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了看高年,对方面容清俊、生得精致漂亮, 正是最好的年纪, 不似自己,外表仍旧青春, 内心却已是枯井。
“你若娶我, 会耽误了你。”
“官姑娘”,高年朗然笑道:“你这一瞧, 便是话本子读多了,被那里面的情爱迷了眼睛。这世间哪有什么矢志不渝的爱呀、情呀,若真有, 又怎么会被世人搬上戏台写进话本, 反复演绎。正是因为它难得, 所以众人才稀罕。”
“依小玉瞧,这情爱纵然难得,却不是不可改变。情爱一事,不过是以心换心罢了,若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也撑不了多久。就算你能撑一辈子,难不成下辈子还能坚定不移,小玉不信。”
官白纻闻言冷笑,却不插话,仍旧听他说下去。
“况且小玉喜欢姑娘,若能娶了姑娘,怎么能说得上是耽误。要耽误,也是小玉一厢情愿地耽误了姑娘,耽误了你去寻更好的男子。”
“我若与你结亲,怕是此生都要在这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如此你也愿意?”
“小玉不愿。”
高年见她蹙眉,笑眯了眼,“如此可好,小玉与姑娘打个赌,姑娘先嫁与在下。你我二人约定个时间期限,若是超过了期限,姑娘没能爱上在下,你我二人便和离。姑娘继续恋慕殿下,小玉则去再寻良配,只是这时间期限,需得在下说了算。”
这倒是个办法,既免除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又不必耽误高年。
“可以”,官白纻点头,“如此也好。那我便寻个时间与殿下说清,你我便定下亲事,如此殿下也能安心。”
她又思忖了半晌,片刻后,忽而觉出些许不对,“慢着,这期限你可还没说,要多久?”
高年伸出自己的右手,将掌心摊开在官白纻面前。
五年?十年?
他抽出腰间的扇子,用扇柄描了描横亘在掌心上的那条掌纹,“这条掌纹断绝之时,便是在下殒命之际,期限便定这般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官白纻抬袖掩住双眼,忽而闷声询问:“我不明白,为何你对我便如此执着。”
在她的记忆里,高年就只是殷俶口中凉薄的两个字,每当殷俶说出口,就是她心痛难忍,气急愤急之时。她前世的记忆,便停留在因为这高年,自己生生撞了柱子自戕之后。再之后,自己似乎就殒命。
她似是没有亲眼见到殷俶登基为帝,亦没有见到陆蓁蓁入主后宫,更不知道这高年日后的下场。
对方的爱意来得突如其来,叫她难以招架之际,还生出几分惶恐与疑虑。
“官姑娘”,高年摇开扇子,叹了口气:“小玉虽与姑娘只是几面,却也觉得姑娘是个极为理智聪慧的。当日碧海楼,你又为何能毫不顾及自身安危,连大殿下都忘却了,只是将我护在身下。”
“你方才的话,该是在下问你才是。”
“我高年又是何德何能,能得你不顾性命、以身相护?”
此言一出,官白纻却是愣住了。
天上的月儿捧着脸,无辜又纯洁地耷拉下眼皮,瞧着这下面迷离又混乱的一夜。
官白纻单手掩面,浑浑噩噩地从花园中走出来。她神情恍惚,连脚步都掺着些许踉跄,耳畔仍是高年尚算温和的反问。
是了,为什么会救他?又为什么能任由这人如此轻易地靠近?
前世不是只因听到殷俶有将自己嫁予此人的念头,她便已经羞愤至极,自戕以明心智了么?
脑海中似是浮上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该是一个人的背影。只是她想走上前去,眼前却竖起看不起的藩篱。她的手申不过去,她的呼喊也不能被对方听到,她只能用力地捶打面前的墙面,想要挽留住什么,可对方就那样脚步不停地缓缓走远,直至消失在她的视野尽头中。
“文征……你能不能,回头再瞧我一眼。”
哀戚的女音凄婉悲怆,却挽留不住那离去的脚步。官白纻觉得这声音分外熟悉,她呼吸一窒,循声过去,躲在遮掩的假山后面,轻轻探过头去瞧。
衣着华美的女子站在光影中,泪流满面。她头戴珠光四射的花冠、插满了珠翠,身上的衣服层层堆叠、像那开在盛夏中的牡丹,繁复金贵。
伴随着抽泣带来的躯体颤动,她便像那正经受骤雨摧残的花枝般痉挛得摇颤着。她是陆家的女儿,不能纵情地笑、更不能畅快地哭。哪怕心痛到极致,也只能以这样扭曲的端庄姿态,在这无人会在意的深夜,稍稍失态片刻罢了。
是陆蓁蓁。
官白纻不由自主地扶上胸腔,那里面正呼啸着西北的冷风,有什么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
她探出身,就要上前,一只手却骤然从她身后绕出,捂住她的嘴唇,将她又拽回假山背后。
他漫不经心地越过官白纻的侧脸,微微探出头去查看那处的情形。他的气息拂过她的侧脸,眼睫在眨动间似乎也刮擦过她的耳尖。独属于他身上、厚重又温醇的檀香气包裹在她的身侧。官白纻伸出两只手拽上他的腰上的挂饰,紧紧收紧。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依旧很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在观察着,不见丝毫被心上人背叛的愤怒或羞恼。他看向陆蓁蓁的目光,平静得如同看着一株花、一棵草般稀松平常。
他的指尖温柔得搭在她的侧脸上,细腻柔软的指腹、沾着些许的湿冷的意味。就像那蟒蛇湿滑的肚腹,缠绕上她的面颊。
醉酒、受伤、神志不清时,被他含在嘴中小心翼翼低喃却不肯大声倾吐的那一声声呼唤犹在耳畔。念起陆蓁蓁时,那不似作伪的脆弱与依恋的神情犹在眼前。
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呢?殷俶,你不是爱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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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除夕夜(七)
殷俶从官白纻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困惑和疑虑, 他却没有此时为其解惑的打算。他冷眼观察着陆蓁蓁的动静。
见她还痴痴站在原地,他轻飘飘地哂笑一声,顺手握上官白纻的手腕, 将人拉走。他对旁人的故事素来不过是闲来瞧上一眼,权当解闷。
他在前面不言不语地走, 官白纻虽被他牵着,却笃定地知道他要去的地方。这似乎已经成为二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前世那么多年的厮守,这样的默契何止这一桩。
他在她心中留下了那么深的印痕, 以至于当她开始思虑着如何将这人从心底里拔除时,却愕然地发现,这人早已深深扎根于心中,根系繁茂。
她在他心中, 究竟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她前世不敢去想,可今生,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时不时地浮上心头, 一遍又一遍地拷问着她。
二人走到一处结冰的湖面, 厚厚的冰层上,是凝结如霜的月光。过了半晌, 天上飘出半片乌云, 月亮隐在那云层后,天地灰暗下来, 飘起细微的雪粒。
湖面黯淡下来,愈发显得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与里面的丝竹歌舞是如此繁华喧嚣,也愈发让他二人显得寥落起来。
虽寥落, 却并不孤寂, 毕竟还有人陪着。
殷俶拽着她顺着窄窄的木走道来到湖心白色大理石雕琢的亭子内。四四方方一小亭, 从亭内一眼瞧出去,是望不见边的湖岸与铺天盖地的细雪。
天气冷下来,知道她畏寒,殷俶顺手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官白纻不肯,二人便这样推搡着走进亭内,最后共披着殷俶的大氅,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就这么紧挨着坐下来,一起望着亭外昏暗的风景。
“早知道,爷该撑把伞来的”,他瞧了眼外面的雪,蹙起眉。
官白纻斜睨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似是真有恼意,不由笑一声,从袖口里掏出小帕子,像模像样地举过殷俶头顶,“回去的时候,鸦娘用手绢儿为爷撑伞,保准伤不到头顶的这顶宝冠。”
殷俶也笑了,将头上的发冠解下来,揣进怀里。他知道这是官白纻在揶揄,这顶发冠他素日是不会戴出来的,唯有需要撑场面拿乔的场合,才会偶尔穿戴。
身为皇子,什么奇珍异宝不该见过。可惜他是个不太受宠的,所有银子都要如妇人般精细计算,仔细安排,才能撑出这一份皇子的尊荣,不至于露怯。
若是换任何其他人敢这般说,殷俶表面纵然不露声色,心里却已经定下了这人必死的结局。可偏偏换作官白纻,他就是生不出一点厌憎的心思,只是觉得她若喜欢,由她便是。
自他出生,他必得不停地算计着、提防着、经营着,才能在这深宫里好好地活到现在。他的幼年,被陆皇后的歇斯底里裹挟着一刻不停地向前;他的青少年时代,又因父亲的不喜与李贵妃的敌视,活得更为谨慎。
似乎没有一处地方,能让他停住脚,扶着墙,稍稍喘口气。
只是,他半垂下眼,佯装自己闻不到整个大氅里充斥着的女儿暖香,顺带遮掩着眉眼间的闲适与眼眸里松散的倦怠与浓郁的惬意。
官白纻钗环上冰冷的珠串流苏垂下来,蹭到他的眼角。他也不挪动,任由这流苏亲昵又缱绻地挨蹭着他的眼角,逐渐染上些许温柔的热度。
“爷,今夜的事?”
“陆蓁蓁送的人叫宋文征,此人是郑国公心腹的遗腹子。那个心腹为救国公而死,所以郑国公便将宋文征接到身边教养,此人与陆蓁蓁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鸦娘瞧着,那陆姑娘对这位文征用情至深。”
她试探着说道,殷俶听到她称呼宋文征的方式,神情里透着些许不虞。又听见她的问话,抿抿唇,轻慢地挑了挑眉,“不过一将死之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见官白纻看过来,他继续说道:“宋文征今日是随军去镇压西北边境的动乱,前世他被蛮人俘虏,做成了人头酒樽。他的同袍冒死潜入蛮人驻扎的营帐,也只抢了条胳膊回来。”
“我记得,前世陆姑娘去和亲的,不就是蛮人的部族?”
殷俶不甚在乎地挑唇,露出一个玩味又恶意的笑来,“不必猜度,陆蓁蓁嫁的,就是杀了宋文征的这个蛮人部族。”
“你猜,她会不会能在蛮人的部族里瞧见宋文征的头骨。爷知道他们素来喜欢保留一些精美的战利品。”
殷俶伸手,将额前散落的碎发撸到脑后,他生得好看,举手投足间都有种飒爽的味道。偏生此时,他又斜睨过来,细长的眼尾微微挑起,眼眸是纯然又清透的全黑,就像那不知人间烟火的神仙,百无聊赖地聊起人间的什么见闻。
不见入心,也瞧不见用情。
官白纻瞧着他,还是哪哪儿都喜欢得紧,就连这副冷漠残酷到惊人的模样,她也喜欢。
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絮絮地讲话,耳畔又传来细碎的风雪声,她一阵恍惚,竟然觉得这风雪声有那么几个时刻,化为骤雨拍打湖心亭砖瓦的轰鸣。
那是前世的一个雨天,她和殷俶也是这样懒懒散散地窝在亭子里,听雨闲谈。
她入宫已有两三年,殷俶的境遇依旧不见好,处处被殷觉压一头。这天他又被睿宗寻了个由头停学三月,殷俶便索性握着书卷,拉官白纻到那湖心的亭子内偷闲。
他一边看着极晦涩的经卷文章,一边用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书卷,好似在为亭外的雨水打拍子。
官白纻是个俗人,她不懂这哗啦哗啦的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只是觉得无聊,便缠着殷俶要回宫里去。
“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殷俶含笑骂了她一句,官白纻冷笑:“我觉得是你们这些酸腐文人装腔作势,你且告诉我,这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哪里比得上前些日子进宫里唱戏的那个名角儿唱得动人心肠。”
“爷前些日子读些杂书,徐悲文大儒也喜听雨。每逢暴雨,他听雨声便好似听到那万民齐哭,总会潸然泪下。”
“心怀苍生,所以连听雨都能听得到百姓疾苦。爷听雨,也是为这个?”那她还当真是错怪了他。
殷俶放下书卷,朝官白纻挥挥手。官白纻半信半疑地靠过来,熟稔地半躺进他的怀中,殷俶伸出两只手掌,盖上她的双耳,“你且细听。”
“这雨声,像不像千军万马奔腾、战马嘶鸣。”
“这一声,像不像贯通东西的九曲江、奔入海口的巨响。”
“这一声,像不像帝王登基的礼乐、这声是要百官朝拜、这一声是要万国来贺。”
他转过头,露出如刀的下颌线条,神情中还是青年人的锋锐与狂放。他在宫中是素来内敛的,就像那被迫收回剑鞘里的宝剑。只是他会在她面前,偶尔出鞘,流露出些许野心。
官白纻没有一直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去听被他手掌隔断的、模糊的雨声。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似是真的看见了嘶鸣的马蹄与满是硝烟的战场,看见了象征中原之地的九曲宝江,也看见了殷俶身着华服,遥坐在高高的皇位上,俯首看下来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这个场景。可是望着开阔又广大的湖面,她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解脱与释然。或许,她对一个无心的人动了情。
说他无心,不过是这颗心要装得东西太多、要顾虑的东西太多,已经容不下什么儿女私情。就连陆蓁蓁这样,他肯豁出性命相护的女子,可殷俶却丝毫不在意对方爱着别人,也不介意她与宋文征的关系。
他终是至高无上的王,这些私情,或许过于细微和敏感。他即便有了,或许也永远不会在意。她的所有痴念、所有妄想,不过是可笑又可悲的独角戏,最终感动的人,也不过只有她自个儿一人。
也罢,官白纻拢紧了大氅。
高年说的话,也不是全然不能听。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对了。如果她想继续恋着殷俶,便不能再这般不顾一切地贴近。这样只会平白消磨他对她的情分,只等一日他烦了,不再顾念旧情,她便真的永永远远不能再靠近他半步了。
或许,是时候真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7 23:02:10~2022-07-12 22:5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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