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释重负,她凑过去,将手搭在他的腹部,继续入睡。
程榆礼陪着她,倒是没什么困意,闲来无事捧着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叶芝诗集在读。
“老公。”秦见月很疲倦,艰难开口喊他一声,声音娇娇柔柔,像是撒娇。
程榆礼握住她的手:“吩咐。”
“好喜欢这里。”喜欢陌生的国度,身边有着熟悉的人,温暖的体温。秦见月疲倦地闭着眼,唤他,“你给我读首诗吧。”
他瞥一眼她:“不睡觉了?”
“要你哄着才能睡着。”秦见月仰着脸,微微万起唇角,笑得腼腆。像个小孩。
程榆礼笑了下:“行。我挑一首。”
他选的是最出名的那首诗——《当你老了》。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And nodding by the fire,take down this book,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And slowly read,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Your eyes had once,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窗外是肃杀的冬景,没有边际的雪国,被挤压的日光照射时长让这里的人不再追赶时间。零星的雪落下来,像是漫无目的地飘零。
人影寥寥,孤寂荒芜。时刻要凋谢,时刻要败退。世界寂静得好像只剩下他念诗的字正腔圆的声音。
声音恍惚也有了触感,像是抚在冰湖上的一瞬,那一道薄薄的刺痛的凉,余留在指尖晶莹又纯净的冷冽水滴。
Murmur,a little sadly,how Love fled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秦见月的英文不是很好,听得一知半解,但堪堪理解了最后一句,诗歌的力量神奇又强大,她温柔地笑了下:“好美。”
不自觉地在心中重复:a crowd of stars.
群星璀璨。
忽而想到什么,秦见月抬眼问他:“对了,那天流星雨,你许愿了吗?”
程榆礼点头,合上书本:“嗯。”
“什么呀,告诉我好不好?”
“说出来就不灵了,傻子。”
秦见月说:“说出来不灵,那你就写下来,随机应变知不知道。”
程榆礼被逗笑,拿她没办法的语气:“好,我给你写。”
得到首肯,秦见月安心睡去。
-
病恹恹的身子骨一直到下午才恢复了气力,才四五点钟,天已经黑透了。秦见月睡完一整个紧凑的白昼,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出去玩。
晚餐吃了一点鳕鱼片,但她实则没什么胃口,看程榆礼弄了半天不忍辜负他的好意。
事实证明,身体是不接受强迫的,秦见月只吃了几口,胃里就忍不住翻江倒海。
她实在没忍住,跑到洗手间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吐完后感到强烈的不适,这阵头晕感比早晨的更为严重,程榆礼跟她说什么话都听不清,脑袋抵在枕头上,耳侧只剩下自己闷沉的呼吸声。
一个艰难的夜。
程榆礼太过着急,一下请了好几位家庭医生,她的症状看似严重,其实就是发烧。折腾了半宿总算退了烧,秦见月躺在床上蜷着身子,握着打过点滴还在胀痛的手。
捏一下疼一下。
又自虐似的握紧拳头。
这疼痛不能让她清醒,但让她流一身汗。
程榆礼替她擦着额角,俯身拥住她,听见秦见月意识模糊地喊他的名字:“程榆礼。”
“我在。”他忙捉住她的手。
“你不知道……”
瘦弱的肩被揽进他宽敞的怀。
秦见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大概率是做了噩梦。
她说:“好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好痛苦……”
他为了听清楚她的每一句梦呓,脸颊贴在她的耳侧。
热泪落在他的下颌,程榆礼放下了纸巾,轻轻用手替她擦拭着湿润的脸。
“我知道,我知道。”
他的嗓音沉沉碎碎的,穿过梦境的边界,抵达她的心脏。
像是被她的痛苦感染,程榆礼也紧皱着眉,白皙的指握住她泛红的脸,颊边是她滚烫的体肤。
秦见月在半梦半醒的昏沉状态里抽噎,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流眼泪。意识的混沌和撕裂慢慢隐去,最终她只听见他在耳畔的声音,断断续续,似远又近。
忘了自己在哪里。
只觉得身体粘稠的汗液胶凝,一切的感知都热烈浓厚得像夏天,他们初识的夏天,他们分别的夏天。
那些在她孤独星球上的热夏,鲜活又晦暗,热烈又苍白。那个被粉饰,又被撕碎,而从头至尾也只是将她一个人困住的夏天。
热得满头大汗。她裹着闷不透风的校服,汗水从脊背上淌过。低着头走在离他好远的街对面,连靠近都是痴心妄想。
必须要隔着马路,才有跟随的勇气。
秦见月逐渐认命,她也只配这样看一看她的月亮了。
行至某处,脚步骤然被钉住,无法在往前走了。秦见月着急地喊他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回头,因为她根本就出不了声。
于是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随着那一片泛青的樟叶,在夏日热浪的虚影中一寸一寸消失。
她流着泪告别自始至终不属于她的少年。
“程榆礼,你不知道……我很害怕,很疼……”
而她擦着眼泪转身的时候,却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抱住。
这个拥抱太焦急太紧密,以至她根本抬不起沉重的脑袋去看一看他的脸。
可是她清楚地听见那个让她等过了漫长的八年,才姗姗来迟落在她耳边的声音。
他说:“我知道,我听见了。”
“不哭了,宝宝。”
“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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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秦见月一夜没睡好, 程榆礼一夜没睡。他留了一个医生在这,等秦见月的体温恢复正常才敢放人走。
她在黑夜里入睡,又在黑夜里清醒过来, 睁眼便看到在卧室外边的露天花园里的程榆礼。他握着手机打电话, 斜倚在护栏上,雪花落在毛衣的肩头, 身姿宽阔,而肩背微躬, 又显疲惫。
这通电话加深他的忧虑情绪, 难得见到他脸上的严肃之色。
程榆礼伸手捏了捏眉心。开口说了几句什么,隔着厚厚玻璃门, 她听不见。
不像刚才那一句句左哄右哄的, 那么清澈体己,贴近心房。
想来还觉得羞赧。
程榆礼余光瞄到屋内动静, 收了手机迈步过来。他端来一杯牛奶:“妈打了好多电话来问。”
秦见月从床上坐起来,接过温温的牛奶, 小口抿着:“你跟她说了呀?”
他说:“是因为联系不到你,她很着急。”
昨天还觉得想在这儿待一辈子,今天就想妈妈想得难受了。果然生病时最脆弱。
秦见月打开手机, 看到妈妈发来好多消息, 不同时间段的。语音为主。
一点开, 是秦漪扯着嗓子的声音:“把板蓝根喝了啊, 维c银翘片每天三顿不要落, 药一定要早点吃!好了跟妈妈说一声。”
被关心的暖意涌上心口, 秦见月蜷着腿给她回消息, 一边对程榆礼说:“我妈妈很唠叨的。”
尽管秦漪对她管教颇多, 即便是担心女儿嫁不出去, 挑不到好的夫婿,这些很荒唐的担忧,那也确确实实是以一个关怀她的出发点。
儿时学习唱念做打基本功,坚持不住就被抽了屁股,秦见月躺地上就哭,秦漪过来一摸,秦见月整个人身上滚烫。秦漪急坏了,课也不上了就带着她去隔壁诊所挂水。她抱着女儿,眼泪簌簌掉。
消极的时候,往事一并涌上来残害柔软心境。秦见月发出一个简单的“知道了”,眼神虚焦看着程榆礼的腿。她的声音很轻柔,听得出是在自语。
“感情有的时候真的很矛盾吧。”一边想离开她的桎梏,摆脱母亲的权威带给她的影响,一边又被她熟稔的温暖吸引。
程榆礼没有说话,他往床前迈了两步坐下在床沿。轻轻摸了摸她因为眼泪干涸而微皴的颊,泛着凉意的指骨又擦过她浮肿的眼皮。秦见月的眼微微颤了下。
良久,程榆礼才放下手,沉声开口问了句:“睡觉为什么会哭?”
她擦擦眼,怔怔说:“我真的哭了吗?都没感觉。”
眼望向天花板的钨丝灯,有些微刺痛。秦见月说:“我已经很久不做噩梦了。”
他问:“以前会做?”
她低着头:“嗯,高中的时候。还挺频繁的。”
少顷,程榆礼淡笑一声:“你太刻苦了。”
她不吭声。
是太刻苦了,抑或是别的原因呢?也不再重要了,她都毕业多少年。
秦见月一直也在努力地对抗,她正在慢慢地磨掉过去的痛苦给她带来的印记,只是偶尔极度脆弱的情况下,会出现像胃里反酸水的情况,那些东西不断地涌出来顶撞着她的伤口。
她勉力一笑,主动握住他的手:“梦跟现实都是反的对吧,以后好就好了。”
程榆礼点一下头应承:“当然。”
-
病了三天,秦见月恢复气力。好在程榆礼没有被她传染,他很坚持规律地为她准备三餐。对异地食物的排异反应让程榆礼警觉,他弄来大米,替她煮各式各样的粥。
总算是把她的胃养健康了。
第四天出行。
浮西岛的冬季海岸有一股腥涩气味,海滩是深灰色的,海石错落地尖秃在地面之上,像烧到干枯的木。开车在路上去看海景,秦见月裹紧大衣缩在后座,仔细为行程做规划。
大病初愈,不宜多动。
他们的目的地在一个不冻港,乘上一号中型游轮。
甲板上有人在弹琴唱歌的声音,南加州不下雨的旋律。秦见月好奇看去,挺精致的金发碧眼小伙。在他身旁与他合唱的是一个亚洲面孔。两人这么一唱一弹,吸引不少人去看。
秦见月牵着程榆礼往船舱里面走,找到舱内餐厅的空位坐下。
“我们今天能看到鲸鱼吗?”她趴在窗框,天真模样,睁大眼看外面湛蓝的景观。雪山被一层遥遥的雾气笼着,海水是很深很冰冷的色泽。冷风扑面,她裹了一下围巾。
程榆礼说:“心诚则灵,你多念叨几次它就出现了。”
服务员为他端来一杯温白开。他握着透明玻璃杯喝水,蜜月的生活不便于他维持焚香茗茶的习性,白开水也不错。
喉结轻滚,男人放下水杯,抿去了唇角的水汽。
一张桌子隔在两人中间,秦见月托着腮呆呆看他,目光里是不需要理由就会无端出现的崇拜。
他喝水的动作都会让她觉得好看、美妙。心情都变轻盈。
秦见月凑到他的身侧去坐,被程榆礼顺势搂住。一下身上都变暖。
“晕船吗?”他敛眸看她苍白的脸,关切地问一声。
“还好欸。”
“晕就说,我带了药。”她瘦削的颊被他捏了两下。
秦见月忍不住笑:“你怎么和我妈妈一样。”
程榆礼也微微笑着:“经此一役,发现妈妈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秦见月不听他苦口婆心,她掏出手机侧身去拍外面的冰山和深蓝色的海面。在大海的深处,有几个尖锐似箭的脑袋突出在水面上,秦见月瞳孔一缩,拍拍程榆礼的肩膀:“欸,那是不是……”
摄像头对过去,堪堪拍到一条鲸鱼尾巴。
程榆礼也看见了,弯了弯唇角:“独角鲸。”
一条鲸鱼钻出水面后,很快就能看到成群的小鲸开始出没。船只的速度变快了一些,很快开到了鲸鱼群中央。有一两只鲸鱼在顶撞着他们的船舱,秦见月从惊喜变成惊悚,吓得软弱地窝在程榆礼怀里:“妈呀,船要翻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拍她的肩:“不会的,没事儿。”
秦见月缩在他的大衣里面,又忍不住探出脑袋去看看,在船侧游动的鲸鱼变得乖巧温顺下来,在秦见月的目送之下,它钻入水中,尾巴一扫,消失不见。
她抓紧最后的时机,拍到了一条鲸鱼的脑袋。对着照片欣赏一番。
“程榆礼,”秦见月偏过头来,目光严肃看着他,“下辈子做两只鲸鱼好不好?”
程榆礼不明所以,淡定地接茬:“做人不好吗?”
“做人不如做鲸鱼快活嘛。鲸鱼多美好啊,每天戏水,自由自在游来游去。不像人,很复杂很多面。”
他一时间未置一词,思索片刻,正要开口。
“what’s this?!”在秦见月后一桌的男人瞄到她的手机壳,惊喜地指着它吼了一声。
秦见月和程榆礼同时偏头看去,说话的是方才那位在甲板上唱歌的亚洲人。和秦见月差不多年纪的模样,长得倒是俊俏风流。就是皮肤黑了点。
秦见月看向他所指的手机壳,上面印着一张十字门脸的京剧脸谱。那位欧洲小哥也凑过来,哇哦一声。
秦见月说:“这是……脸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