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挺滑的。”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早晨没吃饭。”
她把包放在左手,右手拉着我,“走,带你去吃灌汤包,杭州老字号了,新开了一家分店在这里。”
我们来到二楼,自动门刚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我就感受到眼角处的闹腾,转头看,呼吸一滞。
是他们。
坐在角落,刚才的闹腾来源于温锁吃得急,汤汁洒了一身,抽纸往衣服上擦。
小姨点了份鸭血粉丝,转头问我吃什么口味的,“随便。”
眼见着这个回答会把她的目光引到那里,又加:“跟你一样,汤包要虾仁。”
“好。”
身后有人排队,小姨结好账,就近找了个位置,我靠墙坐,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
头顶的暖气丝丝地往下吹,我后脖颈发烫,脱了外套,自动门响,一行人走进来,把我的视线切割得断断续续,但仍然能看见,他放下筷子,帮她把袖子卷起来。
她穿得跟肉团子似的,白色羊绒外套,拉链拉到下巴,半张脸几乎埋了进去,偏偏马尾是高的,在头顶,被汤汁烫到的时候,鼻子不停地皱。
我们的那份到了,我习惯性地在旁边铺两张纸,小姨看了眼碗里的香菜,拍了下额头,说忘跟老板交代了,随后自己认命地挑。
第一口粉丝进嘴,我终于理清楚了刚才心里的别扭劲儿从哪来。
她年轻。
年轻总是能粉饰任何漏洞,我想把她的一切举动都解释为做作,又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漂亮。
漂亮得不像话。
一顿饭食之无味,吃完之后,小姨去洗手间补妆,我看着他们走出去,在玻璃窗外,她拉着他,要往东走,他拎着她的领子往西拽。
她怎么是这样的女生,像小蛮牛,头在他胸膛顶来顶去,在央求着什么,他没答应,她撞了他两下,又抱着他胳膊晃,就差撒泼打滚了。
没样子。
我在期待周屿焕的反应,他从来都很稳,哄着拢着那是耐心在熄灭之前的警告,一旦消磨殆尽,他做的比谁都绝。
小姨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她磨了五分钟,然后转身,朝东,她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
“吃饱了吗?”小姨问。
我目光收回来,眼睛酸涩,穿上外套,“嗯。”
自动门再次打开,门口处的冷热交替让我一阵头晕,拉了小姨一把,她握我的手,带我从人少的地方走。
走到一半,才发现是沿着他们走的方向,这一条路都是卖冷饮的,冬天生意没那么好,尤其是早上,好多店员在低头玩游戏,走到一个兔子玩偶的柜台时,听见一旁传来的警告:“小口咬。”
我松开了小姨的手,小姨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没回,走到玩偶旁边,透过缝隙看他们。
温锁拿着一个粉色的盒子,里面是奶油冰激凌,她挖了一大口,趁他接电话的时候,塞嘴里,随即被凉得脸皱到一起,急促地咽下去。听见声音,他回头,擦掉她嘴角的奶油,她嘴巴微张,凑到他面前。
他回完电话那头,轻轻吹了一口。
至于吗。
嗲成这样。
没忍住,要冲上前,小姨一把捂住了我的眼睛,无声地带我掉个头,到转弯口,她松开,拿纸,擦我的眼泪,又擦擦自己的掌心,我的心像她手里的纸巾一样。
皱巴巴的。
她带我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暖气足,烘干不了我身上的寒意。
小姨拍我肩膀,“往前走,谁结婚前不谈个几段恋爱啊。”
“小姨,他不一样。”
他是我懂事起就树立的标杆,在我情窦初开时喜欢上的第一人,是我全部情感的寄托,我已经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我们结婚的样子,事情本该照着我的想象去发展的。
“小姨,”我哭出声,“他为什么这么狠心,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明也那么呵护我,为什么短短时间内,他就能对另一个人照顾得这么得心应手。”
“你们谈了几年了?”
“五年。”
“他这五年对你始终如一吗?”
这话的潜在含义让我脊椎发冷,有根神经瞬间捋直,五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应付我了呢?
刚开始谈的那几年,他对我确实没话说,可是在我的消耗下,他逐渐把这段恋爱当任务,如果不是那晚我赖在他床上不走,我们是否早就分手了呢?
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白浪费我几年青春,他会依照诺言,娶我,照顾我,对婚姻忠诚到死,只是不爱我了而已。
我走不出来。
我脑子里全是他哄她的模样。
我快疯了。
小姨抱着我,“别难过,感情没有回头路,断了就是断了,别逼自己,过两天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我没你那么想得开,如果不是温锁,他还会回头的。”
小姨眉头皱了一下,“叙叙。”
“我不要听,我就是讨厌她,她明明生活一团糟,凭什么有那样的脸,凭什么对他那么作,小姨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跟她玩玩,毕竟是她主动贴上去的,你看见了吗,她有多主动。”
到最后,我已经有些祈求,我讨厌看见我不喜欢的真相,骗我也好,让我舒坦一些。
小姨叹了口气,“叙叙,你现在最主要的是把自己变得更好,别被这段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人一乱就容易变,你别变。”
可我已经变了。
到会场中心,我才能单独和他见面,他把要展示的机器人放在桌面上,进行最后的调试,我走过去,“屿焕,你现在忙吗?”
“还好。”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没有。”
他神态认真,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一行行代码冒了出来,我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工作,跟拉着我学习的状态不同,他在自己的主场上永远都这么游刃有余。
我看他的发梢、衣角、以及贴在手腕处的袖口,他总是能把一切细节都处理到位,我真的好喜欢他,这个永远有着鲜明的梦,且意气风发的少年。
门开了,一阵风进来,温锁拿着商场地图往里走,眼神一直盯在地图上,三步后就是一根柱子,他的手指在半空中停,语气有些凶:“看路!”
把她叫回了神,步子在柱子前及时停,然后绕开,又在地图上寻找着什么,那么专心,没看到我。
“顶楼的游乐场怎么走啊。”
他接过地图,在上面查了一下,要指路的时候问她:“干嘛去?”
“有水枪大战。”
他的手指就这么滑了下去,“不许玩。”
“为什么?”
“冷。”
“我肯定不会被淋着,我这么厉害。”
“不许。”
越是局外人,越是能看到他的好。
在比赛马上要开始的紧张情绪下,他还能想得那么周到。
温锁手揣口袋,微微低头,马尾顺着肩膀往下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也知道她那性子。
周屿焕比我了解得更多,看了下表,时间紧张,她能在他忙碌的时候转眼见不到人。于是他站起来,把她的拉链拉上,指着地图上的几条路,“从这里走,最近,问工作人员有没有雨披。”
“好嘞!”
转头就撞上了我,头碰头,那么莽撞,我火死了,终于能借这个机会出点气,吼她:“你干什么!”
“不……”她刚开口,看见我就顿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么巧,而周屿焕在她顿住的第三秒,提醒她:“别愣着。”
卡在半空的对话继续:“……好意思。”
然后拿着地图往外走。
她这个人,看着就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在她走两步就要看下地图的时候,周屿焕亲自带着她上去。
代码就在我眼前,离去的背影让我理智系统全部失调,我憋不住心口的一股气,在键盘上胡乱摁了几下。
我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患,我只能感受到狠狠报复之后,心头舒缓了一些。
这里是私人区域,我凭借小姨的关系才能进来,没人看到我做了什么,可走到门口又后悔,这些程序一定积攒了他很多努力,我会不会酿成大祸?
不管了。
一小时后比赛开始,肯定会有人提前进来检查的,再说了,周屿焕也会做最后调试,我这个小小的举动,改变不了最终结果。
我去找小姨,她问我刚刚干嘛去了,我说上厕所。挨着她坐的时候,她碰到了我的手,说很凉,给我叫了热咖啡。
手心渐渐暖了起来,田方程来了,拿着对讲机,那边有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对这场比赛很感兴趣。
小姨笑着对他说:“哎哟大忙人,有空到这里来啊。”
“这不是来看看你有什么吩咐吗。”
“我就是来看比赛的,不用管我,安心去忙吧。”
那头喊着田老师田老师,有几声被尖锐的电波音拉得细长,很刺耳,我揉了揉耳朵,默不作声地喝咖啡。
“今天来了一群小鬼头,闹腾得很,我去看看。”
“去吧。”
周屿焕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几个参赛者拿着各自的机器人到他面前,神情紧张,我猜是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最后改动的。
我的心莫名被提起来,怪他们耽误时间,周屿焕自己明明也有事的。我希望他能早一点踏进那扇门,看见我动的手脚,懂我那会儿是真的生气了。
但他们的问题那么多,一个接一个,我捏得咖啡杯啪啪响。
小姨摸我的手,“干嘛呢,你也紧张起来了?”
“有点吧。”
一杯咖啡漫不经心地喝完,温锁回来了。
跟落汤鸡一样,没敢往周屿焕身边凑,问工作人员要了条毯子,把自己包住,头发很湿,打了两个喷嚏,倒也识趣,边擦头发边往外走。
周屿焕那边已经交接完成,要转身,我走了过去,想堵住他看温锁的目光,没想到一个孩子冲进来,拿着水枪到处呲,水量大,水花都溅到了我衣服上。
有几个人路过,没站稳,踉跄了一下,保安从外面追过来,指着他喊:“站住,你爸妈呢!”
那边一通闹腾,让周屿焕顺利看见了温锁,走过去,脸色不好看,温锁率先解释:“我根本没玩,人太多了,我想着去赛场看看,那孩子在场外到处洒水,害几个人摔倒了,保安都在抓他,我只是帮忙。”
保安确实抓不到那孩子,他站门口冲她做鬼脸:“略略略,来追我啊!老巫婆!”
温锁作势就要去教训他,湿答答的袖子擦着他的西装过,他喊:“温锁。”
挺有力度的两个字,她步子停,看那孩子的眼神像冒出了火,然后叉腰转身,气鼓鼓的。
“几岁了,还这样。”
她那样子是真委屈,“什么几岁,熊孩子就得治,不然他长大点就能去危害社会,你不懂!”
“我说你几岁了,衣服湿了不知道换。”
“我没衣服!”
他把毯子包在她头上,给她擦头发,说了些什么,声音挺小的,我没听见,但看见温锁往里面走了。那里是会议室,有一个小包间,之前我妈开会的时候带我来过,配置齐全,可以洗澡。
保安又叫了几个人,终于把那孩子抓住,小姨在跟田方程通电话,我走过去把咖啡杯扔垃圾桶,“啪嗒”一声响的时候,她正好挂。
“听老田说那孩子报复心挺强的,这次冬令营他爸给弟弟报了名没给他报,就偷跑出来到处搞破坏。”
我脸色变了,小姨问我是不是还冷,我摇头,她根本不知道刚才那句话哪几个字刺痛到了我。
一群人进了会议室,在走最后的流程,我心急如焚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真的没人去检查一下那些代码吗?
我也跟了进去,坐在最角落,周屿焕看了我一眼,没撵人,他不至于绝到这个地步。
会议过半的时候,我才发现温锁被他关起来了,那扇门就在我旁边,我能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动静。
“周屿焕。”
“屿焕?”
“周屿焕!”
三声,三个音调,最后一下还踢门。
又在作。
指甲扣在门上的声音不大,他们可能都没听到,只有万分留意的我,觉得尖锐又刺耳,正要制止她,她叫。
“爸爸。”
周屿焕正在给大家讲解流程,手里拿着遥控器,红点晃了一下,由上到下,划了一个“u”,接着拍一下身旁人的肩膀,“放出来,让她待在有暖气的地方。”
门开之后,会议没停,给她开门那人,说去确定一下今天的大家伙。
我猛地松口气,终于有人过去了,压力的突然释放,让我忽略了温锁的身影,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跟那人过去了。
她洗好了澡,穿着浴袍,我赶到的时候,她正趴在机器旁仔细地看。
暖气足,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背后发汗,那人开始操作电脑,是很大一方面的原因。
调控按钮就在他左手边,我看了眼他的名牌,叫:“朱乐,能不能把暖气关小一点?”
朱乐说好,偏偏这时候温锁打了个喷嚏,他顿了一下,“晚点吧。”
没有小姨在的时候,他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那晚饭桌上的局促压根没露出来,原来男人之间的氛围是这样的,主导者的目光往哪里放,追随者的心思就往哪边偏。
我自己调,调得很低,几秒后冷风吹出来,朱乐看了我一眼,又看温锁,她倒没那么敏感,专心盯着机器人。
朱乐把代码敲完,运行的时候让温锁让一下,随后启动,我的意识刚紧绷起来,机器人就咔嚓一下,卡住了,不知哪个位置弹出来一根螺丝,朱乐眼疾手快地接住快散架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