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榆礼闻言,把手中的东西搁置一边,他倾身压下来,看着她正色道:“对我来说,我的家庭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我们满意就好,他们没有指手画脚的权利。”
秦见月躺在他的身下,眼神孱弱,水波粼粼。楚楚可怜的一张脸,实在惹人怜惜。
程榆礼就这么往下望着她虚焦的眼,似乎看穿见月心底的迟疑和忌惮,他轻轻拨她的头发:“见月,我说真的,不必这么替别人考虑。脑袋会累,心也会累。也许你是习惯了看别人的眼色,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但从现在开始打住,不许顾虑。”
秦见月说:“因为我妈妈想让我赶紧生孩子,她的思想就是比较老派,希望我好好带孩子养孩子。最好、最好不要上班。”
说到这儿,她还很难为情地降低了声调。
程榆礼笑了,慢条斯理开口说:“你一个90后跟60后计较什么,再往上翻个两辈还在缠足,往上四辈还在宫斗呢。改.革开放才多少年,这帮人哪儿有机会接受新思潮的洗礼。
“我教你个管用的招儿,以后长辈跟你说什么,你就瞎应付,对对对,是是是。也别掰扯,你扯不过。多说两句人能给你扣个不孝的帽子。但你心里得清楚,日子说到底还是得自己过,要有自己的主见。
“我说句不吉利的,以后妈妈不在了,你的人生终于轻松了,但是你发现你身边留下来的东西都有她带给你的影子,你不愿意生的孩子,你依她的话去迁就的男人和婚姻,你终于可以不被控制可以享受你的人生了,但你能吗?这些东西会代替你妈妈控制着你。你怎么去释放,再强加到你的孩子身上吗?所以说,该抗争的年纪就抗争,以免老大徒伤悲,是不是这个理?”
长篇大论说完,程榆礼都觉得自己快成哲学大师了。他从不跟人叽叽歪歪一堆大道理,也懒得开口,只是实在不忍心见她常常受困的样子。
用指腹轻轻拧她眉心的褶,将它一圈圈揉开。
秦见月慢慢消化,而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见她的愁绪缓和下来一些,程榆礼问道:“所以你要跟我商量的就这事儿?”
“嗯嗯,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
秦见月弱声说:“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孩子的,以后可能还得要你帮个忙。”
她一说完,羞耻地用被子蒙住脑袋。
又被掀开,她大叫着要躲,程榆礼扯着她的腕:“躲什么,还没给我戴上。”
……
……
第二天清早,收到一则消息,彼时程榆礼在捣鼓一个咖啡机。秦见月闲来无事玩起了手机。她吸吸鼻子,今天的状态好了很多。
荒唐地想,原来那种事还能治病啊。
齐羽恬:还在蜜月?
齐羽恬:你那边几点啊?
齐羽恬:同学聚会你去吗?
秦见月:什么时候?
齐羽恬:下周。
秦见月:我可能没法那么早回。
齐羽恬:魏老师点名想见你欸,她明年都退休了。不来见见?
半天,秦见月回了一句:好吧,我想想。
-
魏老师是当年秦见月的班主任,她对见月很好。既然“被点名”,秦见月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因为同学会的通知来的突然,他们的旅程被砍掉一截时间。
实则秦见月的体质在这个岛上也待不了多久的时间,正好也有个提前逃离的理由。
车子开在雪山脚下,另一侧是呼啸而过的列车,玻璃箱一样的透明形状,里面装着奔赴而来的游人。
秦见月拍拍他的肩膀:“你开快一点。看看能不能超过那辆车。”
程榆礼微微勾唇,自信道:“没问题。”
油门踩到底,就这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飙起了车。一贯胆小的秦见月倒是觉得意外的刺激,她冲着窗外挥手,对面列车里的游客的摄像头照到她。
总是躲避摄像头的她,却冲着对方的相机大方笑着,比了个耶。
程榆礼也是为了依着她的话,难得把车拉到这个速度。
他们的车在宽阔的大道上疾驰着,跟列车赛跑。
在晶莹的天空底下,灰色的群山背后,最高的那一座山巅被璀璨的光照着,像是末日来临前,太阳眷顾人间留下最后的辉煌。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火山。
程榆礼和秦见月来时已经晚了些,围观的人潮滚滚地攒动着。
秦见月遥遥看见不停在往外涌出热浆的山顶。她兴奋地往山那头跑去,滚滚的熔岩不断地往地下流,她在密集的人影中快意地穿梭。奔向那个她前所未见的热烈汹涌的地界。
乌黑的发披在身上,肆意地散落,像一幅世界尽头的画。
程榆礼打开手机镜头,不由看呆,视线追着她的背影跑。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美?
坠落在地狱里的少女,仰头去抓住最后的生息。
衰竭的末日,她遍体鳞伤渡上自由的方舟。
程榆礼看着她的身影,没有由来的心境变得平和。一呼一吸散开空中,凝成湿润的雾气。
“见月,回头!”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在她转身的刹那,身侧的人流变成虚影,只有她的面庞永恒清澈。眼中是一片浓黑的夜,也有一团滚烫的火星。
-
为期十天的蜜月结束了,有一半时间在病弱中度过。
坐上飞机,秦见月坐在靠窗位置,往外看去。稀落的云像烟尘一样流淌着。
舷窗外面是广袤的黑白色土地,这里堆砌着终年不化的积雪。雪地里、冰河上、一望无垠的天际,都藏着他们无人干预的共同回忆,未必会有再次来到的机会,但无声之中,爱意在这里落脚。
程榆礼闭眼小憩,确信他睡着了,她才小心翼翼取出包里的叶芝诗集。
这是临走前,程榆礼塞在她包里面的。
疑心他是不是在哪里落笔。关于那一天他承诺过,为她写下来的愿望。
相处久了,也能渐渐摸清一些他赠与惊喜的规律。
不过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此诗集让她翻得漫无目的,除了一些字词的注解,并无其他。
就在秦见月将要合上书本时,她忽而扫到在扉页的一大串文字。封面落下,又被她飞快掀开。
目光与露面的夕阳一同停留在纸面上,昏黄的光晕衬着他遒劲的字迹。
秦见月一字一字地看过去,连呼吸都格外谨慎,唯恐亵渎。
【希望你的家庭,你的婚姻,别人的目光,包括我,都不要变成你的枷锁。
你应该成为一阵风,随着意识而流动。
侧舟山的群星,浮西岛的火山,列车途径的雪国,浮出海面的鲸鱼。
你在看向他们,他们同样也接纳你。
你和万物一样,享有具象的美,无尽的生命力,以及值得被铭记的人生。
我的女孩,愿你灵魂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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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秦见月很难想象程榆礼会是一个落实到生活细节里的人, 她没有试想过他们会坐在一起讨论生孩子这样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离他遥远。
她见过爸爸和妈妈为一点鸡毛蒜皮纠结争论的时候,在粘稠闷湿的夏天夜里, 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秦漪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叫江淮滚蛋的声音。
爸爸沉默地站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被从阁楼上摔下来的蛇皮袋撕拉一声裂成两半,秦漪三两下替他揉成团的衣物散落在江淮的身上。
体面全无。
这是秦见月最早接触到的婚姻溃烂的一面。
她不怀疑爸爸妈妈感情深厚, 但她也看到横陈在他们中间,由刻薄的字句、深厚的怨气构成的不堪细想的另一面。
建立于爱情之上的婚姻, 最终变成一只溅满泥点的水晶球。
尚能隐隐看到最深处的精致漂亮, 但表面的污浊令它痕迹斑斑。
到了程榆礼这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他竟也能驾轻就熟地躬身捡拾, 神奇的是,他在那恒久的布帛菽粟之间, 身上还能稳固地维持着一贯的光风霁月。
他能给你讲一讲生活的小经验,转头也能给你写一首情诗。
在务实与浪漫之间切换得游刃有余。
他的生长环境让他养成这样一种恰如其分的姿态。妥帖周到, 不愁生计。不为一斤鸡蛋、五斗米跟人睚眦必究。就会显得谦和大气。
不过,偶尔也会有情绪微折的时刻。
程榆礼塞着蓝牙耳机,一边在镜前更衣, 一边通话, 慵懒的调子, 语气却略重:“不能给我请个靠谱点儿的人?叫他办点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做给谁看?”
他系好衬衣的每一粒扣子, 卷上袖口。
这些事秦见月很少帮他做, 她做得甚至没有他细致。
按了按眉心, 良久, 程榆礼说了句:“等我到了再谈。”
他将手机搁置一边, 神色微冷,熨帖的西裤裹着修长的双腿。秦见月一边咬着鸡蛋一边打量他,清晨的光透过干净的窗落下来,照清他宽阔的身影。
秦见月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会永远喜欢他。
这个想法多郑重,于是嚼着蛋清的嘴巴不由停下。
程榆礼穿好衬衣走了过来,手在漫不经心地系着领带。
秦见月问道:“你有烦心事啊?”
程榆礼淡道:“算不上,只不过有几个工程师办事效率太低了。说得好听点技术入股,说得不好听我花钱在公司供几个闲人。”
越过秦见月,他走进卧室的卫生间,取出一柄手动的刮胡刀,又走出来。
秦见月问他:“已经入股了吗?”
“还在考察,”程榆礼把刮胡刀递给她——“帮我一下。”
秦见月愣愣看着手里的刀,程榆礼已经闲适地在椅子上坐下,她便跟过去坐在他腿上,他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腰间。
“不太会用,要怎么……方向……”手腕转来转去,没找准下刀的地方。
程榆礼捏住她的手,替她拨正了刮胡刀的位置。
刀片轻柔地剔过他下颌的青茬。动作太温柔,弄得他有点痒。程榆礼弯了弯眼,狭长眼眶里盛着淡弱的笑意:“使劲儿。”
“我怕你疼呢。”
程榆礼辞了职之后开了个简易的个人工作室,目前还在一个过渡阶段,跟他几个关系好的师兄接一些零碎的项目。创业是很繁琐的,他有时和秦见月讲这其中的条条框框,她也不大明白,总之将想法落实必然要经历一个较为曲折的过程。有很多时候,困难不一定体现在钱上面。
秦见月渐渐熟悉了使用剃须刀,很快游刃有余起来,打趣他说:“以后是不是要叫你程总了?”
程榆礼笑着说:“不必,还是老公好听。”
收起刀片,她用手抚了抚他的面颊,感受她的工作成果。
程榆礼说:“今天和一个阿姨约了时间,来清理一下院子,我今晚和人谈事情。你要是回来的早,接应一下。”
秦见月面露为难:“我可能回来还挺晚的,我那个同学聚会是在今天。”
“同学聚会?”不提这茬他差点都忘了。微微思索,他意味深长看着她说:“不打算带我去?”
秦见月紧抿一下嘴唇,犹豫不决,半天未吭声。
程榆礼捏她的腰:“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就那么一点儿。”
秦见月痒得闪开,腼腆地笑:“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程榆礼也笑。
她说:“啊?你总不能是真要跟我去吧?”
程榆礼斜倚在椅子上,手支着太阳穴,似笑非笑的神色:“不行是吧?嫌我丢人了。”
秦见月抠着手指甲,闷不吭声。
程榆礼自知等不到好话,叹一声起身道:“那我叫她改天过来吧。”
她如释重负:“好。”
降温季节,程榆礼套上大衣,二人一并出门,眼见外面灰蒙蒙一片,他脱掉围巾,大方地塞到秦见月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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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沉云会馆难得沉寂,闭馆谢客。是因为三春堂几位师生在馆里开了个重要会议,商讨关于戏曲节目的演出形式。
秦见月到的时候,几个师兄师姐已经在宴客厅里坐下了。众人讨论得很是火热。见陆遥笛旁边有个位置,她便过去落座。
花榕将手中的瓜子屑一丢:“哟,阔太来了。”
两人自上回交锋之后,一直水火不容的状态。好在花榕和秦见月没太多同台的机会,两人也碰不上什么面。
早料到他这副阴阳怪气的神态,秦见月都懒得搭腔,她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创作文本。
陆遥笛凑过来看:“这是什么呀?”
“我改了一个《风雪夜归人》的本子。”
南钰也跟过来看:“是吴祖光那个话剧吗?”
“对。”剧本被二人拿过去看,秦见月点头说,“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思,写的有点乱。”
这一次是作品创意不仅仅关于剧本内容的创作,对他们的戏曲艺术来说,更重要的是舞台的呈现。
“我想的是,既然是一档综艺节目,那它的受众定位一定不是局限于小部分京剧迷,而是下沉到青年群体里面。但是京剧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有点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意思,你送到他们耳边,他们都不一定会听。况且现在娱乐的渠道和产业越来越多,很显然大家更不会沉下心来听戏。所以我打算在舞台形式上做一点改良,主要是将舞剧或者话剧和京剧结合在一起,具体的内容反而是其次,我们需要做一点雅俗共赏的东西。起码要先打开这一部分的市场。”
陆遥笛说:“舞剧和京剧?听起来好像还蛮有意思的。”