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织澄他们都准备吃夜宵了,每人来一碗酸菜猪肚汤面,再来一笼今天做好的烧麦,这酸菜还是何今屿的舅公送的,酸咸度适宜,又脆又香,周家的烧麦里还放了剁碎的干贝粉丝,皮薄馅大,格外鲜嫩。
桌子下点燃的蚊香又换了一盘,蚊子没在桌下缠绕,反倒都往挂在树下的灯泡那去了。
猪肚汤的清香弥漫在鼻尖,热气扑来,赵延嘉吃得满头是汗,他从屋子里搬出了两个风扇,长长的电线从屋子里顺延着出来,一个对着自己的方向,一个对着周织澄的方向,美滋滋。
周秉澄倒是没说什么,把行李放下,洗了个手,自觉地跪在了蒲团上,他盯着香案旁边蜡烛形状的红灯光,抿唇不语。
因为涉及到另一个别人家的女孩,周国华一个传统保守的老男人都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这些事。
他记得姜黎的,小时候跟澄澄天天玩过家家,两人就爱在二楼客厅里奔跑吵闹,把被子披在身上,拖到地上,一会女侠,一会女皇,他午觉都睡不好,气得起床赶她们俩下楼去院子里玩。
他明明已经摆出了一副最凶狠的模样,姜黎那小丫头还敢问他:“周阿公,你能跟我们一起玩吗?”
后来,澄澄才告诉他,他再凶都没有姜爸爸姜妈妈凶,黎黎每天出来玩之前都要把碗洗了、地拖了,还要给弟弟洗尿布。
蔡梅走到土地老爷面前,问他:“周秉澄,你跟姜黎是怎么回事啊?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秉澄说:“我想跟她结婚,很认真的。”
蔡梅挺喜欢姜黎的,见他如此坦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道:“那你跟你爸妈商量一下,我们找个时间去提亲?”她又想,“人姜黎同意了吗?”
周秉澄摇了摇头。
周国华一下压不住心里的火:“人都没同意,你在这做梦呢?你当现在还是我们那会呢?找个媒婆就盲婚哑嫁了?现在女孩子少,都金贵着呢。”
蔡梅拽了下周国华:“你激动什么呢?身体还要不要?”
又对着周秉澄问:“姜黎还在北城呢?”
“我们一起回来了。”
“她现在呢?”
“住酒店去了。”
蔡梅看了眼周织澄,说:“澄澄,你去找一下姜黎吧,你们从小玩到大的,去问问她是什么想法,都这么晚了,应该还没吃饭,不过她妈下午这么一闹,她也不好来我们家,等下闲言碎语太多。”
蔡梅拍板了:“行了,周秉澄,去吃饭吧。”
周国华还是气,不想看到周秉澄,背着手溜达去店里了。
周秉澄差不多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腹中空空,但也有点吃不下猪肚面,因为心里存着事情。
江向怀坐在他旁边,问:“上次不是刚说分手了么,你们复合了?”
周秉澄:“那天喝酒疯了,酒醒我就后悔了。”他比以前更坚定,“我不想后悔。”
江向怀也是这样想的。
周织澄要去酒店找姜黎,他也跟着去了,他和姜黎住的同一个酒店,从周家走路就能走到。
他跟在后面,几乎就踩着她的影子,他很突兀地开口:“澄澄,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我都很喜欢你。”
周织澄的脚步都没停顿,语气淡淡:“是那种会不耐烦拒绝我的喜欢么?还是那种突如其来冷暴力人的喜欢?”
“当年事出有因……”
“不重要了,江向怀,这个原因迟到了五年。”周织澄回过头,她很冷静,“感情是需要平等和坦诚的,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然后才在一起,我对你从来没有半分隐瞒,我的家庭,我的学业,我的感情,就连难以启齿的暗恋,我都毫无保留地分享给你,可是你呢?把我当作小孩,从不对我说你的家庭,你的烦恼,你的想法,你的未来计划,所有都要我去猜,你明知道我患得患失,却装作看不到。”
江向怀喉结滚动,却无法为自己解释,她戳破了他的那层伪装。
“你的喜欢算什么呢?是喜欢猫猫狗狗的喜欢吗?”周织澄神色淡淡,“我不否认你的喜欢,只是你的喜欢太过廉价,就连带着我的喜欢都廉价了起来。”
她胸口浅浅起伏了下,眉眼浮现讥讽:“但明明我喜欢你的时候,是毫无保留的,是坦诚的,忍下了你的忽冷忽热和所有隐瞒,我不后悔那段感情,但也就这样了,你如果不继续纠缠,你还是我的向怀哥,我不会忘记你以前对我的好和帮助。”
她眼里的眸光冷冷,浑身透着拒他于千里外的决绝。
“你现在想跟我和好是什么意思?在南日县太孤独了么?你把这里短短的几个月,再当作一次心灵和身体的放松?然后回去继续当你的江大合伙人?江大少爷?”
他抿了抿唇,眼眸低垂,掩住了眼中波澜起伏的情绪:“不是在南日县孤独,我是一直都很孤独,我是想长长久久跟你在一起。”
他说完,就知道他说错话了。
果然,周织澄黑眸中的火光跳跃:“混蛋,孤独了就找消遣么?长长久久?你是想让我再跟着你去北城?”
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不会了,我喜欢南日县,我的家在这,我的工作在这,我不后悔去北城求学,就算没有你,我也一样喜欢法大,但我不会为了任何一个男人,放弃家人和我现在的工作。”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她恋的是人,只要把阿公阿嬷都带来北城生活就好了,后来才知她恋的是一个故乡,湿润适宜的气候,到处都是熟人的小镇,旧式院子里的玉兰花树,连成一线的海和天色,还有留下她无数成长印记的小卖部,和她想服务的这个下沉但有趣的法律世界,没有傲慢和高高在上,有的只是柴米油盐和鸡毛蒜皮的平淡,她不用在法律上有多大的成就,也不用赚很多的钱,能帮到每一个渺小但真实的人,就是她所寻找的律师意义。
何况,她怎么能让在南日待了一辈子的阿公阿嬷晚年北上去异乡。
“我想留在这里,我也会留在这里,澄澄。”江向怀说,他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仗着你的喜欢,便没对你说喜欢,也没正式确认关系,这是一等罪,二等罪是我不该对你隐瞒家里的情况,不应该担心你会失望,而从不提起哥哥去世后给我和这个家带来的阴影,三等罪是我来南日县后,明明能早早向你道歉和解释,却一直拖到了现在,我承认我是虚伪的,我来南日就是来找你的,却不敢坦诚,是个懦夫。”
周织澄没说话,就只在夜色里看着他。
她胸口有热流涌动,心脏剧烈地跳动下,从他说留下来的那句开始,她就觉得是不是幻听了,他当上了合伙人,年初拿到了十佳资本市场律师的称号,前途大好,怎么可能停留在这个跟他毫无关系的落后小县城。
“你要怎么留下来?在开伦工作吗?非诉转诉讼?放弃资本市场?你在资本市场打拼多少年了?十年?你舍得放弃,来到一个你完全陌生的领域,跟实习生一样从头开始?”她根本不信。
江向怀的眉头拧了一下。
周织澄就知道,她不想再聊了。
江向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不会像实习生一样的,我是合伙人,是签字律师,在内所的内地办公室工作,我有挂律师执业证,很多年前就拿到了,转诉讼是可以直接上庭的。”
她弄混了,因为像姜黎这样的,过了法考,但是就职于外资所做资本市场律师,就没有国内的律师执业证,当然外所执业也根本不看有没有国内律师证,只是,如果她想转诉讼,就得从挂实习律师证开始。
周织澄抿唇冷声:“那你是想当律所主任?我师父不会同意的,这个小律所也用不着你来管理。”
“我有钱。”江向怀平静又坦荡地道。
充满了有钱人的傲慢。
周织澄好像又有了当年那种在他手下工作,跟其他“法律民工”一起痛骂他是资本家的恨了。
第49章 被你掏空
有钱就代表着他可以自己独立出去办个新的律所,自己去当律所主任,或者他要是愿意花钱,何开伦肯定愿意把律所给他,或者拉他当个合伙人,有钱也代表着他接下来可以不用工作,欢度余生,财富自由。
江向怀在后面慢慢解释:“律所主任也就一个,我说我有钱,是说我们可以不用拼命赚钱,我既没想当主任,也没想当合伙人,或许就当个普通律师,有案子就做做,没案子就待着,或许不当律师了,也有可能……”
她心里憋着气,没好气道:“那是你的钱,别带上我。”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我们结婚了,不就是你的钱了么?”
她冷笑:“都是律师就别说这些无聊的话了,这是你的婚前财产,结婚了跟对方有什么关系?还是你想说,你转给我的账户上,还不是一样的结果么?彩礼都能讨要回来,更不用说这种婚前转账了。”
江向怀笑着跟在她的后面,他垂眸看她的手腕,在轻轻晃着,脑海中却是他挽上她的手,两人就在路灯下慢慢地走着的画面,就像南日县大多数的普通夫妻那样。
周织澄淡声说:“我之前做过一个案子,女方委托的,她丈夫婚前买房,单独付了首付,剩余的贷款就是婚后夫妻俩共同承担,名字只写了女方一人的名字,然后让女方出了家电等软装,女方家就一直觉得男方牺牲特别大,因为名字只有女方的,结果离婚的时候,男方请了律师,提供了首付是由男方付的资金证明,后面分割房产,他就有了首付份额和婚内贷款份额,而女方呢,她付出的装修都是会贬值的,到离婚的时候早就不值钱了,在这几年婚姻存续期间,女方家里还觉得男方亏损,于心不忍而各种补贴男方家里,亏大了,好名声和钱都给拿走了……”
江向怀还踩在她的影子上,听到于心不忍这个词,便绕过了她影子的头,没踩,他的确于心不忍,他说:“所以,你是担心我给你转了账,后面又以分手为理由要回来是吧?那简单啊,我给你签署个赠与协议,我江向怀自愿把所有财产都赠与周织澄,要是还不放心,还可以去公证处做个公证。”
他语气微顿,想了起来:“我北城还有两套房,也可以签协议。”他又说,“我还有股票,投资基金,那就当彩礼吧。”
周织澄抿了抿唇角:“彩礼?你不是想入赘么?”
他从善如流:“哦,那就是嫁妆。”
靠近酒店的地方可以远远地看到新城区那一带刚刚建起的楼盘,县城旧城区的地方比较拥堵,且都是老房子,他问:“我们在那里买房如何?新楼盘,附近还有个不错的私立小学,学区房,我上次联系过中介了,有六楼和十楼,你更喜欢哪一层?十楼可以看到海。中介说靠近海边的地方,还有新开发的别墅,不过每天去律所通勤可能没有那么方便。”
他自认为考虑良多,非常体贴地笑:“澄澄,如果你婚后还想跟阿公阿嬷住在一起,也是可以的,阿公之前也说过,他想翻修一下家里。”
周织澄思绪混乱,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他们明明一开始只是在谈两人的感情,他连解释都还没解释,现在就跳到了结婚买房了。
她堵住他接下来还要说的话,冷淡提醒:“江向怀,你家在北城。”
他很认真:“你在哪,我的家就在哪。”
听着像是毛头小子未经思考就许下的幼稚承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父母和事业,那些为了另一半而放弃之前所拥有一切的人,基本都会后悔的,后悔了之后就是互相埋怨责怪,狠狠地往彼此的痛处扎。
也只有不经世事的年轻人,才会为了那份渺茫但灼热的爱,义无反顾地去赌一把。
江向怀他不年轻了,但也愿意赌。
“我是认真的。”他从后面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到她身边,“澄澄,我对你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只是,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提起我的哥哥,提起我的母亲,你也见过她,她数次想要打你,她的确不喜欢你,但是,她对你的不喜欢仅仅是因为她想要掌控我的人生,我的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在她的计算中,唯有你是个变数。”
“她想让我跟你分手,我一开始没有同意,她便威胁我。”江向怀低眉,眉眼间情绪冷了许多,有些讥讽,“她说她会告诉你,哥哥是我害死的,所以我要替哥哥完成人生,我不是我自己,我只是哥哥的替代品,我是个杀人犯。”
周织澄闻言,眉头下意识地拧着,她之前也想从周秉澄那边打听江向怀家里的事情,但周秉澄什么都没告诉她,意思就是,他是江向怀的朋友,江向怀不愿意说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会讲。
“我母亲她精神状态不好,她让我走完哥哥的人生道路,她也会骂我偷走了哥哥的人生。”江向怀沉默了下,有些犹豫,“所以,想当律师的人根本不是我,但你很久以前说过,你是因为我而选择了学法。”
他喉结滚动,笑意有些苦:“这对我来说,是很矛盾的,高兴又害怕,我怕你知道了我家里的破碎混乱后,心生厌恶或恐惧,毕竟你有个幸福的家庭,也怕你突然发现我根本没你想象得那么好,情绪不稳、厌恶本职,根本不是你口中的优秀律师榜样。”
周织澄红唇轻轻地动了动,她想说,她对他的喜欢和这些没有丝毫关系,但她什么都没说。
江向怀:“澄澄,我为我当时情绪不好说的那句话道歉,是气话,我也知道,愤怒的时候能说出伤人的话,证明我这人就是有问题的。”
周织澄闻言就笑了,语气冷淡:“知道就好,我不想跟人品有问题的人来往。”
她甩开了他的手。
“那你还能再听我最后一个解释么?”
他在说之前,几个矛盾的念头也在他心上来回盘旋了好一会,他在犹豫是不是让第三人转述,才没有邀功的嫌疑?但机不可失,周阿公感谢他归感谢,肯定是不会帮他追澄澄的。
“秉澄很早就告诉我阿公生病了,要做手术的事情,他让我先瞒着你,因为检查的结果都还没出来,而那时我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我不跟你分开,她就会去找阿公闹。”
说到这,周织澄就明白了,她的那颗心被人轻轻地一捏,放在了滚烫的水中,又酸又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