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已经是一片狼藉,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璎珞绕开这些碎片,开口:“把地上的东西都扫干净。”
围着阿哥们的宫人们都扭回头来,慌忙地跪下行礼,然后站起来扫走碎瓷片,无声地退了下去。
六阿哥转头看过来。
他比璎珞上次见他的时候又长高了些,眉目孝贤的影子越来越重了。就是紧蹙的眉和写满怒意的眼睛,看上去也有一种让璎珞亲切的味道。
她走过去,永琮的视线随着她移动。
一直到璎珞和他面对面坐在床沿,他都没有说话,比起上次在御花园他对璎珞的厌恶排斥,这次他的情绪变得复杂多了。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扫过雪白的面庞,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直视璎珞的眼睛。
“他们说,母……苏纯妃是当年我皇额娘去世的真凶,而你,一直在调查她的死因,是你揭发了纯妃?”
璎珞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像看着同等岁数的大人,而不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她说:“是。”
永琮咬了下下唇,露出他惯有的、思考时的表情,很奇怪,这样一个孩子,思考问题的神情却显得非常深沉,仿佛那小小的头脑里在飞快转动些复杂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一般人无法领略到的。
璎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看他和娘娘别无二致的面容时,忽然发现了他面庞上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
真少见,人人都知道六阿哥是个暴脾气的小霸王,却没多少人见过他沉思的模样。
永琮的目光定在璎珞脸上,他微微眯起眼,记忆呼啸着涌上来。他记得年幼的自己看着动作利落的大宫女一字一字叫着“璎珞姑姑”,那个梳着两把式头的宫女,头上系着红绳,永琮小时候经常拔她头上那条红绳,有一次把她的两把式都拽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早夭的小九、逝去的亡母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永琮的脑中。这些年他屡次想回忆死去的皇额娘和弟弟的长相都没有成功,但是今天他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样貌。富察容音抱着永玥看着他微笑,唤他小六,永琮在睡梦里突然就醒了。
皇额娘死后,宫里除了皇阿玛,再也没有人敢唤他一声小六。纯妃对他很好,他愿意叫她一声纯母妃,但也仅此而已了。孝贤皇后死的时候永琮已经记事,他知道自己真正的额娘是谁,也知道孝贤有多爱他。
因此起来以后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他砸了自己眼前所见的所有器具,看着宫人们进来呼啦啦跪倒一片,就想起当年长春宫前跪着的那一殿人。
他真想逃出宫去,永琮想,他再也不想见到宫里这些人,他想去富察府了,小舅舅上了战场,但没关系,小舅妈还在,他跑去富察府也会过得很开心。
这当口,令妃进来了。
永琮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他想起记忆里那道剪影,又想到钟粹宫里那几盆兰花。
这么小的人,忽然就觉得很累。
从四肢百骸涌起的累。
他盯着璎珞的眼,认定了,只要她说了是,他就信。
他听到了她的“是”。
永琮的肩耷拉下来。
说与纯妃没有感情是骗人的,她养了他这么多年,虽说用心未必很好,但终归是非常宠爱他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孝贤之后永琮所需的母爱,所以他敬重她,也打心眼里喜爱她。
真相总能把所有幻象一朝撕裂。
再没有像此刻,永琮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往常这个身份只是他无赖耍横的倚仗,从今天起,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是多么不同。
——是啊,我是大清唯一的嫡子,所以她们抢夺我、利用我、不惜一切地想毁灭我。
他无比冷静地意识到。
而眼前这个人呢?
他打量璎珞,打量着,忽然眼前慢慢模糊起来,这个没有一点首饰、素面朝天的女人突然就和当年那个长春宫的大宫女重合在了一起。
永琮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时候落了泪,他没有发现,表情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样:“我想皇额娘了。”
璎珞一直都很冷静地看着他,不多说话,不干预他脑中进行思考,她看着他面色变化,看着他神情软化,然后变回了那个惯会委屈兮兮偷偷对她撒娇的小六阿哥。
她伸出手抱住他,永琮没有挣扎,他甚至下意识迫切地往她怀里钻了钻,闻到幼时那种熟悉的味道,所以安心地停下了动作。
令妃拍着他的脊背,这孩子天生就有富察氏不屈的傲骨,背脊从小就挺得板正,从来没有弯下来过。她抬头,掩去眼里一点点的湿意,开口低声道:“永琮,皇额娘在天上陪着你呢。”
春末夏夜有些寒凉,他们像是两个依偎取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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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洲亲蚕礼很快就到了,京中的贵妇们按品级大妆穿戴好,要统一在皇后统领下跟去亲蚕。
那拉皇后对这次亲蚕礼重视非常,她的阿玛因为贪墨案被处死不久,辉发那拉氏声望一落千丈。辉发那拉这支在那拉氏里本来就及不上乌拉那拉,之前娴妃登上后座,辉发那拉短暂地与乌拉那拉分庭抗礼,但随着讷尔布一死,辉发那拉氏的声望一落千丈,就连皇后在后宫的威权都受到了影响。她定想利用这次亲蚕礼在满洲贵胄中重新建立威望。
近来皇后烦心得很,家族在前朝给她拉后腿,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皇帝和令妃因为苏静好的事又闹僵了,皇帝怀疑令妃私下杀了纯妃,不敢下令调查。令妃心知皇帝的怀疑,却从不解释,日日和六阿哥在一起,好似达到目的后已经不怎么在意圣恩了。皇帝见状,便越发难受,任谁看令妃现在的模样,都会怀疑她此前种种都是在与皇帝虚以为蛇,是在利用他达到报仇的目的。皇帝或许心里不信令妃会杀纯妃,但他觉得令妃不在乎他,这才是他们冷战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