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太过凄怆,他似乎瞬间被什么东西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四肢发软,指尖都开始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起来。
你要,弃我而去?
哪怕只是这一个念头,都能叫他疼到神魂俱碎,似要被什么东西生生撕裂。
“爷?”
女子弯起眼,明媚的日光破碎在她清澈又温软的眼里,那默默涌动着的情愫与难以言喻的哀怜叫他原本兵荒马乱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又做噩梦了?”
“嗯”,她伸出指尖,慢吞吞地戳着他的眉心,“可记得自己梦到什么了?”
“记不清。”
“真是奇了”,女子的声音轻悄悄地,似是也陷入什么难言的迷乱中,喃喃低语,“鸦娘这几日,也总是做噩梦。”
在那些梦里,她经历着各种各样的惶恐和悲痛。只有一点,她是明确知晓的。
那便是,还有一种全然陌生的憎恶与怨恨,总是在梦醒后,萦绕在自己的心尖,久久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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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两相疑(二)
官念自入宫后,就没有见过官白纻。她被分到紧东边儿的伴月轩,离皇子们的宫所远远的,离睿宗的乾清宫也远远的。
离伴月轩最近的宫室是储秀宫,里面住着为淑妃,她是郑国公府家的姑娘,是陆皇后死后国公家填进后宫的姑娘。只是睿宗对这位妃子并无多少喜爱,也甚少宠幸。
这位淑妃的性子,倒是顺应了她的封号,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性子温婉贤淑,但也有些许的木讷和古板,据说这性格与那陆皇后几乎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这淑妃的模样比不上陆皇后。
陆皇后是当年大历的第一美人,现在的国公家第二位绝色的姑娘陆蓁蓁,据说也只有自己这位姑母的六七分神韵。由此可以想得那位皇后样貌如何。
然而就是这样的娇人,在入睿宗后宫后,睿宗也只是在新婚几月去得勤些,之后又有大选和新的秀女进来,陆皇后就逐渐失了宠爱。
直到最后,在睿宗的特意冷落下,成为整个后宫被彻底忽略的存在,堂堂大历第一美人,享有无上尊荣的皇后,最后居然是因医治不及,病倒在除夕夜,咯血而亡。
那年除夕夜,整个宫城灯火通明,宫宴上众人酒酣耳热、共同守岁,而皇后的重华宫里却哭声震天、求医无门。最后,在新的一年的晨钟瞧向前,皇后薨逝的丧钟骤然而起,一夜之间,红绸换白幡。
这些事情,是官念入宫后,听一个玩得好的小友讲来的。他是个小太监,叫小顺子。长相秀美、身形纤弱,就连那说话喘气的声音都是酥酥麻麻的,透着股子媚劲儿。
官念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对他没有多少恶感,而宫中的人却大多瞧不起他。就连贴身伺候官念、脾气温和的小宫女青枝,也看不上小顺子,还时常背着官念打骂他,叫他离伴月轩远远的,不要脏了这块干净地方。
“这些人欺辱咱家,咱家也不生气”,小顺子弯着他那双桃花眼,水波潋滟地瞧向官念,用葱白的指尖儿捏住她的鼻尖,“咱家是给陛下开偏门的,他们嫉恨着咱家,又瞧不上咱家,自然会打骂。”
“什么是开偏门儿?”
官念记得她这样问,那小宦官登时羞红了脸,双颊飘起两抹桃色的云霞,艳丽得骇人,“你个好端端的姑娘,问这样的事情作什么?”
然后,就是妖书和天火,这两件事情太大了,大到连她这样身在深宫的女人都能从仆役的口中听到近乎整个事件的全貌。
在得知堂姐撞破了头后,她也跑去重华宫想要探望,却被那重华宫的侍卫拦在了宫外。那重华宫里的大皇子,似乎不是很想要堂姐见她,又或者说,不想自己在堂姐受伤的时候去见她。
堂姐入宫,连银栀都没有带在身边,现下又不许她这样的亲眷探望,那便是将受伤的人整个囚在了那重华宫内。
但是官念想起之前在花园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皇子,又念及堂姐看向那人时,眼里的情绪,思来想去,还是消停下来,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伴月轩。
然后,就是一日又一日同样的日子。不甚丰盛的饭菜,被克扣的分例,出去被人欺负回来哭哭啼啼的青枝,还有每日夜里,偷偷跑来与她说话的小顺子。
自那妖书和天火后,小顺子愈发的消瘦了。他脖子上的痕迹愈来愈可怖,手腕和手肘上的青痕也层层重重地叠加起来,每日官念给他上药时,他都要瞧着比前一日更消沉几分。就连那素来挂着水的桃花眼,也逐渐地无神空洞起来。
“娘娘”,小顺子忽然伸手,头一次攥住她的腕子,“咱家是个贱人,但也有几分本事。只盼着娘娘不要嫌恶,学了这些,日后或许便可博得陛下青眼。”
小顺子头一次,爬上了她的床榻,也较她知晓了什么是世间的极乐。
又是一夜,那天的月亮极圆,伴云轩小小的内室里,她躺在那云一样松软的床榻间,累极,连那神情都怔忪起来,只知道咬住下唇好抑制住口中的动静,鼻间仍旧在难耐地喘息。
小顺子逆着月光,将黑发拢到肩头的一侧,俯下身,拨开她湿漉漉的鬓发,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额角。
“娘娘,你真美,像花儿一样。”
她想说,她再美,也不会美过月光下的小顺子。他当时蒙在那霜白的月色里,潋滟着水光的两眼,眼尾花似的卷起,带着数不清的万种风情和缱绻。
他的嘴唇柔又凉,可以叫人舒服到天上去,就连那满是伤痕的身子,也像是被泼墨的梅花图,美得惊心动魄。
然后,小顺子就没有再来了。
“青枝,你知道小顺子去那里了吗?”
小丫头的脸上已经看不见开始时的厌恶和抗拒,她努力遮掩着哀伤的心绪,装作一副仍旧冷漠又讨厌的神情。
“娘娘,那个小宦官昨儿前夜里在陛下的榻上咽气了。陛下震怒,命人当场裹了草席丢进了乱葬岗。”
“据说,那小宦官死得很是凄惨。”
“下身的血止不住,将那抬人的担子都染红了,淌了一路。”
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画面,月色如霜雪,被宫人踩得发亮的地面上,落下一滴又一滴的血点,它们逐渐在那玉一样的地砖上氤氲开来,化为朵朵红梅,透着几分濒死的妖冶。
***
官念隔日从床榻间爬起,她的眼已然是肿得睁不开。官白纻来得时候,瞧见她这副模样,被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
“堂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官念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是有些不清醒了,不然也不能这样直接了当地询问堂姐的来意。幸运的是,官白纻没有觉得冒犯,只是转头,将青枝打发走,关上门后,这才款款地坐到自己的床榻边。
“你知道伯父为何叫你入宫?我……”
“堂姐”,官念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长了见识,她只是听了官白纻的开头,便知道了她的打算,“我愿意。”
她哑着嗓子,“但是我有个小小的念想,堂姐你要帮我。”
乱葬岗,清风明月。
这不是官白纻第一次到乱葬岗,却是今生头回踏足这里。她回身牵住浑浑噩噩的官念,递过去帕子想让她掩住口鼻,却被对方摇头拒绝。
官念找人很快,无他,只因那人实在是太扎眼了。漂亮成那副样子,即便是在死尸堆里,也是能一眼就叫人瞧见的。
她上去帮忙,两个女人将这个看上去清瘦实则分量还不轻的小宦官拖到乱葬岗的背面,官念一个人挖了坑,她挖得极深,似乎很怕挖潜了叫这人的尸首被野狗刨出来吃掉。
她跪在那个野坟的坟堆前,也不哭,也不磕头,就这么跪着。直到跪麻了,才略有些迟滞地站起来,官白纻上前扶起她,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个幽魂。
二人踏着月色往回赶,仗着有殷俶的令牌,倒也不必太过狼狈。
“堂姐,你知道这小顺子的来历吗?”
“怎么,你还想着要给他迁坟?”
官白纻面无表情的侧脸在月光下颇为冷清,“他原名刘青才,邵阳青州人士,生父好赌,将他卖进花楼里唱曲儿,后来被三皇子挑中成了他的嬖人,后三皇子为讨好陛下,并着套极为珍贵的盘子,一并献给了陛下。”
睿宗身边的人,她不说了如指掌,该知道的阴私却定是桩桩件件都不会差下。
官念攥着官白纻的袖子,夜里风大,官白纻的广袖被风吹起,长长得鼓动飘摇。官念出神地瞧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堂姐,我还有件事未与你说。”
“前几日我想去重华宫递消息的,但是都被拦下来了。”
“爹爹和娘亲修书过来,他们已经离京了。只是烨哥哥没有和他们一起,他好像寻了什么人,给人做了幕僚,在爹爹和娘亲离京前,就从府里搬出去了。”
“更多的事情,爹爹和娘亲也不知晓。”
官白纻心里提起口气,酸涩异常。
“我知晓了”,她蹙眉,“打明日起,我会常来你宫院,日子就定在除夕夜。”
前世的除夕夜,睿宗在宫宴中半途离席,得了段奇缘。那个女子也被睿宗很是宠爱过,最后却因为过分跋扈被厌弃。如今,却可以拿来为官念铺路。
只是,想起官烨,官白纻心中的不安感愈演愈烈。或许无论如何,官烨都会选择走向自己的对立面。她将官念送回宫,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心里有个声音不住地提醒她,今晚还有个十分重要的事情,绝对不能忘却。
她抄了条御花园的近道,在一片漆黑中飞快地超前行进着。两侧有奇石和珍异的花草,在阒然无声又黢黑的道路里化为怪影,随着她的行走忽长忽短,连绵成恐怖的两痕怪影。
不对劲,她心中生疑,面上镇定,左手已经勒住腕上的佛珠,右手袖口滑出殷俶再次相赠的匕首。一点点寒芒,在这深邃又压抑的黑暗中,最易被忽略、却也最是危险。
第27章 两相疑(三)
晌午官白纻给殷俶篦完头发,二人用完饭,她换了身衣裳就匆匆去伴月轩寻那官念。
整个宫里空荡荡的,殷俶一人百无聊赖地晃了几圈,最后又在午时她坐过的地方歇了些时辰。
醒后,闲闲地翻了几页书,觉得无甚滋味,随手丢下,这才唤来伯柊和三思,要换衣出宫。
“主子,这是第三身衣裳了。”
伯柊低头哈腰地抱着几身衣裳站在齐人高的铜镜前,额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脸上挂着笑意,几条被挤出的褶子里也都是油腻腻的汗光。三思抱剑躲在伯柊身后躲懒,偷偷用手揉着自己还没缓过劲儿来的屁股。
齐身高的铜镜里,映照出个人。只见他长身玉立,头戴玉石镶嵌的小冠,身着蓝色交领百褶广袖中衣和银色的水波广袖外衣,腰间是绣着竹鹤的白色刺绣腰封和白玉玛瑙宫绦,并一个成色极好的白玉玉佩。
他又从伯柊手中取来藏青色,领口有圈儿雪白兔毛的刺绣披风,披挂在身上。
镜中的人抬眼瞧过来,片刻后又垂下眼,细长的眼尾里流露出些许心事。
“主子欸,瞧了您,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伯柊笑眯眯地奉承道,不着痕迹地踹了脚身后的三思。
“欸?对!”
“比那高年如何?”
这一言,竟是把三个人都问愣了。
高年是谁,伯柊生在内宫,对前朝事知道得有限。三思到是知晓这高年的名讳,但是他却不知自家主子为何要提这高年。这人不是前段日子主子出宫见得很是勤快的朝臣吗,怎么突然想到了他。
“高大人虽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只是”,三思吞吞口水,“依小人所见,他的容姿不及主子。”
殷俶的脸色在问出那蠢话后就阴沉下来,他听到三四的话,鼻间冷冷一哼,甩袖大踏出宫去。
*
“小玉先生,您昨儿的话本还没给我们这些姑娘们读完呢。”
漂亮的女人弯腰痴痴的笑着,软成蛇的身段儿就这么搭在男子曲起盘坐的左腿上,她的四周还围着几个衣着轻薄、眉眼含春的美人。
被围在中间的、是个年纪很轻的男子。面皮白白净净,生了双狐狸眼,偏那眼仁黑润深邃,是狐眼猫瞳。两弯眉斜飞上鬓角,薄唇含笑。
这样的人,板起脸来的时候会阴森森得慑人,可当他笑起来,眉眼俱泡在那春水间,就是眼波盈盈,足以勾软这世间最冷硬的女人心肠。
“爷说了,今儿要见个大人,你们莫要再胡闹。这些银子,拿去耍叶子牌,不准再闹。”
“谁稀罕你这两个臭钱,姑娘们盼今日的话本子盼了多久,你这个黑心肝的,若是不讲,便不要再来了。”
那个动作最大胆的姑娘柳眉倒竖、粉面含嗔,其余人也不依不饶地前拽住这位的衣服。高年捂住脑袋苦笑,“姑奶奶们,放了爷,今儿真是位大人物。爷要快点去碧海楼候着,若是去晚了,爷的这颗脑袋也留不住,那里还能给你们再念话本子。”
听到碧海楼,这些人都松开了手里的钳制,那个躺在他膝上的姑娘撇撇嘴,爬起身来。
“不念就不念,凭白拿碧海楼压我们。应娘,拿着钱,咱们走。”
那个叫应娘的,此刻正抱着琵琶静静坐在离高年最远的位子上,闻言轻轻应一声,拿走了钱袋。高年松了口气,理理衣袍,从脂粉堆里逃出来,飞也似的往那碧海楼赶。
京都有条著名的东街,那里有一溜儿的酒楼客店。同行是冤家不假,可当所有的客店酒楼都扎堆儿挤在一处,还会有什么人去其他地方寻住处。因此所有酒楼东家都削尖儿脑袋挤进东街。
于是就有了那一溜儿的缚彩楼门,一入夜,便是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有浓妆艳抹的妓子数百扒在那酒楼的栏杆上、甩着各色手绢儿呼客、衣袂相连,远看就像那从天上结伴儿下凡的女神仙。东街南北各有两巷,是大小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