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垂着头,望着地板上倒映着的灯光,心里就像有股冷风在呼呼地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天青再次开口:“当初医生就说过,晋渊只是受药物影响,暂时失去记忆,大概率会恢复,所以迟早都会经历这么一遭,逃避是没有用的,只能面对。再说了,记忆是人生的一部分,虽然没有必要刻意去寻找,但它要恢复的话,也不应该阻止。”
余殊轻轻吐了口气:“嗯。”
她抬起头,仰靠在椅背上,想起不久前她和乔晋渊也是这样坐在手术室外,等着小香儿出来,这才多久,手术室里的人就换成了乔晋渊。
乔旭坐到她身边,低声道:“没事的。”
余殊闭上了眼睛。
这家私人医院因为价格昂贵,病人不多,今天下午就这么一台手术。三人没有再交谈,走廊上安静得很。余殊觉得时间很漫长,手术室的门好像永远不会打开似的。然而等到门打开的那一刻,她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就必须得直面那个结果了。
最后还是乔旭迎了上去,问道:“医生,我叔叔怎么样了?”
医生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家属来我办公室详谈吧。”
乔旭那颗心还没来得及落下去,听到这话,又提了起来。
乔晋渊被推去病房,陆天青问余殊:“你去医生办公室吗?”
余殊望了眼已经远去的手术车,轻轻“嗯”了声。不管乔晋渊的情况有多严重,作为他最亲密的恋人,她都得面对。
乔晋渊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他现在整个人都处于混乱之中,打个比方,就像是多股势力在他脑中打架,必须得等打出一个结果,他才能从昏迷中醒来。
余殊问:“那醒来之后呢,会不会恢复记忆?”
医生道:“那要看到底是哪股势力打赢了,可能恢复过去的记忆,可能维持昏迷前的状态,也可能再次失忆。”
余殊&乔旭&陆天青:“……”
离开医生办公室后,三人一起往病房走去,余殊走在最前面,后面两个高大的男人衬得她愈发娇小,又低垂着个头,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乔旭上前一步,轻声说:“别多想。”
余殊没看他:“我在想一部老电影。”
乔旭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电影,下意识问道:“哪一部?”
余殊:“我的失忆男友。”
这部电影乔旭也看过,讲的是一个男人因为目睹前女友之死,受到刺激,从而得了“选择性失忆”,每次与现女友感情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触发大脑的保护机制,忘记她。所以他总是一次又一次恋爱,一次又一次失忆。【注1】
陆天青在旁边接话:“那也挺好的,每一次都是新恋情,你永远都是男人的新欢,不用担心他喜新厌旧。”
余殊斜眼睨他:“这话我要告诉安安。”
陆天青无所谓地一笑:“安安每天都是我的新欢。”
余殊无语:“陆总,这个时候撒狗粮有点不道德吧?”
陆天青笑道:“乔晋渊要是不服气,可以马上醒来对着撒啊。”
余殊:“……”
果然不愧是损友。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她的心情倒是轻松了几分。陆天青就是有这种魅力,好像天大的事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他总是那么沉着、冷静。
三人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余殊忽然想起一事,整个人都呆住了:“陆总,安安还在民政局等你!”她看了眼窗外,已经是晚上了,民政局早就关门了。
陆天青道:“没事,我给她发过消息了,改天再去领证。”
余殊有点忐忑:“安安不会生气吗?”
“不会。”陆天青一脸淡定,“她知道我跟晋渊是过命的交情,晋渊出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会理解我的。”
余殊想起先前乔晋渊几次去医院输血救姜兰的母亲,而她每次都因此吃醋,觉得自己有点小气了。
陆天青看她一脸沉肃,问道:“在想什么?”
余殊把事情说了,陆天青道:“那不一样。姜兰是女人,本来就容易引起误会,乔晋渊那个钢铁直男还从不解释,换谁谁都会误会的,这是女人的正常反应,你不必有心里负担。”
余殊心里好受了很多,不由得感慨,陆天青的情商真的甩乔晋渊十八条街。
三人到了病房,见乔晋渊静静地躺着,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余殊对陆天青道:“陆总,你先回去吧。”
陆天青也没矫情,毕竟安晴还在等他,点点头便离开了。
余殊赶乔旭:“你也走。”
乔旭小声申请:“我最近没有通告,跟你一起留下吧。”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实在让人狠心不起来,余殊叹口气,算了,毕竟从法律上来说,乔旭才是乔晋渊的唯一家属,而她只是一个外人。
两人一左一右地在病床边坐了下来。余殊望着乔晋渊,后者脸色苍白,唇上也血色稀薄,看上去有点脆弱。除了那次他淋雨后坐在她家门外发呆,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
可他明明也不是铁人,在CR病毒封闭期间,他冒险给她们送物资,被感染者打伤,用了未经人体实验的阻断药物,出了她家小区就昏迷了,好在及时被程威接了回去,这才抢救回来;
还有那次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被刺杀,在ICU躺了很久,医院甚至几度发出病危通知单;
还有她在遥平被劫持,他赶来救她,带着她躲避歹徒的时候,手臂被砸脱臼,内脏也受了伤,还主动现身诱敌,保她安全。而在她最终被歹徒抓住时,又为了她主动注射CR终极毒株,做了大半年的疯子……
原来,不止他缺席过她生命中的很多重要时刻,她也一样。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又不想乔旭发现,于是枕着双手趴在了床上。但乔旭跟她一起长大,哪能看不出来?他轻声道:“别太担心了。”
他知道自己的话苍白无力,但此时也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余殊,因为他自己也很提心吊胆。
余殊缓过那阵难过的劲儿,问他:“当初你守在ICU外,是什么心情?”
乔旭想了想,说:“当时就想,为什么躺在里面的不是我,而是小叔呢?如果我俩换个位置,事情就不会那么糟糕了。小叔那么坚强,一定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余殊静默了一会儿,又问:“那现在呢?”
乔旭望了眼乔晋渊:“现在我已经长大了,虽然心里还是害怕,但已经能理智地面对。”
面对亲叔叔或许不会再醒来的局面,面对永远不可能得到你的现实。
余殊闷闷地答了句:“那挺好的。”
当时他们都没想到,乔晋渊这一昏迷竟然会持续那么长时间,直到陆天青和安晴举行婚礼都没有醒来,最后是乔旭代替叔叔做了伴郎。
这些日子,余殊和乔旭想了很多方法,想要唤醒乔晋渊。乔旭故技重施,天天在乔晋渊耳边播放余殊配音的广播剧和动漫,余殊则把小香儿抱到医院,逗她咿咿呀呀地说话,但乔晋渊始终毫无反应。
陆安二人的婚礼结束,余殊立刻往医院赶,却在路上遇到了夜花千树。当时夜花千树正站在路边打车,余殊停下来问他的目的地,发现顺路,就送他一程。
夜花千树问起乔晋渊的状况,余殊叹口气:“还是老样子。”
“有没有想过给他点刺激?”
“比如?”
“比如我。”
夜花千树是在半路下的车,他跟魏澜要去参加一个饭局。等他走出几步,余殊忽然叫住他:“夜老师——”
夜花千树转头:“嗯?”
余殊问道:“你还喜欢我吗?”
夜花千树笑了。岁月好像没给他带来什么变化,他仍然气质温润,笑起来温柔极了。
“喜欢,对邻家妹妹的那种喜欢。”他冲她挥挥手,“再见,小余妹妹。”说完,他转过身,大踏步往前而去。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余殊,那是年少时的初恋,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因为一直惦记着,所以那么多年都没忘记。重逢的时候,他欣喜若狂,但又冷静克制,步步为营地想要圆年少时的梦。直到在外公的院子里,余殊说起自己对柿子过敏,他才蓦然惊觉,自己爱的只是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完全按照他的想象长成,并不是真实的余殊。
他还喜欢余殊吗?
答案是肯定的,温柔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啊?但他对她已经没有那种执着了,他不像乔晋渊爱得那么深,宁肯自己变成疯子,也不愿意余殊受一点点苦。早在他和乔晋渊对周从森的问题给出不同答案时,他就彻底放弃了。
这样挺好的,他对余殊的记忆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时刻,而他们是同事亦是朋友,可以互相帮助,互相关怀,这就够了。
余殊赶到医院的时候,收到了夜花千树发来的音频文件——是当初《涤荡》广播剧被陈晶晶举报后,被平台锁了的那几集,里面有她和夜花千树的亲热戏。
她停好车,来到乔晋渊的病房。男人仍旧静静地躺着。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面色不再像入院时那么苍白了。
余殊坐到床边,问道:“乔晋渊,你今天醒不醒?”
乔晋渊毫无反应。
余殊冷哼一声:“那就别怪我了。”
她把手机开到最大音量,点开夜花千树发给她的音频文件,放到了乔晋渊的枕边。
“哼,就问你气不气!”
一边说,一边探身查看。她虽然嘴上发狠,毕竟还是心疼乔晋渊的,见他嘴唇有点干,起身准备接点水。这几个月,乔晋渊全靠打点滴维持,但余殊每天都会用棉签给他喂水。
走到饮水机旁边,她才发现已经没水了,出门去找人来换,却在门口遇到了程威。
乔晋渊一直没醒来,公司靠陆天青和姜兰撑着,程威也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又遇到一个重大决策需要人做主,陆天青举行婚礼,姜兰一个人召开高层会议,几乎吵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疲惫地从会议室出来。姜兰让他来医院看看乔晋渊醒了没有,如果没有,就问问余殊的意见,毕竟她跟乔晋渊早晚会复婚,她的意见就约等于是乔晋渊的意见,可以用来堵那些高层的嘴。
这是大事,不能草率。余殊想了想,跟护士打了声招呼,拜托她们给乔晋渊喂水,便带着程威出了医院,找了家咖啡厅,准备坐下详谈。
她不是学生物医药的,只是因为父母的缘故,稍微懂一点这方面的粗浅知识。程威解释起来比较困难。这一说,就说了两个小时。余殊看看天色已晚,又请程威吃了顿饭,感谢他为公司的辛勤付出。
等再回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刚靠近病房,就听到里面传来争吵声,她一惊,条件反射想要推门,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吵架的人竟然是乔晋渊和乔旭。
乔晋渊醒了?!
她贴在门上,凝神细听。
只听乔晋渊在怒骂:“你个兔崽子,竟然趁我昏睡,帮夜花千树勾搭余殊?”
乔旭的声音弱弱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误会。”
“那这是什么?”乔晋渊吼道。
门没有上锁,余殊轻轻推开一条缝,只见乔晋渊身上的针管已经拔掉,此时右手拿着一部手机,正是她放在他枕边的那一部。
“你在我枕边放余殊跟夜花千树的亲热戏是什么意思,嗯?”乔晋渊怒不可遏,“这些音频当年被陈晶晶举报后就删除了,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夜花千树给你的?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是你亲叔叔,你竟然帮着外人抢我老婆?”
乔旭很委屈:“真的不是我,我进来的时候,手机已经在你枕边了。”
乔晋渊更生气了:“不是你,难道是余殊?她早就决定跟我重新开始,我昏迷之前她就是我女朋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怎么可能这样对我!”
余殊:“……”
可这真是她干的啊。
她往后退了两步,心想死道友不死贫道,乔旭是乔晋渊养大的,替未来的婶婶背个黑锅也无可厚非,她还是赶紧跑吧。
转身正要离开,病房门却被风吹开了——她刚才推开了一条缝,没有关拢,乔旭正好面对着门口,见到她的身影,立刻喊道:“余殊,你别跑!”
余殊想跑的,但是腿没他长,很快就被抓住,拽回了病房。
她望着乔晋渊,撒娇:“晋渊,你终于醒了,我好想你,呜呜。”
乔晋渊对着她的时候,脸色好了很多,柔声道:“我没事了,别担心。”安慰了她,转头见到乔旭,又开始生气,“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兔崽子竟然帮夜花千树追你,这个侄子我不想要了。”
乔旭可怜兮兮地望着余殊,用眼神祈求她说出真相。
但那是不可能的,余殊才不会承认呢,天知道乔晋渊吃起醋来有多恐怖!
她用眼神拒绝了乔旭,不过倒也没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走到乔晋渊跟乔旭之间,将两人隔开,防止他们叔侄相残,然后堆起笑脸望着乔晋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吗?”
乔晋渊点点头。
余殊拖着他坐到床上,一边伸出一只手在背后摇,示意乔旭赶紧逃命。乔旭会意,趁着乔晋渊的视线没在自己身上,一溜烟跑了。
乔晋渊正要骂,余殊抢着说道:“真的都想起来了?你讲给我听听,我来确认一下。”
乔晋渊想了想,那不肖的侄子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先哄老婆要紧,于是不再管乔旭,开始细细回忆自己跟余殊的过往。
他刚醒来,又跟乔旭大吵了一架——确切地说,是他单方面碾压乔旭,体力有点透支,说了没多久,就露出了疲态。余殊赶紧道:“你躺下休息一会儿,那些事不急,以后再慢慢说。”
乔晋渊没有逞强,依言躺下,余殊想去叫医生来给他做个全身检查,他却拽着余殊的手不肯放。余殊无奈,只好坐在床边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