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还是死了,死在官府的乱棍下,官府是人间的天道,有气运保护,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干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了气息。
又一次,看着她没了气息。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同她说一句“我是先常。”
黄泉路上,他去送她,她看着他说:“我认得你,小时候你救过我。”
其实,不只小时候。
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把一粒红豆放在她的手心。
“红豆?”她疑惑地看着他。
“是相思子。”他执拗地纠正她的话语。
“无所谓。”
然后她带着这粒红豆,走过黄泉,渡过忘川,饮孟婆汤,重新踏入轮回。
她再出生的时候,手心里就多了颗红痣。
【四】
他陪她走过很多世,有像第一世一样生活坎坷惨遭横死的,也有安稳幸福寿终正寝的,而他为了能照顾好她,除了默默陪在她身边的时候,都在努力修习术法。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似乎在看见一个凡人时,能够轻易知道这个凡人一生的命运如何。他不知道这是所有仙人都有的能力,还是他修炼出了什么问题,这令他很害怕,因为他每次找到她的时候,也总是能够轻易地知道她的命运如何。最可怕的是,明明他知道她的命运,却无法改变,他靠得越近,干预得越多,只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他终究不再是从前那个普普通通的说书先生,根本无法毫不顾及天下苍生。
于是,他只能不停变换身份默默地陪着她,然后在她再度转世时,将一粒相思子放在她的手心。
再一世,她成了皇帝最受宠的小公主,生平第一次偷偷溜出皇宫玩,被人流带动着走进一家茶馆,醒木一拍,说书先生缓缓打开折扇,徐徐道来,说的正是嫦娥偷吃不死药的故事。
“先生先生,”故事说罢,一个小姑娘问道,“那后羿呢?”
“后来,嫦娥仙子就给后羿托梦,教会了后羿做月饼的法子,于是每年中秋,嫦娥就可以通过月饼同后羿相聚…”
他一面回答着,一面偷偷看向雅座正在饮茶的女子,却见那女子放下茶杯后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说:“如果先生是后羿的话,会做月饼吗?”
没等他回答,她又接着说道:“如果我是后羿,我是不会做的。”
他不由捏紧手中的折扇:“是因为怨恨嫦娥偷吃了仙药吗?”
“不是,”她摇摇头,“只是仙药只有一颗,吃了便没了,后羿无法像嫦娥一样长生,就注定会死去,会轮回,会遗忘,既然如此,又何必在这须臾数十年里纠缠不休呢?不如早早放手,各自安好,只要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怀念两人过去美好的时光便足够了。”
“那嫦娥呢,”他的脸色煞白,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嫦娥记得啊,嫦娥要怎么办呢?”
她愣住了,他也愣住了,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最后,她轻声问:
“你…为什么哭了?”
她掏出丝巾,温柔地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我想,这种遗忘不是为了后羿,而是为了嫦娥。只有遗忘,她才能够踏上新的路途,走向她应该去的地方,才能够在今后的千万年里,不至于永远活在等待和失去中。后羿已经不再是后羿了,嫦娥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新的嫦娥呢?”
“好。”他说。
故事说完了,她挥手向他告别,掌心那颗红痣如同一支细长的针狠狠扎在心上,针孔不大,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先常,”刚听完故事的几位仙友走过来,“你接下来又要去哪里仙游?”
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喃喃地说:“去我该去的位置。”
【后记】
回到九重天,念力一动,天命书就自己稳稳落在他手中,于是,他成为了众人口中的“司命”。
一日他的殿中偷偷摸摸进来个仙子,仔细看才发现是他老早前就听说过的那个追着素尘真神跑了几千年的小凤凰。
“你就是司命?”凤凰说,“我听说你这里故事最多,我是来听故事的。”
“好啊,你要听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是耐心地等着她,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然后他说,“那—我给你讲个说书人的故事吧。”
殿中点上灯,故事也说了大半,小凤凰有些难过地说:“他妻子去世以后,他呢?”
“他就把妻子埋了,然后云游四海,心情好的时候就去茶馆说书,过得好不快活。”
“不可能!”小凤凰生气地骂道,“我就不信他不会想念他的妻子!”
“想不想念,大概除了你,也无人在意吧。”
“那他还爱她吗?”
他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烛火摇曳,忽明忽暗,他的脸也时隐时现,而后悠悠道:
“谁又能看得清呢。”
第65章 番外:南柯
【一】
魇此生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梦。
他一睁开眼,就对上了一双晶莹的眼睛,澄净得仿佛是此刻天边挂着的那轮圆月,闪着柔和而亲近的亮光。万籁俱寂中,她对着他微微一笑,而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身旁灌木丛中的虫鸣,听见远处溪流的水声,仿佛他的生命,自此刻开启。
从那时起,魇就知道,于他而言,梦胜过世间所有,包括自己。
自诞生之日以来,魇从来没有离开过梦的身边,无论是修行还是游玩,二人总是形影不离。后来,梦创造了一种奇怪的术法,可以在他人沉睡之时以神魂进入他们的意识形态中,也就是梦境。梦喜欢在他们的意识里给他们创造一片理想之地,因而他们对梦的行为并不反感,反而很喜欢和她玩,却总是在玩得正开心时,看见紧跟着梦进来的魇,然后被他的表情吓醒,所以后来,他们就叫她梦,又称他为魇。
不好听,但他喜欢,因为即使他们二人如此不同,可在众神心里,也默认他和梦是一起的。
后来有一日,他在静坐,梦说出去找些果子,回来的时候果子没见,却带了两个人回来,说是路上捡的,然后其中一个就立马反驳说:“什么捡的,明明是你说需要帮忙,阿尘才非带上我跟你一起回来的!”
梦摸着后脑勺尴尬地笑着,魇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在那之后,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偶尔有同伴开玩笑说,这个组合,一个冷冰冰,一个凶巴巴,一个恶狠狠,一个笑眯眯,都不知道是怎么玩在一起的。
每每这个时候,无妄都会生气地回一句:“说谁冷冰冰呢,阿尘明明人很好!”
然后梦也会跟着起哄说:“就是,阿魇一点都不恶狠狠!”
众神喜欢梦,不会跟她真吵起来,无妄却历来很是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然后被素尘拉到一旁去冷静。
倒不是魇不愿意管,而是他隐约察觉到,素尘和无妄虽然化形最晚,成长得也慢,但是当众神同在时,天地灵气总会流向他们二人,他便明白,众神平日里虽看着各个比他们修炼得好,可若是动起真格来,也就只有素尘能够拦得住无妄。
可是他们感情很好,所以每次出现这种情况,无妄到最后总还是会听素尘的话去冷静。
除非梦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一句:“看吧,只有阿尘这种老好人才帮你们拦架,到头来你们还要说他冷冰冰!”
这样一闹,架是不会打的,却难免有一块地被火烧得不成样子。
【二】
梦创造的这个术法让她能够进入所有人的梦境里,可不知为何,她却进不了魇的梦境。她实在很好奇,便在魇睡着以后,偷偷找到素尘和无妄讨论原因。
无妄说:“你二人同生,能力相仿,但正如阿尘和我,又或者其他同伴那样,相生者相克,所以你能进去所有人的梦境,却不能进入他的梦境。”
“那怎么办呢?”
“我估计,得借助外力,弄个什么法器,才能够进去。”
于是两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看该弄个什么样的东西出来才有用,讨论来讨论去,两人一致认为,像梦境这样虚空的东西,得用同样虚空的法器才行。
梦说,她在自己的梦境里曾发现一片区域,那片区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却不能像其他区域一样由着自己随意操控,她想,既然这里能够不被自己操控,那魇一定也无法控制。若是能把它造成一把斧头,就能劈开进入魇梦境时阻拦自己的那一片白幕。
却在这时,素尘开口道:“你为何非要进入他的梦境?”
梦说:“所有人的梦境我都进去过,每个人的梦境都不一样,比如阿无的就很有趣,你的又白茫茫一片很是无聊,所以我想知道,阿魇的梦境究竟是什么模样。”
素尘又说:“梦境往往代表着一个人的内心,所以每次你进入别人梦境时,阿魇才会赶去带你回来,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被发现的东西。既然如此,他定然也有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你又何必非要看看呢?”
梦便有些语无伦次道:“阿魇太了解我了,每次想捉弄他都会被他发现,我就想赢他一次,进去吓他一下,绝对不走进他的梦境深处。”
“是吗?”素尘说,“我只是觉得,若是你有什么想确认的,不如直接去问他要更好一些。”
假装入睡而偷听了所有对话的魇,此时不由感叹素尘一向太过执拗了,凡事都得分得清清楚楚才行。不过也不得不说,他的所言正是自己心中所想。
梦最终还是造出了这样的一把斧头,以心头血为牵引勾出一部分虚空,以一缕神魂锢住虚空并固化成柄,很是废了些心力。
她不知道,他在等待,等她进入梦境,他便给她看,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虚空斧制成的那天晚上,他早早就休息了,安静地等在自己的梦境中,直到听见一声巨响,方才不慌不忙地塑出一个“梦”来,在感知到来人越来越近后,低头吻上“梦”的唇瓣。
“啧。”
听到来人的声音,魇不由叹了口气,挥一挥衣袖,那个“梦”就已然消失不见。
“怎么是你?”魇问。
素尘答说:“阿梦说,她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可是虚空斧做都做了,不试一下未免太可惜,就把我推进来了。”
“那她怎么不自己来?”
“怕你生她气。”
“那就不怕我生你气吗?”
“她说,那跟她就没有关系了。”
“……”
“反正就算动起手来,你也打不过我。”
“……”
沉默半晌,素尘转身离开,魇突然叫住他说:“你会跟她说吗?你看到的那些…”
“不会,”素尘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魇无奈苦笑道:“我有时候也会很好奇,你白茫茫的梦境里,可会有一天出现不一样的东西。”
“到了那一天,再说吧。”素尘回答。
【三】
在那之后,所有人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梦依旧喜欢拉着魇一起进到别人的梦境,尤其是那些新诞生的物种,梦很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的梦境要更丰富多彩,相比他们这些所谓的真神,拥有更复杂多变的情感。
但这是梦和魇的秘密,梦对魇说,不能让阿无知道,因为阿无很讨厌他们。
再后来,素尘和无妄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倒不是说两人吵架吵的多么大声,而是就那么面对面地,平静地说了几句话,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但魇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因为只有这次,无妄没有咋咋呼呼大吵大闹,也只有这次,他没有再听素尘的话。
自那以后,两人就彻底地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梦说:“阿魇,阿尘和阿无都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实在没办法选择要帮谁或者不帮谁。”
于是魇说:“那我们就离开吧,离得远远的,从今天起,这些纷纷扰扰,都与你我无关了。”
四人行又变回了二人行,梦很喜欢四处游玩,魇就陪着她,有时也会搜罗些新鲜的物件,又或者其他的法器。梦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却会在沉睡时不由紧皱眉头,魇就会轻轻抚摸她的眉毛,仿佛这样就能让它舒展开来。
只是偶尔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梦还是会习惯性地说:“这个阿尘和阿无肯定没见过,不如…”
不如什么?不如带回去给他们看看?
回不去了。
直到他们经过月山,亲眼见得那么巍峨的一座山峰瞬间崩塌,那一刻他们知道,第一个真神陨落了。
“阿魇…”梦看着他欲哭无泪。
“我们回去,”魇说,“放心,他们一定没事的。”
他本是不愿的,可他知道她想,她不愿逼他,那么就由他来提。
于是他们回去了,越是靠近战场中心,越是白骨露野,哀嚎遍地,赤地千里。
他们亲眼见得正在寻找母亲的孩子忽的就断了头颅,亲眼见得山峦倒塌、河海干枯,亲眼见得曾经熟识的或不熟识的,强大的或不强大的生灵,一个个不甘心地逝去,以至于那些尚未消失的魂魄,都在哀鸣,在挣扎。被火烧死的,也想要烧死活着的生灵;身体被撕碎的,也想撕裂健全的生灵;受重击而亡的,也想不断击打身边的活物……
亡而生怨,怨而害生,可是他们都在不断喊着救命。
救命啊…救命啊…
最终,梦还是没有忍住走到他们身边,无论是主战方,主和方,又或者只是无辜被牵连的生灵,她都想救下他们。
可是她不会啊。
她只能在他们弥留之际,用自己的能力为他们编造一个美好的梦境,让他们带着微笑安然离去,不至于死后还要被困为怨灵。
可是太多了呀,死去的生灵太多了,梦安抚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怨灵产生的速度,越来越多的怨灵聚集在一起,凡是它们聚集的地方,都不会有一个生灵活着走出去,而枉死的生灵,又会形成新的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