
她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女孩子旁边站着的人,那个自从电梯门缓缓打开视线就投放在她身上的人。
景盛笑了一下正准备接话,就看到电梯门后面一张不久前才见到过的脸,出现得太突然跟上一次一样,以至于他觉得周围空气都凝固住了。
因为认识所以没法儿表现得若无其事,景盛瞬间手足无措四肢变得僵硬起来,尽管只是他单方面眼熟她。
幸好眼前的人没有注意到他,景盛暗自舒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心头升腾起一阵莫名情感,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擦身而过之际景盛忍不住回了下头。
一只纤长的手伸向前一些,是按电梯的必要动作,本不该有什么再勾起景盛的心弦。
只是在书馆昏黄的灯光以及电梯轿厢内同样色系的灯光的柔光滤镜下,那只伸向前来的手白皙、好看……
以及,指间倏忽一闪而过的亮光。
景盛脚下未停,依旧是和任之初前去书馆的不间断步伐。
方才侧身让路的惯性动作下,他的剩余目光里,是电梯缓缓关闭的门。
重新开始流动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清香,闻着像是洗发水的味道,又或者是沐浴露。
随着景盛走远的步伐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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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岁,本命年。
年纪、大吗?
华灯初上,送任之初回学校之后的景盛躺在床上,脑海里突然一闪而过一道亮光,他就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白天时间紧张事出突然来不及细想,此时此刻放松下来,景盛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个方向。
他极力想要搜索更多更深处的记忆,试图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脑海里所有回忆一幕一幕慢动作似的回放,相关记忆全部拼接在一起,无果。
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如果说当初在校园里对她惊鸿一瞥是因为觉得她有趣,那么不久之前在地下车库里隔着多年时光再一次看到她,景盛这才回过一个漫长的神来:她好像不仅仅,只是有趣。
虽然他们两个人之间隔着七年的时间河流;虽然七年时光并没有隔开她和她身边的男生,他们依旧携手同行,景盛还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点。
那个男生并不陌生。
当他第一次看到虞朝希时,那个男生就在她身边。
景盛至今都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一个大课间,在人潮拥挤的楼道里,走在他前面的女生突然之间轻“啊”了一声,一旁的男生闻声立马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