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舒妃怀孕后,时春便经常进宫陪伴,替她挡去了明里暗里的算计谋害,那段时间才算是真切领会了后宫嫔妃的手段,每日都觉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等到十月临盆,舒妃生下十阿哥,饶是她对皇帝竟让淳雪怀孕感到惊奇怀疑,也不免松了口气,只觉得庆幸。
她以为或许帝王家也未必就如她所想多疑到那般地步,虎毒尚且不食子,当初在阿玛书房说的那番话或许也只是她的猜测罢了,毕竟如今叶赫已式微不成威胁,却没想到孩子生下来不代表劫难就过去了。
早春昼夜寒凉,大人夜里开窗睡一晚说不得也得着凉,更何况十阿哥生下来不过两月,自然是撑不住的。
这样又怎么能防得住?人心本就难防,这宫里的天要人死,谁能防得住?没有人。
舒妃面色惨白,昨日刚确认了十阿哥的夭折,她就大病了一场,再醒来已经是一副丧失生气的样子了。
纳兰淳雪看着时春,哀怆而忧伤:“姐姐,我在这里好冷。”
许多年前她看着淳雪走入宫门,那时就隐隐有了这种不妙的预感。进宫那日朱红的城墙下是一簇一簇的鲜红月季,鲜妍争艳,花苞下却闪着寒光的利刺,阴恻恻拥在宫墙下的阴影里,正如这深宫中一个又一个瑰艳凄厉的女人。
她伸手拂去妹妹眼角的泪水,褪去鞋袜,坐到了床上,把苍白憔悴的人抱在了怀里:“乖,今日姐姐在这里陪你。”
时春低着眼,一次次地抚摸着淳雪颤抖的背,手掌下的身躯纤细而消瘦,像是副披着皮肉的骨架。她想起以前,想起昔日的纳兰府,这个最单纯跳脱的妹妹并不得她的意,有时甚至会觉得她太过愚蠢,并未多么真心地呵护在意过,然而她终究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成长成这副模样,只是成熟的代价太大太惨痛,经此一事,相信她再不会天真。
时春为自己曾经的傲慢和冷淡感到内疚,也感到痛苦。手足的力量比她想得还要强大,没有人可以永远算无遗漏,这是时至今日纳兰时春的成长和领悟。
她开口,抚摸着淳雪的头发,轻声道:“雪儿,你是最出色的纳兰人,始终都是。”
一个想着要光耀家族的人,不过是天真了些,就合该被命运耍弄吗?
时春喃喃道:“纳兰家训,不避过去,不畏将来。从今天起,为自己而活吧。最起码,在这宫里……活得快乐些。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做了,让你去冲锋陷阵的人就不要再含着泪听她的话,你明明该比谁都恣意。阿玛额娘不需要你光耀门楣,平郡王府和富察家都庇佑着你,所以,活得快乐些。”
淳雪她,不是心灰意冷,而是已经心如死灰了啊。
当夜,翊坤宫发动,天未亮,皇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序十二,赐名永璂。
那时候淳雪刚刚睡着,时春汲鞋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去门口,向着翊坤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红日初升,有喜鹊在枝头叫,一切都是好兆头。前朝重臣齐贺嫡子降生,令皇帝都笑弯了眼睛。
时春却只看到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今日比昨日暖和许多。
等淳雪醒来,说不定院子里迎春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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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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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傅恒回京,沉璧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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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霍兰战休
乾隆二十年,前线传回好消息,耗费多年兵力的霍兰之乱终被平叛,拉锯了几年的谈判落下尾声。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霍兰部首领眼睁睁看着战局一路反转,接连丧失掉许多谈判依据的他也慌了神,直到清廷大胜的趋势再也避无可避,为了保命,他只能捏着鼻子跪服下来,对所有要求都接受下来。
富察家并不关心霍兰部首领在想什么,他们只为家里的四爷将要归来而喜气洋洋。下人们面带喜色地快步游走在回廊屋舍中,手里的托盘常满当当地放着为主人归家准备的物事。主院就更不必说了,四夫人面上虽然不显,但显然也非常高兴,下令要把主院的家具全都换成新的,所以近些天主院里是整个富察家宅里动静最大的地方。
若说现在富察家有哪处地方还能找到些清静,那就只有小少爷福隆安的院子了。因着小少爷现在正请着老师习武识文,且正在关键的时候,四夫人早就下令府里人绝对不能打扰到小少爷。
可福隆安也大了,很有自己的想法。他天资聪颖,文课上从不用人担心,看一遍书就能背得滚瓜烂熟;武课自小由阿玛身边的卜隆传授,若非卜隆跟着阿玛去了战场,他也看不上府里请的武学老师。因此,说是学习,当他想要跑出来偷懒的时候,是没有老师会不同意的。
于是府中下人在忙碌着收拾宅院准备迎接男主人回家的间隙里总能看到小少爷坐在他院子门口的门槛上,撑着下巴观察着回廊里走来走去的下人们。他眉眼肖父,身量一向比同龄人更修长,气质又像极了夫人,那张白玉一样的脸上雕着深刻又凌厉的五官,气度偏又轻柔而淡静,面无表情观察和思考的样子已经极具威仪,让路过的下人们都下意识屏起了呼吸。
少爷自从渐渐长大后,就越发不像个小孩子。便是看他如今的样子,谁能想起他才八岁?
你听,诚如他现在问的这个问题。
“霍兰既已大胜,陈令条目都由我朝来定。十七年阿玛上书皇上,若非霍兰部首领亲往朝觐,商定臣服,清廷必不得先停战事。然现下叛部首领率三百人逃出巴兰山,朝廷却下令即刻班师,只带回霍兰部大批物资,俘虏留给阿玛处理,负责善后。既然叛首还未捉拿回京,枭首以警天下,我军又占尽先机,为何不追?焉知留此遗贼,不会成他日大患?当年朱三太子一事尚且未过去多少年,霍兰部不过是地方上的一个部落,谨慎若此,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少爷若能这么想,当真是令人欣慰。”福隆安的老师扬起一个笑颜。
他是孔儒门生,前半生定居山东,为孔氏子孙授业,到老后归乡回到京城,就被富察家请入家宅,做了家中小少爷的教习先生。他本把这个差事当作是一个教导小孩子背书的轻松工作,倒未曾想过临老还能遇到福隆安这样聪慧的孩子。到如今,他已经不仅仅在教授他的学生背诵四书五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